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二章
这位客人在城里已经住了一个多星期,到处参加晚会和宴会,正像俗话所说,日子过得好开心。最后他决定把拜访转向郊区,见一见地主马尼洛夫和索巴凯维奇,这是他答应过人家的。也许他这样做还有一个更为重要的原因,一桩更合他心意的大事……不过关于这一点,读者渐渐地自会明白,只要有耐心读完您面前的这个故事,故事很长,以后随着逐渐接近事情的收场,故事将更广泛、在更广阔的空间展开。他吩咐车夫谢利凡次日清晨套上那辆有名的小马车;吩咐彼得鲁什卡留在客栈照看房间和箱子。读者不妨来认识一下我们主人公的这两个家仆。当然,他们并不那么值得注意,而是所谓二流甚至三流的人物,这部史诗的进展和关节并不在于他们,只是有时涉及他们而轻轻带过,——可是,作者就爱面面俱到,处处认真,在这一点上,尽管身为俄罗斯人,却喜欢像德国人那样一丝不苟。何况这也占用不了很多时间和篇幅,因为只要对读者已经知道的情况略作补充即可,读者知道,彼得鲁什卡穿的是老爷穿过的略嫌肥大的棕色常礼服,像这种身份的人常有的那样,长着一只大鼻子和两片厚嘴唇。他生性沉默寡言,不爱多说话;甚至有一种对教育的高尚追求,就是说,他很爱读书,书本的内容倒并不让他操心,因为他毫不在意,是心爱的英雄传奇也好,是一本识字课本或祈祷书也好;他不论读什么,都同样地专心致志;即便塞一本化学书给他,他也照读不误。他喜欢的不是所读的内容,而是阅读本身,换句话说,是阅读本身的那个过程,瞧,字母总是能凑成个词儿,有时鬼才知道这词儿是啥意思。他往往是在前厅里躺在床垫上阅读,这样一来,床垫被压得实了,薄了,就像一张薄饼。除了爱好阅读,他还有两个习惯,成了他的另外两个特点:睡觉不脱衣服,就穿着那件常礼服,而且总是带有一股异味,那是他自己身体的气味,微微弥漫在居室里,因而只要他在哪里安下床铺,即便是安在一间从未有人住过的屋子里,再把大衣和什物拖进去,就会让人觉得,这间屋子已经有人住上了十年。乞乞科夫虽然是个很挑剔的人,在某些情况下甚至爱吹毛求疵,可是清晨他那敏感的鼻子闻到这股气息时,也只是皱皱眉,晃晃脑袋说:“你呀,老弟,鬼知道你是出汗了还是怎么的。你去洗把澡吧。”彼得鲁什卡听了,什么话也不说,马上就卖力地去找个活儿干,或者拿把刷子走到老爷挂着的燕尾服跟前去,或是干脆把什么东西拾掇一下。他沉默时在想什么呢,也许他暗自在说:“你可真行,一句话说上四十遍你也不嫌腻味,”——天知道,一个农奴制下的家仆在老爷训斥他的时候会想些什么,你是很难了解的。关于彼得鲁什卡,初步能谈的就是这些了。马车夫谢利凡就是完全不同的人了……不过,作者很不好意思,让下等人占了读者这么多时间,因为凭经验知道,他们是不愿意理会下层民众的。俄国人就是这样,他们有强烈的欲望,要结识哪怕比自己仅仅官高一等的人,并引以自傲,而与一位伯爵或亲王的点头之交,对他们来说,也胜过任何亲密的友情。作者甚至为自己的主人公担心,因为他只是一个六等文官。七等文官也许愿意同他结交,可是,那些快要熬到将军级别的人,天知道,他们甚至会向他投以轻蔑的目光,就像一个人对待所有卑躬屈节,匍匐在他脚下的人那样,或许还更糟,他们会扬长而去,不予理睬,这对作者来说是非常糟糕的。可是不论这两种情况多么叫人伤心,还是得回过头来讲讲我们的这位主人公。总之,他在头天晚上作了必要的吩咐,第二天一早就醒了,洗了脸,用湿海绵从脚到头擦了擦身,只有星期天他才会这样擦身,而那天恰好是星期天,他剃了胡子,把面颊刮得就像真正的天鹅绒一样光滑发亮,穿上越橘色带花点的燕尾服,外罩熊皮大氅,由旅馆伙计时左时右地搀扶着走下楼梯,坐上小马车。车轮辘辘地出了大门,驶上街道。一位过路的神父有礼貌地摘下了帽子,几个穿着肮脏衬衫的小顽童伸着手说道:“老爷,可怜可怜孤儿吧!”马车夫看到有一个小顽童很想站上踏脚板,就抽了他一鞭子,于是小马车在石头上跳跳蹦蹦地走了。远处看得见漆着条纹的拦路杆了,这多少让人感到欣慰,因为这条马路像其他任何一种苦难一样,不久也要到头了;脑袋又在车厢上结结实实地磕碰了几下以后,乞乞科夫终于驶上了柔软的土路。城市刚刚退到背后,大路两旁便出现了连绵不断的荒凉、丑陋的情景:荒丘、云杉、稀疏矮小的幼松林、老松树的被烧焦的树干、野生的帚石南以及诸如此类杂七杂八的东西。时而碰见排成一线的乡村,房屋就像久经风雨的劈柴垛儿,盖着灰不溜秋的屋顶,屋顶下面有装饰性的木雕,仿佛挂着绣有花纹的布巾。几个穿着羊皮袄的庄稼汉坐在门口的长凳上,习惯地打着哈欠。脸蛋胖胖的束胸的农妇们在木屋的上层凭窗张望;在下层的窗口,有一头小牛犊向窗外瞅着,或者有一口猪偶尔把它的脑袋伸出窗外。总之,是人们熟悉的一幅乡村风光。走了十五俄里以后,他想了起来,照马尼洛夫的说法,他的村子应当就在这儿,可是十六俄里也过了,还是看不见一个村子,要不是迎面来了两个庄稼人,他们未必能顺利到达目的地。听见有人问,扎马尼洛夫卡村还远不远,两个庄稼人摘下帽子,其中一个比较聪明、留山羊胡子的回答道:“兴许是马尼洛夫卡,不是扎马尼洛夫卡吧?”
“哦,对,马尼洛夫卡。”
“是马尼洛夫卡啊!你们再走一俄里,那就到了,就是说,要笔直朝右拐。”
“往右吗?”马车夫又问了一句。
“往右,”庄稼人说道。“这是一条去马尼洛夫卡的路;什么扎马尼洛夫卡是没有的。它是这么个叫法,就是说,它叫马尼洛夫卡,而扎马尼洛夫卡这里根本就没有。就在一个山冈上,你能看到一栋两层楼的砖房,那是老爷的住宅,就是说老爷本人就住在那里。这就是你要找的马尼洛夫卡,这里根本就没有什么扎马尼洛夫卡,也不曾有过哇。”
于是他们去找马尼洛夫卡。车子走了两俄里,迎面是拐向村道的弯路,可是,似乎又走了两俄里、三俄里、四俄里,还是看不到两层楼的砖房。这时乞乞科夫才想了起来,如果有朋友邀请你到十五俄里外他的村子里去,那么这就意味着有整整三十俄里的路程。马尼洛夫卡村由于地处偏僻,来访的人不多。老爷的住宅是在一片四面临风的高地上;在它所处的斜坡上覆盖着经过修剪的草皮。有两三个英国式花坛散处其间,花坛里栽着紫丁香和黄色的金合欢;有些地方五六棵白桦挨在一起,高举着稀疏的枝条,上面长着小小的叶子。在两个白桦树丛下面有座凉亭,微弯的绿色拱顶,天蓝色的木柱,还有题词:“幽思堂。”往下是飘着绿色浮萍的池塘,不过,这在俄国地主的英式花园里并不罕见。在这座高冈脚下以及一部分斜坡上,处处是暗沉沉的用原木搭建的灰色农舍,我们的主人公不知为什么立即数起了农舍来,一共有二百来家;其间哪里也见不到一棵活着的小树,或一点儿绿色;触目尽是原木。使这景象平添生气的是两个农家女,她俩风姿如画地提起衣裙,掖在腰的周围,在水深及膝的池塘里缓缓前行,拖着一张破渔网的两根木柄,有两只虾被缠在网里,一条倒霉的斜齿鳊在网里闪着鳞光;她俩似乎发生了口角,为了什么事儿在争吵。一旁稍远处,呈现着一座松林的一片单调的暗青色。连天气也来凑趣儿:说晴不晴,说阴不阴,而是一种淡灰色,只有警备队的旧军服才是这种颜色。不过这是一支待人和气的部队,只是每逢星期天有一部分人就喝得醉醺醺的。为了使画面完整,倒也不曾少了一只公鸡,这个预报天气变化的使者,尽管由于一些追逐异性的事儿被别的公鸡啄得头破血流,却在引颈而啼,甚至还扇扇翅膀,两个翅膀已经被撕扯得像两片旧蒲席了。驶近院落的时候,乞乞科夫看到主人亲自站在台阶上,穿一件绿色呢子常礼服,一只手搭在前额上,好像一把遮阳的小伞,以便更仔细地看清驶来的马车。随着小马车离台阶越来越近,他的眼神越来越愉快,笑容也越来越开朗。
“巴维尔·伊凡诺维奇!”在乞乞科夫从小马车上下来的时候,他终于叫道。“您总算想到我们啦!”
两个朋友热烈亲吻,马尼洛夫随即领着自己的客人进屋。虽然他们走过门廊、前厅和餐厅的这段时间略嫌短促,我还是想试试看,能否利用这点儿时间就这家的主人说点儿什么。不过作者应当承认,这件事很难。描写性格鲜明的人物要容易得多:只要用浓墨重彩在画布上任意挥洒,目光逼人的黑眼睛、浓重的双眉、一道横贯前额的褶子、一件披在肩上的黑色或火红的斗篷,于是一幅肖像就完成了;可是像眼前这样的先生,世上有很多,看上去都很相似,仔细一看,却又会发现很多极难捉摸的特点——要给这些先生画像可就千难万难。这时必须高度紧张地集中注意力,才能让所有那些细微的、几乎难以觉察的特点显现出来,总之,得运用训练有素的目光非常深入地探索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