第5章
或许只有上帝才能说得清楚,马尼洛夫是个什么性格。大家知道有一种人叫做老好人,像俗话说的,非驴非马,不是城里的波格丹,也不是乡下的谢利凡。[1]也许应当把马尼洛夫也归为这一类。看上去,他仪表堂堂,他的容貌也不无吸引力,然而在这种吸引力里似乎渗进了太多的糖分;他的言谈举止都仿佛在巴结讨好。他淡黄的头发,蓝蓝的眼睛,露出含情脉脉的微笑。在与他攀谈的头一分钟,你不能不说,他是多么善良而和蔼可亲呀!在随后的一分钟你无话可说,而在第三分钟你会说:鬼知道是个什么玩意!于是你离他远点儿;要是不离开,你会感到无法忍受的乏味。从他那里你听不到一句生气勃勃的话,甚至也听不到一句充满自信的话,而这种充满自信的话,几乎会出于任何人之口,只要你涉及了使他受到触动的话题。人人都有他特有的热情:有的人把热情倾注于猎犬;另一种人觉得,他钟爱音乐,并且能奇妙地感受到音乐的一切深刻的内涵;第三种人是美食大师;第四种人热望扮演比他的本分略胜一筹的角色;第五种人怀有比较有限的愿望,睡觉时梦想怎样才能同御前侍从武官并肩散散步,在朋友、熟人甚至陌生人面前炫耀炫耀;第六种人天生就有这样的一只手,它有神奇的欲望,想在一张方块爱司或小二子上折个角,而第七种人的手总是痒痒的,想在什么地方做做规矩,往驿站长或马车夫身上揍——总之,各有所好,可是马尼洛夫却什么都没有。他在家里很少说话,大多是在沉思默想,至于他在想什么,也只有上帝才知道。——不能说他是在经营农庄,他甚至从来不到地里去看看,庄稼仿佛是在自生自长。要是管家说:“老爷,有一桩什么什么事最好给办了;”“是呀,行,”他通常这样回答,一边抽着烟斗,他还是在部队里养成了抽烟斗的习惯,当时他被认为是最谦虚、最和蔼、最有教养的军官,“的确行,”他还再说一遍。要是有一个庄稼汉来见他,一只手搔搔后脑勺说道:“老爷,让我暂时放下活计,去赚点儿缴人头税的钱吧;”“去吧,”他抽着烟斗说,连想也没有想到,这个庄稼汉是酗酒去了。有时他站在台阶上望着院落和池塘说,倘若立刻从宅子旁凿一条地道,或是在池塘上架一座石桥,在石桥两边开一些小铺子,让商人们坐在里面,出售农民用得着的小商品,那该多好啊。——这时候他的眼睛满是甜甜的笑意,脸上流露出心满意足的神情,不过,所有这些不切实际的计划只是在嘴上说说罢了。他的工作室里总是放着一本书,一支书签夹在第十四页,这一页他经常在读,已经读了有两年了。在他的家里老是缺点儿什么:客厅里布置着一套精美的家具,上面蒙着雅致的丝绸,这种丝绸想必价格不菲;可是因为料子不够,有两把圈椅就那么用粗席子包着;不过,有好几年工夫,主人每一次都提醒自己的客人,说:别坐这两把圈椅,还没有弄好呢。有的房间干脆就没有家具,尽管婚后的头几天曾一再说过:“小心肝,明天得张罗一下了,这间屋子里哪怕临时放上一套家具也好。”傍晚,拿上桌子的是一个十分精美的乌青铜烛台,带有三尊古希腊美女雕像、一个雅致的珠母托架,就在它旁边却放着一个残缺的铜家伙,跛了一只脚,向一边歪斜着,不过,无论是主人、主妇,还是仆人们对此都视若无睹。他的妻子……反正他俩是心心相印。尽管他们的婚后生活已经度过了八年有余,他们还是常常给对方递上一小片苹果,或一颗糖,或一个胡桃,用那种表达美满爱情的柔情蜜意的声音说:“小心肝,张开你的小嘴儿,我给你把它放在嘴里。”——不用说,那张小嘴张开了,而且那动作很是优雅。每逢生日总备有一份意外的礼品相赠:一个穿着珠子的小牙签套什么的。他俩坐在沙发上时,往往完全不知是由于什么缘故,突然他放下烟斗,而她如果当时手中有活计,就放下活计,彼此印上一个那么久久的、娇柔而慵困的吻,其时间之长,可以轻松地吸完一支草黄色的小雪茄。当然,可以看得出,除了长长的吻和意外的礼品,家里是有很多事可做的,而且有很多事本该查问查问。比如说,为什么要在厨房里胡乱地白忙乎?为什么贮藏室里空荡荡的?为什么女管家是个小偷?为什么仆人们邋遢而且爱酗酒?为什么所有的下人都那么贪睡,而在其余时间又不干正事?但这都是低贱的事情,而马尼洛夫太太是受过优良教育的。而接受优良教育的地方,大家知道,是寄宿学校。而在寄宿学校里,大家知道,有三门主课,那是人类美德的基础:法语,这是家庭幸福生活所必需的;钢琴,可以让丈夫度过愉快的时光;最后,是家政——编结小钱包和其他出人意料的礼物。不过,在教学方法上常有种种改进和变革,尤其是在我们这个时代;这一切多半取决于校长的智慧和才干。在有些寄宿学校里是这样安排的,首先是钢琴,其次是法语,然后才是家政。有时也有这样的情况,首先是家政,即编结意外的礼物,其次是法语,然后才是钢琴。教学方法是多种多样的。不妨再指出一点,就是马尼洛娃……不过我得承认,我是很怕谈论女士的,何况我也该回头来谈谈我们的两位主人公了,他们已经在客厅门口站了好几分钟,彼此谦让着要让对方先走。
“请,您别客气,我跟在您后面,”乞乞科夫说道。
“不,巴维尔·伊凡诺维奇,不,您是客人,”马尼洛夫说,一只手指着门。
“不客气,请不要客气。您请先走,”乞乞科夫说。
“那可不行,我不能让这么一位有魅力、有教养的客人走在后面。”
“哪里谈得上有教养嘛?……请,您走。”
“哎呀,还是您先走。”
“为什么呀?”
“嗳,刚才不是说了吗!”马尼洛夫笑容可掬地说道。
最后,两个朋友是一齐侧身而入,彼此稍稍挤了一下。
“请允许我向您介绍一下我的妻子,”马尼洛夫说道,“宝贝,这位是巴维尔·伊凡诺维奇!”
可不,乞乞科夫见到了一位夫人,他在门口与马尼洛夫鞠躬谦让的时候完全没有注意到她。她的容貌很不错;衣着讲究。穿一条浅色丝绸的家常连衣裙,颇为合体;她的纤细的小手连忙把什么扔在桌上,紧紧攥着一条四角绣花的麻纱手绢儿。她从坐着的沙发上站了起来。乞乞科夫颇为愉快地上前吻了吻她的小手。马尼洛娃还微微卷着舌尖儿说,他的到来使他们非常高兴,她的丈夫没有一天不惦记他呢。
“是呀,”马尼洛夫接着说道,“有时她老是问我:‘你的朋友怎么还不来呢?’‘别急,宝贝,会来的。’这不,您终于光临了。真的,您给我们带来了无上的欢乐,带来了五月的春光、心灵的华宴……”
乞乞科夫听见他把话已经说到了心灵的华宴这个分上,简直有点儿不好意思,谦虚地说道,他既没有响亮的名声,甚至也没有显赫的官衔。
“您全有,”马尼洛夫依旧笑容可掬地说道,“全有,甚至还不止这些呢。”
“您对我们城市的印象如何?”马尼洛娃问道。“您在城里过得愉快吗?”
“这座城市太好了,太美了,”乞乞科夫答道,“而且我过得非常愉快,社交界的人士都彬彬有礼。”
“您认为我们的市长怎样?”玛尼洛娃说道。
“一个极其可亲可敬的人,不是吗?”马尼洛夫补了一句。
“您说得对极了,”乞乞科夫说道,“一个极其可敬的人。他对自己的职务多么投入,多么有见解啊!但愿有更多这样的人才好呢。”
“他善于那么,您知道,那么恰如其分地接待每一个人,一举一动保持着那么有魅力的风度,”马尼洛夫笑眯眯地作了补充,高兴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线,好像一只猫儿,有人用一根手指在轻轻地搔着它耳后的痒处。
“是一位非常有礼貌的人,令人心悦诚服,”乞乞科夫接着说道,“而且多么能干!这是我简直想不到的。他多么善于刺绣各种家常用的花样儿。他给我看过他绣的荷包,就是夫人小姐们也很少有人能绣得那么精致。”
“副省长呢,多么和蔼可亲的一个人,是不是?”马尼洛夫说道,又微微眯起了眼睛。
“非常、非常值得尊敬的人,”乞乞科夫回答道。
“那么请问,警察局长给您的印象如何?很招人喜欢,是不是?”
“非常招人喜欢,而且多么聪明、多么博学!我们在他家同检察长和民政厅长一起打惠斯特,一直打到了鸡叫三遍。非常、非常值得尊敬的人。”
“那么,您对警察局长的妻子有什么看法呢?”马尼洛娃又问道。“一位极可爱的女性,是不是?”
“啊,她是我所认识的最可敬的女性之一,”乞乞科夫回答道。
此后,他们也没有漏掉民政厅长、邮政局长,这样,就几乎把市里的所有官员都一一提到了,原来他们都是最可敬的人物。
“你们总是待在乡下吗?”乞乞科夫终于也提了一个问题。
“多半是在乡下,”马尼洛夫回答道,“不过,有时候也到城里去,为的是能同有教养的人们见见面。您知道,倘若老是闭门索居,人就会变得孤僻了。”
“是呀,是呀,”乞乞科夫说道。
“当然,”马尼洛夫说下去,“要是有好邻居,那就不同了,比如说,有一个人可以在某种程度上谈谈礼貌,谈谈良好的人际交往,探索某种使心灵受到震撼的学问,从而获得所谓精神的升华——”这时他还想说点儿什么,但发觉吹得有点儿离谱了,于是只在空中把手一挥,继续说道:“那样的话,当然,僻处乡间就会有很多的乐趣。可就是没有这样的人……有时就只好读读《祖国之子》[2]了。”
乞乞科夫完全赞同这个看法,并且说人生的乐趣无过于隐居乡间,欣赏大自然,时而读读书……
“不过您知道吗,”马尼洛夫补充道,“如果没有一个可以彼此交流的朋友,总是……”
“啊,这话有道理,很有道理!”乞乞科夫抢着说道,“世上的奇珍异宝那又算得了什么!一位智者说过,可以没有金钱,不可没有良友。”
“您要知道,巴维尔·伊凡诺维奇!”马尼洛夫说道,脸上流露的表情不仅甜,而且甜得腻人,就像上流社会的滑头医生,为了让病人高兴而在里面加了太多甜味的药水。“那时就会在某种程度上感到一种精神上的享受……就比如现在吧,偶然的相逢给了我幸福的感受,可以说这是完美的幸福,因为能与您交谈并聆听您的动人的谈吐……”
“哪里,您过奖了……我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罢了,”乞乞科夫回答道。
“啊!巴维尔·伊凡诺维奇,请允许我说句真心话,我会高高兴兴地放弃我的一半财产,但愿能拥有您的一部分优点!……”
“恰恰相反,我却认为,我的莫大荣幸是……”
要不是仆人进来禀报可以入席了,这两位朋友的互诉衷肠真不知道何时才能结束。
“请赏光,”马尼洛夫说道。
“请您原谅,我们没有豪宅和京城那样的盛宴;只是按俄罗斯风俗以清汤相待,然而出于至诚。请赏光。”
这时他们又就谁该先进餐厅争论了一会儿,最后是乞乞科夫侧着身子走了进去。
在餐厅里已经站着两个孩子,那是马尼洛夫的两个儿子。他们年纪尚幼,可以上桌吃饭了,不过还得坐高脚椅。他们身旁站着一位教师,有礼貌地微笑着鞠躬致意。主妇在自己的汤盘旁坐了下来;客人被让在主人夫妇之间,一名仆人在给孩子们把餐巾围在脖子上。
“多可爱的孩子,”乞乞科夫看着他们说道,“几岁啦?”
“大的八岁,小的昨天刚满六岁,”马尼洛娃说道。
“费米斯托克留斯[3]!”马尼洛夫对大孩子喊了一声,他正使劲要把下巴颏从仆人给系上的餐巾里挣脱出来。乞乞科夫微微扬起了眉毛,他听到这个半希腊式的名字,却不明白为什么马尼洛夫要把它的词尾改成“留斯”,不过连忙使面孔恢复了平常的样子。
“费米斯托克留斯,告诉我,法国最好的城市叫什么?”
这时教师全神贯注地盯着费米斯托克留斯,那模样仿佛是要跳进他的眼里去,不过他终于完全松了一口气,点了点头,因为费米斯托克留斯说了:巴黎。
“我国最好的城市叫什么呢?”马尼洛夫又问道。
教师又紧张起来。
“彼得堡,”费米斯托克留斯答道。
“还有一个呢?”
“莫斯科,”费米斯托克留斯答道。
“好聪明的小宝贝!”乞乞科夫应声说道。
“您瞧瞧……”他微微带着惊讶的神气,转身对马尼洛夫继续说道。“我应该对您说,这个娃娃将来必成大器。”
“哦,您还并不了解他呢,”马尼洛夫回答道:“他才智过人。这个小的,阿尔喀得斯[4],就不如他机灵,他呀,一碰到什么东西,一只瓢虫也好,一只小昆虫也好,他的两只小眼睛就滴溜溜转;他会跟着它跑过去,并且立即注意观察。我想让他在外交方面发展。费米斯托克留斯!”他又转向他,接着说道,“愿意当公使吗?”
“愿意,”费米斯托克留斯答道,一面嚼着面包,晃着脑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