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世佳人(套装上下册)(译文名著精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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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哦,斯佳丽,他的名声坏极了。他名叫瑞特·巴特勒,是查尔斯顿人,他家也是当地名流,但他们连话也不跟他说。卡罗·瑞特去年夏天跟我说过他的事。他跟她家不是亲戚,不过他的事她全知道,人人都知道。他是被西点军校[58]开除的。想想看!起因的事情太不堪了,卡罗也不便去打听。后来又出了他把人家姑娘甩掉不娶的事。”

“说来听听!”

“宝贝,你什么都不知道?去年夏天卡罗就把这事全告诉我了,她妈要是想到卡罗连这事都知道真会气死的。说起来嘛,是这位巴特勒先生带了个查尔斯顿姑娘出去乘马车兜风。我根本不知道那姑娘是谁,可心里总有怀疑。她也不见得怎么好,否则就不会在傍晚时没个陪伴就跟他出去。后来,乖乖,他们竟在外面待了几乎一整夜,临了走回家来,说什么马跑掉了,马车摔坏了,他们在树林里迷了路。你猜猜后来怎么着——”

“我猜不出,告诉我吧,”斯佳丽热心地说,心里尽往坏里想。

“第二天他不肯跟她结婚了!”

“哦,”斯佳丽说,心里的希望落空了。

“他说他不曾——呃——对她怎么样,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该同她结婚,姑娘的哥哥少不得向他提出决斗,可巴特勒先生说他宁可被打死也不娶一个蠢货。他们就此来了一场决斗,巴特勒先生一枪打中对方,他死了,巴特勒先生只好离开查尔斯顿,如今人家都不欢迎他了,”凯思琳得意洋洋地说完,正巧迪尔西回屋里查看由她照管的衣服。

“她有过孩子吗?”斯佳丽在凯思琳耳边悄悄问道。

凯思琳拼命摇头。“不过她还是照样毁了。”她轻声回答。

但愿阿希礼跟我妥协就好了,斯佳丽突然想。他是位正人君子,不会不娶我的。但不知怎么,她情不自禁地对瑞特·巴特勒有了种尊敬感,因为他拒绝娶一个傻姑娘。

斯佳丽坐在屋后一棵大橡树树荫下一只花梨木高脚凳上,衣服上的荷叶边和褶边在四周堆得如同波涛起伏,下面露出两英寸摩洛哥羊皮绿舞鞋,大家闺秀只能露出这么点儿才不失身份。她手里拿着个盘子,里面的东西几乎没动过,身边围着七位骑士。烤肉野宴已经进入高潮,暖烘烘的空气里充满欢声笑语,银器跟瓷器的撞击声,烤肉和肉卤的浓烈香味。有时碰到微风转向,烤肉的长火坑就会有阵阵烟雾飘到人群里来,那些太太小姐就顿时故作惊慌地尖声叫喊,还拼命挥动芭蕉扇。

年轻的小姐多半都跟男伴坐在面对桌子的条凳上,但斯佳丽明白,一个姑娘身边只有两个座位,一边坐一个男伴,她特意坐开去,这样身边就可以尽量多围上些男人。

结过婚的女人都坐在凉亭里,她们的黑衣服在周围的缤纷色彩和欢乐气氛中显得端庄大方。妇女不论年龄大小,总是聚在一起,躲开那些明眸皓齿的小姐、公子和笑声,因为在南方,结过婚的女人就不是美女了。上自仗着自己年纪大,公然打起嗝来的方丹家老奶奶,下至因初次怀孕正忍着不要呕吐的十七岁的爱丽思·芒罗,个个都在交头接耳,没完没了地讨论家谱和产科方面的事,把这种聚会变成又有趣又有益的活动。

斯佳丽用轻蔑的眼光看着她们,觉得她们活像一批胖老鸦。结过婚的女人从来就没有什么乐趣。她就没想到如果她嫁给阿希礼,她也会自动归到凉亭里或者前客厅里跟穿着暗淡色调绸衣服的庄重妇女在一起,也跟她们一样态度庄重,衣着暗淡,就此跟玩笑嬉戏没份了。像大多数姑娘一样,她的想象力只到结婚的圣坛为止,仅此而已。再说,眼下她心里很不高兴,没心思去想玄乎的东西。

她垂下眼睛,讲究地抿着一薄片热松饼。一副没胃口的斯文样儿,黑妈妈见了一定会深表赞许。尽管向她献殷勤的人多不胜数,她心里可从来没有这么痛苦过。她昨晚对阿希礼的计划不知怎的竟已经完全失败了。她已经吸引了几十个向她献殷勤的,就是没吸引住阿希礼,而且昨天下午的种种恐惧如今又卷土重来,弄得她心跳得快一阵慢一阵,脸蛋也红一阵白一阵。

阿希礼并没打算到她身边这圈子里来凑热闹,事实上她到这儿之后就没单独跟他说过一句话,从他们刚见面打了下招呼之后连一句话也没说过。她来到后花园时,他上前来欢迎过她,但那时他一手还挽着玫兰妮,玫兰妮的个子简直还不到他肩膀呢。

她是个娇小玲珑,弱不禁风的姑娘,外表看上去就像个孩子穿上母亲衬着裙箍的大裙子,那双太大的棕色眼睛里流露出羞怯而几乎惊惶的神情,看上去更令人把她当做个孩子了。她有一头卷曲的黑发,却古板地罩在发网下,一丝不乱,再加前额上梳着V形发尖,脸蛋更加像颗鸡心了。两边颧骨长得太宽,下巴颏儿太尖,这张脸虽然娇怯可爱,但是姿色平庸,而且她又没有女性那套媚人花招好让旁人看了忘记她姿色之平庸。她看上去像泥土一样纯朴,像面包一样平凡,像泉水一样清澈。但尽管她姿色平庸,身材矮小,她的举止却是稳重端庄,楚楚动人,老气横秋,远远不止十七岁。

她穿一件灰色蝉翼纱裙,配以樱桃红的缎带,用波浪似的裙摆和褶边来掩饰她没发育好的身体,那顶有樱桃红长飘带的黄帽子倒把她那身奶白色的皮肤衬托得红润。两个沉甸甸的耳坠,上面吊着长长的金流苏,垂在用发网整整齐齐兜着的鬓角边,贴近那双棕色眼睛,晃晃悠悠,眼睛幽幽闪亮,犹如冬天森林里两泓池水,平静的水面上黄叶在泛光。

玫兰妮带着羞怯的笑容跟斯佳丽打招呼,对她说她穿着这身绿衣服真漂亮,斯佳丽简直不知如何同样有礼貌地回答,她巴不得跟阿希礼单独说说话啊。从那时起,阿希礼就离开其他客人,坐在玫兰妮脚边一张凳子上,悄悄跟她说话,露出斯佳丽喜欢的那副慢慢催人入眠的笑容。更受不了的是,他这么一笑,玫兰妮的眼睛里也出现了小小一点光彩,因此连斯佳丽也只好承认她看上去几乎说得上漂亮了。玫兰妮望着阿希礼的时候,内心的热情焕发,那张平庸的脸也发亮了,要是说脸上流露得出一颗爱心的话,这会儿玫兰妮·汉密顿的脸上就流露出来了。

斯佳丽尽量不朝这两个人看,可是办不到,每回看过一眼,她就加倍跟她的骑士们闹得欢,嘻嘻哈哈,大胆瞎扯,开开玩笑。人家恭维她,她就扬起头,弄得耳环直晃悠。她说了好多遍“乱弹琴”,声称他们谁都没一句真话,还发誓说任何男人对她说什么话她都决不相信。但阿希礼似乎一点也没注意她。他只是仰望着玫兰妮,径自谈下去,玫兰妮低头看他时,那副神情就流露出她属于阿希礼已成事实。

因此,斯佳丽痛苦了。

在外人肉眼里看来,这样一个姑娘是绝不会痛苦的。她无疑是烤肉野宴上的一朵花,人们注意的中心。她在男人当中引起的轰动,加上其他姑娘心里的恼火,要在平时准会叫她非常满意。

查尔斯·汉密顿得了她的青睐,胆子也壮了,他稳稳坐在她右面,尽管塔尔顿哥儿俩齐心协力推挤,他也不肯挪动位子。他一手拿着她的扇子,另一只手拿着自己那盘没动过的烤肉,死也不朝霍妮看一眼,霍妮似乎差点就要掉眼泪了。凯德姿态优雅,懒洋洋地靠在她左边,一面拉拉她裙子引她注意,一面两眼冒烟,直盯着斯图特。他跟这对孪生兄弟之间的气氛已经一触即发,大家都说了些难听的话。弗兰克·肯尼迪百般操心,四处张罗,从橡树树荫下到餐桌边来回跑着,不断取些好吃的东西来给斯佳丽吃,仿佛那儿没有十几个仆人专供差遣似的。因此,苏埃伦憋了一肚子气,早已忍无可忍,顾不得小姐身份,对斯佳丽怒目而视。小卡丽恩也要哭了,因为尽管斯佳丽当天早上说过鼓舞她的话,布伦特却只对她说了声“你好,小妹妹”,又拉拉她头发上的缎带,回头就一心放在斯佳丽身上了。平常他那么亲切,对她随便而恭顺,使她觉得自己是个大人了,还偷偷梦想有朝一日,等她梳拢头发,穿上长裙,就把他当作一个真正的情人呢。如今看来斯佳丽已经把他拉过去了。方丹家两个黑不溜秋的小子汤尼和亚力克变了心,芒罗家两个姑娘虽然委屈,倒没流露出来,但是他俩竟站在圈子旁边想挤掉别人,抢占一个靠近斯佳丽的位置,她们看到这副德行,不禁大为恼火。

她们微妙地抬起眉毛,向赫蒂·塔尔顿递了个眼色,表示对斯佳丽行为不以为然。对斯佳丽只能用“放荡”这个词儿。这三位小姐不约而同举起带花边的阳伞,推说她们已经吃饱了,谢谢,顺便用手指轻轻碰一下挨得最近的男人的胳臂,娇喊着要去看看玫瑰园、泉水和凉亭。这种有条不紊的战略撤退,对当事的女人说来,或局外的男人看来都不算失败。

斯佳丽看着三个倾倒在她脚下的男人给拖走,去探访那些姑娘从小就熟悉的园林亭台,不由格格直笑,一面机灵地偷眼看看阿希礼注意到没有。但他正抚弄着玫兰妮腰带的两端,还仰头朝她微笑。斯佳丽顿时心痛如绞。她恨不得去抓玫兰妮那身象牙般的皮肤,抓出血来才痛快。

她眼光刚离开玫兰妮,又碰上了瑞特·巴特勒的目光,他没跟大家混在一起,只是站在一边跟约翰·韦尔克斯说话。他一直在留神看她,但等她望着他时,他就放声大笑。斯佳丽心里很不安,总觉得在场的人中只有这个不受欢迎的人知道她面子上纵情嬉闹,骨子里有什么心事,并以此来开心。她真恨不得也抓他几下才好。

“要是我能熬过这次野宴,熬到今天下午,”她想,“趁所有的姑娘都上楼去睡午觉,养足精神,晚上好玩,我就待在楼下,找阿希礼谈谈。他包管已经注意到我是多么受人欢迎了。”她又抱着另一种希望聊以自慰:“当然,他得关心玫兰妮,因为,她毕竟是他的表妹,而且她根本不讨人喜欢,要是他不照应她,她就成了墙花了。”

想到这一层,她勇气又来了,她在查尔斯身上加倍下功夫,他那双棕色眼睛对她渴望地闪闪发亮。这一天对查尔斯真太妙了,犹如在梦中,他竟一下子就爱上了斯佳丽。有了新欢,霍妮自然黯然失色。霍妮是只叽叽喳喳的麻雀,斯佳丽却是一只艳光四射的蜂鸟。她逗弄他,护着他,问他一些话,又自己来回答,因此他一句话也不用说就显得很聪明。其他小伙子看见她明摆着对查尔斯如此有意,不禁感到又迷惑又恼火,因为他们知道查尔斯很害羞,一句话都说不连贯,他们心里越想越火,拼命顾着礼貌才忍住没发作。大家都憋着一肚子气,要不是阿希礼还没收服,斯佳丽早就大获全胜了。

等到猪肉、鸡肉和羊肉统统吃完了,斯佳丽希望印第亚就此该起身请女宾都进屋休息了。这时已是两点钟,太阳当头,晒得暖洋洋的。谁知印第亚正在跟费耶特维尔一位聋老头大声说话,她张罗这次野宴,足足忙累了三天,现在乐得坐在凉亭里不动弹。

人们有了一种懒洋洋的困倦感。黑人吊儿郎当,都在收拾刚才摆菜的条桌。谈笑声越来越不起劲了,各处人堆中都沉默了。大家都等着女主人发话,宣布上午的盛宴结束。芭蕉扇摇得越来越慢,有几位先生肚子撑得太饱,竟热得打瞌睡了。野宴结束了,大家都乐意趁太阳当顶的时候休息一下。

在上午的野宴和晚上的舞会当中这段时间,大家似乎都太平安静。只有小伙子还保留着刚才全体宾客都鼓足的那股充沛精力。他们在人群之间走来走去,说话时嗓音柔和,慢吞吞的,就跟纯种马一样英姿飒爽,一样危险可怕。聚会中大家都感到日中的倦怠,但心里窝着的怒火转眼就会冒到顶,一触即发。无论男女,外貌漂亮,内心狂热,面子上谈笑风生,骨子里相当暴烈,略有一点点温顺而已。

又挨过了一会儿,太阳越来越热了,斯佳丽和大家又朝印第亚看看。说话声渐渐都静寂了,就在这个时候,林子里大家只听见杰拉尔德扯起嗓门的狂怒声调。他站在离餐桌不远的地方,正跟约翰·韦尔克斯争论得起劲。

“活见鬼,老兄!向北佬祈求和平解决吗?我们在苏姆特堡开火打了这些流氓之后再讲和?息事宁人?南方应该用武力来表示我们是不可侮辱的,而且我们脱离联邦不是靠他们发善心,而是靠自己的实力。”

“啊呀,我的天!”斯佳丽心想,“这下让他搞糟了,得,我们大家都要在这儿坐到半夜了。”

顷刻间,这群懒洋洋的人睡意顿消,气氛立刻紧张了起来。人们纷纷从长凳上、椅子上一跃而起,挥动胳臂,大做手势,七嘴八舌争着压倒别人的嗓门。因为韦尔克斯先生请求大家莫谈政治或即将发生的战争,免得太太小姐听了心烦,大家整个早上都绝口不谈。但眼下杰拉尔德已经高喊起“苏姆特堡”来,在场的男人就此都忘了主人的劝告了。

“我们当然要打——”“北佬贼——”“我们不出一个月就能打败他们——”“嗨,一个南方人就能揍扁二十个北佬——”“好好教训他们一下,他们就不会立刻忘记——”“息事宁人?他们不肯让我们过太平——”“不行,看看林肯先生怎么侮辱我们专员吧!”“是啊,把他们拖住几个星期——还发誓说他就要撤出苏姆特堡!”“他们要战争;我们就要让他们讨厌战争——”杰拉尔德嗡隆嗡隆的声音盖过了一切嗓音,他喊来喊去,斯佳丽只听清了“千真万确,州权哪!”这句话。杰拉尔德自己是痛快了,却苦了他的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