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他们过了河,马车就上了山。还没看见十二棵橡树庄园,斯佳丽就瞧见一缕青烟在高高的树顶上袅袅盘旋,闻到焚烧山核桃木以及烤猪肉、烤羊肉的混合香味。
烤肉的火坑是从昨晚就用小火慢慢焐着的,如今一条条长槽里都是玫瑰红的余烬,铁叉上的肉在上面翻来翻去,肉汁滴滴答答流下来,流进煤炭里咝咝直响。斯佳丽知道这股有香味的微风是从这幢大房子后面老橡树林里吹过来的。约翰·韦尔克斯总是在通向玫瑰园的缓坡上举行烤肉野宴,这是一片舒适的林荫地,比起卡尔弗特家举行烤肉野宴的地方可舒服多了。卡尔弗特太太不喜欢烧烤食品,还说那股气味会留在屋子里好几天,所以她家请客常在离屋子两三百步路的平地上,没遮没盖,客人都热得发昏。不过约翰·韦尔克斯的好客是全州闻名的,他对举办烤肉野宴是真正的内行。
野宴用的搁板长桌总是摆在最茂密的树荫下,上面铺着韦尔克斯家最精致的桌布,两边都放着没有靠背的条凳;还从屋子里拿来些椅子、膝垫、靠垫散放在林中空地上,给那些不喜欢条凳的人坐。烤肉的长坑跟客人相隔老远一段路,免得烟味熏人,上面烤着肉,大铁锅里发出烤肉调味汁和布伦斯维克炖菜[56]的新鲜香味,韦尔克斯先生经常至少派上十二个黑人,托着盘子忙着奔来奔去伺候客人。在谷仓后面往往另有一个烤肉坑,供宅内仆人、客人的车夫和使女开宴,吃的是玉米饼、红薯和猪肠,猪内脏还是黑人最珍爱的一道好菜呢,再加上应时的西瓜,尽够他们饱餐一顿了。
那股脆烤鲜猪肉的香味一传来,斯佳丽就不由大加欣赏,皱起鼻子闻闻,但愿肉烤好时她会有点胃口。事实上,她吃得那么饱,又勒得那么紧,真生怕自己随时都要呕吐呢。那样就糟糕了,因为只有老头儿和老太婆呕吐才不怕人家指责呢。
他们登上了山坡,那座白房子就在她眼前展现出完美匀称的雄姿,圆柱之高,阳台之宽,屋顶之平,美得如同一个自恃魅力倾人,乐得一视同仁,大方待人的美人儿。斯佳丽爱十二棵橡树甚至胜过爱塔拉,因为这儿有一种庄严的美,一种完美的气派,杰拉尔德的屋子就没有这一点。
宽阔弯曲的车道上已经停满了坐骑和马车,客人纷纷下了车马,跟朋友打招呼。咧着嘴直笑的黑人遇到宴会老是那么起劲,正把牲口牵到谷仓空场上,白天先卸下鞍子,解下挽具。成群的孩子,有白人的,也有黑人的,在新绿的草坪上又跑又叫,玩造房子和捉迷藏,还夸口说他们要吃多少多少。从屋前通到屋后那条宽敞的穿堂到处都挤满了人,奥哈拉家的马车停在前面台阶时,斯佳丽看见姑娘们穿着衬着裙架的裙子,打扮得花枝招展,正从通二楼的楼梯上上下下,互相用胳臂搂着腰,靠在精巧的栏杆扶手上,笑着招呼下面穿堂里的小伙子。
透过开着的法式长窗,她看见年纪大些的妇女都坐在客厅里,穿着黑绸衣服显得十分稳重,摇着扇子,谈谈孩子和病痛,谈谈谁跟谁结婚了,为什么结婚。韦尔克斯家的管家汤姆手托银盘,匆匆走过穿堂,一面弯腰微笑,向那些穿着淡黄夹灰色的裤子和细麻布镶褶边衬衫的年轻人送上一只只高脚酒杯。
阳光明媚的前阳台上挤满了客人。是啊,整个县的人都在这儿了,斯佳丽想。塔尔顿家四兄弟和他们的父亲靠在高高的圆柱上。孪生兄弟斯图特和布伦特并排站着,照例形影不离,博伊德和汤姆跟着他们的父亲詹姆斯。卡尔弗特先生站在他那个北方婆娘身边,那婆娘尽管已在佐治亚州过了十五年,似乎还是格格不入。大家对她都很有礼貌,也很客气,因为人家都替她惋惜,不过大家也忘不了,只怪她投错了人生,又不该到卡尔弗特家来当孩子的女教师。卡尔弗特家两个小伙子赖福和凯德陪着打扮得漂漂亮亮的金发妹妹凯思琳,跟黑脸的乔·方丹和他美丽的未来新娘萨丽·芒罗在开玩笑。亚力克·方丹和汤尼·方丹在迪米蒂·芒罗耳边说着悄悄话,惹得她发出阵阵痴笑。那儿还有几家是从十英里之外的洛夫乔伊来的,也有从费耶特维尔和琼斯博罗来的,甚至还有几家是从亚特兰大和梅肯来的。屋子里似乎挤得满满的,没完没了的说话声、笑声、痴笑声和女人家鸡猫子喊叫声此起彼伏。
约翰·韦尔克斯站在门廊的台阶上,一头银发,身材笔挺,流露出一股从容自若的魅力和殷勤态度,就像佐治亚夏天的太阳一样温暖不衰。他身边站着霍妮·韦尔克斯,人们叫她霍妮[57]是因为她不管是谁,对自己父亲也好,对田里干活的也好,说起话来都那么亲热。她在迎客时却忸怩不安,只会痴笑。
霍妮那副恨不得让眼前每个男人都为之倾倒的露骨急相,跟她父亲那副沉着的神态形成了尖锐的对比,斯佳丽想到,或许塔尔顿太太刚才说的话到底还是有点道理的。韦尔克斯家男人的容貌确实有家族的特征。约翰和阿希礼的灰色眼睛都有浓密的深金黄色睫毛,到了霍妮和她姐姐印第亚脸上,睫毛就稀疏褪色了。霍妮没有眼睫毛的怪模样就像兔子,而印第亚也只能说是姿色平庸。
眼下哪儿也看不见印第亚,但斯佳丽知道她大概在厨房里对仆人作临场指导。可怜的印第亚,斯佳丽想,自从她母亲去世后,她管家遇到那么多麻烦,忙得她除了斯图特·塔尔顿以外,根本没机会找到别的情人,要是斯图特认为我比她漂亮,那当然也不能怪我。
约翰·韦尔克斯走下台阶,伸出胳臂来扶斯佳丽。她走下马车时看见苏埃伦嘻嘻傻笑,就知道妹妹已经在人堆里认出了弗兰克·肯尼迪。
我找不到比那个老处男更好的情人才怪呢!她一面鄙夷地想着,一面踏到地上,含笑向约翰·韦尔克斯道谢。
弗兰克·肯尼迪匆匆赶到马车边来扶苏埃伦,苏埃伦顿时神气起来,斯佳丽看见她那副德行恨不得打她两个耳光。弗兰克·肯尼迪可能比县里任何人的地都多,他可能还有一副好心肠,但这两点都毫不足道,因为事实上他都四十岁了,身子瘦弱,神情紧张,嘴上稀稀拉拉几根姜黄色的胡子,脾气像老处女,喜欢大惊小怪。不过,斯佳丽想起了自己的计划,就按捺住心里的蔑视,对他粲然一笑算是打招呼。他突然站住,一条胳臂伸向苏埃伦,眼睛骨碌碌看着斯佳丽,乐得手足无措。
斯佳丽嘴里跟约翰·韦尔克斯聊天,眼睛却在人群中寻找阿希礼,但他不在门廊里。只听得十来个人的声音在招呼她,斯图特和布伦特向她迎面走来。芒罗家的姑娘跑过来对她的衣服连声惊叹,她一下子成了各种声音包围的中心,大家的声音越来越响,纷纷力图压倒这片闹声,让人听清自己的话。可是阿希礼在哪儿呢?还有玫兰妮和查尔斯呢?她四下看看,还朝穿堂里那伙高声谈笑的人盯着看,一面又尽力装得别太露骨。
她就这么边谈边笑,边朝屋子和院子里的人扫上几眼,眼光不意落在一个陌生人身上,那人独自站在穿堂里,带着冷冷的傲慢神气凝视着她,顿时使她心情混杂,一种是自己让男人着了迷而感到的女性得意心情,一种是生怕自己这件衣服胸口开得太低了而感到的窘迫心情。他看上去相当老气,少说有三十五岁了,个儿高大,身材魁梧。斯佳丽心想她从来没见过一个男人肩膀那么宽,肌肉那么发达的,几乎发达得不像斯文君子了。她眼光碰到他的眼光时,他微微一笑,修得短短的黑胡子底下露出兽牙般的白牙齿。他长着一张黑脸,黑得像个海盗,眼睛乌黑狂放,就像海盗在打量要凿沉的大帆船,或是要强奸少女时的眼光一样。他对她微笑时脸色厚颜无耻,满不在乎,嘴边流露出一丝玩世不恭的幽默感,斯佳丽不由倒抽一口气。她感到人家用这种眼光看她,她理应感到受了侮辱,可她偏偏没感到受了侮辱,所以不免又生自己的气。她不知道他是什么人,但无可否认,他那张黑脸是世家子弟的面貌。丰满的红唇上瘦瘦的鹰钩鼻,高高的额头,还有分得很开的眼睛,都显示出这一点。
她没回他一个笑脸,径自看着别处,这时有人在叫着:“瑞特!瑞特·巴特勒!到这儿来!我要你认识一下佐治亚心肠最硬的姑娘。”他也就趁此转过身去了。
“瑞特·巴特勒?”这名字好熟啊,不知怎么的,好像跟什么风流艳事有关系,但她一心都在阿希礼身上,也就丢开了这个念头。
“我得跑上楼去梳梳头发,”斯图特和布伦特正想法把她从人群里强行拉出来,她跟他们说,“你们哥儿俩都等着我,可别跟别的姑娘跑开,不然我可要火了。”
她看得出今天要是她跟别人调情的话,斯图特大概不大好对付。他一直在喝酒,满脸想找碴的蛮横神气,她凭经验就知道要有麻烦了。她在穿堂里停了一下,跟几个朋友说说话,还跟刚从屋子后面过来的印第亚打招呼。印第亚头发蓬乱,额头冒着汗珠。可怜的印第亚!头发和睫毛长得那么浅淡就够糟的了,加上下巴突出,说明脾气固执,还没到二十岁就活像个老处女。她不知道印第亚是否因她夺走了斯图特而非常恨她。好多人说印第亚仍然爱着他,不过你永远也摸不准韦尔克斯家的人在想什么。要是她真的怨恨,她也决不流露出什么迹象来,对斯佳丽还是和过去一贯那样,若即若离,礼貌周到。
斯佳丽满面春风地跟她说了话,就移步踏上宽阔的楼梯。她正走着,背后有个羞怯的声音在唤她的名字,她回头一看,只见是查尔斯·汉密顿。他是个漂亮小伙子,白皙的额头上披着乱蓬蓬一堆柔软的棕色鬈发,眼睛是深棕色的,清澈温柔,如同长毛牧羊犬的眼睛一般。他衣着讲究,深黄色的裤子配上黑色上衣,镶褶边的衬衫上加了最阔、最时髦的黑领带。她回过头来时他脸上露出一丝红晕,因为他见了姑娘就难为情。像多数怕羞的男人一样,他十分喜欢斯佳丽这样轻松活泼,一贯无拘无束的姑娘。过去她对他至多只是客客气气敷衍一下,因此看到她满面春风来招呼他,还伸出两只手给他,几乎叫他喘不过气来了。
“咦,查尔斯·汉密顿,你这个美男子呀!我敢说你大老远从亚特兰大赶来就是存心来让我伤心的吧!”
查尔斯激动得几乎结结巴巴,一味拉着她暖乎乎的小手,望着她那双飞舞的绿眼睛。人家姑娘对别的小伙子就是这样说话的,可就从来没对他这样说过话。他根本弄不懂什么道理,但姑娘们老是当他小弟弟看待,虽然客气,可从来不屑于跟他开开玩笑。他总是希望姑娘们跟他打情骂俏,她们对那些相貌不如他漂亮,家产不如他大的小伙子就是这样的。谁知偶尔真有人跟他这样打骂了,他偏偏又想不出什么话好说,只有怪自己笨嘴拙舌才窘迫得活受罪。事后他又通宵不眠,躺在床上想着他本来可以施展的种种献媚手段;但他很少再有机会,因为姑娘们试过一两回就不理他了。
他跟霍妮有过一种默契,等到明年秋天他继承了家产就结婚,可是即使对霍妮,他也是羞怯而沉默。有时,他也有种不够豁达的感觉,认为霍妮那种卖弄风情和特有的做作并不是他的光彩,因为她一看见小伙子就如痴如醉,他想,任何男人只要给她个机会,她都会使出这一套吧。查尔斯想到眼看就要跟她结婚倒并不兴奋,因为他爱看的书本使他深深相信,恋爱的人内心必定会激起狂热的浪漫感情,可她一点也没激起他这种感情。他一向渴望有个美丽、淘气、热情奔放的大胆姑娘爱上他。
这不是吗,斯佳丽·奥哈拉正在逗他,说他来让她伤心呢!
他尽量想找些什么话说,就是想不出,他默默祝福她,因为她一张嘴说个没完,他也就用不着说话了。天下哪有这么好的事啊!
“好了,你就在这儿等我回来,因为我要跟你一起吃烤肉。你可别跟其他姑娘一起走开,因为我醋性大着呢。”瞧她脸上一边一个酒窝儿,两片朱唇一动,竟说出这么令人难以相信的话来;说着绿眼睛上两排活泼的黑睫毛还一本正经地不住闪动呢。
“我不会走开的。”他总算缓过气来了,做梦也想不到她正拿他当一只等着任人宰割的牛犊看待呢。
她用折扇轻轻拍拍他胳臂,转身就要上楼,眼睛又一次看见那个叫做瑞特·巴特勒的人,正独自站在离查尔斯几步路的地方。他显然已经偷听到全部谈话,因为他对她咧嘴直笑,就像雄猫那样不怀好意,而且又把她上下打量了一通,眼光里完全没有她常见的那种敬意。
“活见鬼!”斯佳丽气得用了她父亲一句常用的诅咒,暗自说道。“他那眼光就像——就像他知道我光身子的模样似的,”她把头往后一扬,径自走上楼去。
在放舞衣的卧室里,她看见凯思琳·卡尔弗特正对镜梳妆,还咬着嘴唇,好添上些血色。她肩带上簪着几朵和脸蛋相配的新鲜玫瑰花,那双矢车菊般的蓝眼睛兴奋得转个不停。
“凯思琳,”斯佳丽说,一面想法把自己衣服的胸部拉得高一点。“楼下那个叫巴特勒的讨厌鬼是什么人?”
“亲爱的,你不知道吗?”凯思琳兴奋地悄悄说,一面留神看着隔壁房间,迪尔西正跟韦尔克斯家的奶妈在那儿聊天呢。“我真想象不出韦尔克斯先生看见他来这儿心里是什么滋味,不过他是去琼斯博罗看肯尼迪先生的——谈买棉花的事吧——当然,肯尼迪先生只好带他一起来了。他总不能撇下巴特勒一走了之啊。”
“他怎么啦?”
“亲爱的,他不受欢迎!”
“当真!”
“可不是。”
斯佳丽默默把这话玩味一下,因为她还从来没跟任何不受欢迎的人待在一起过呢。这真令人兴奋极了。
“他干了些什么来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