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脂球(译文名著精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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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羊脂球(3)

既然吃了这个姑娘的东西就不能不跟她讲话;于是开始交谈了,起先还有几分保留,后来见她说话很知道分寸,也就比较随便了。德·布雷维尔太太和卡雷-拉马东太太都是懂得人情世故的,知道怎样对她表示和气而又不失身分;尤其是伯爵夫人,她显出一副跟任何人接触都不怕被玷污的贵妇人的亲切态度,显得格外和蔼。可是那个身强力壮的鸟太太的脑筋还是像宪兵那样顽固不化;她说得很少,吃得很多。

大家自然而然地谈起了战争。他们讲了一些普鲁士人的残暴行为和法兰西人的英勇事迹。这些人自己在忙于逃跑,对别人的勇敢却都表示钦佩。很快各人又谈起自己的经历,羊脂球怀着真挚的激情,用姑娘们表达她们内心的愤怒时常用的激烈语言,把自己是怎样离开鲁昂的经过讲了一遍。“我原来以为可以留在鲁昂的,”她说,“我家里储存了很多食品,我宁愿供养几个士兵也不愿离乡背井到处乱跑。可是当我一看见他们,这些普鲁士人,我就控制不住自己了!他们把我气得火冒三丈,我羞惭得哭了整整一天。唉,如果我是个男人就好了!我一定跟他们拼!我从我的窗口瞧着他们,这些头戴尖顶头盔的大肥猪,我的女用人抓住了我的手,不让我把家具扔下去砸断他们的脊梁骨。后来他们要住到我家里来,第一个走进来我便扑上去掐他的脖子,掐死他们也不见得比掐死其他人难!如果不是有人揪住我的头发往后拉,这个家伙一定被我结果了。打那以后,我只好躲起来。最后,我终于找到机会逃了出来,上了这辆车。”

大家夸奖了她一番。她的旅伴都没有表现得像她那么勇敢,因此她在他们的心目中变得高大起来。科尔尼代边听边带着传教士常有的赞许和善意的微笑,就像一位神父在听教徒颂扬天主。因为留大胡子的民主党人拥有爱国主义的专利权,正如穿长袍的教士拥有宗教的专利权。轮到他说话时,他用布道者的口吻和从每天贴在墙上的宣言中学来的慷慨激昂的词句讲着,最后他还发表了一段动人的演说词,气势汹汹地把那个“巴丹盖无赖”[30]训斥了一顿。

羊脂球听了却生气了,因为她是崇拜波拿巴[31]的。她的脸涨得比樱桃还红,气得说话也结巴了。她说:“我倒想看看你们坐到他的位子上会怎么样,你们这些人。那就热闹了,肯定是的!这个人!是你们出卖了他,如果老百姓让你们这些混蛋来统治,那么大家就只好离开法国了!”科尔尼代很镇静,脸上还保留着一丝高傲和不屑的微笑,可是大家感觉得到她的脏话就要出口了;幸亏伯爵出来打了圆场,用权威的口吻宣称一切真诚的意见都应当受到尊重,才好不容易把这个姑娘的怒气平了下去。然而伯爵夫人和那位棉纺厂老板的夫人,像所有体面人那样,打心眼里对共和国[32]怀着没来由的憎恨,同时又像所有女人那样,对表面富丽堂皇的专制政府怀有天生的柔情,因此不由自主地对这个妓女有了好感,她的感情是多么崇高,她们彼此又是多么的相像!

一提篮东西已经吃完了,十个人吃完一篮东西是不会有什么困难的,可惜的是为什么提篮不更大一些。谈话仍继续了一会儿,不过东西吃完以后谈话气氛也渐渐冷下来了。

夜幕降临,天色越来越黑,人在消化食物时特别容易感受到寒气,羊脂球尽管身体肥胖也不免直打哆嗦。德·布雷维尔夫人的小手炉从早上到现在已经换过好几次炭,这时候她表示愿意借给羊脂球使用,羊脂球马上便接受了,因为她觉得两只脚早已冻僵。卡雷-拉马东夫人和鸟太太也把各自的小手炉借给两位修女。

车夫已经点上了风灯。强烈的灯光照出了从辕马汗出如渗的臀部冒出的一片热气,也照亮了道路两旁在摇曳的灯光下向后飞驰的积雪。

车厢里已经黑得什么也看不见了;突然在羊脂球和科尔尼代之间有一下骚动,鸟先生的双眼在黑暗中搜索,他相信看到那个大胡子的人急速地往旁边一闪,似乎被人不声不响地、狠狠地打了一拳。

大路前方出现了点点火光,那儿就是托特。马车走了十一个小时,加上在路上四次停下来喂马儿吃燕麦和休息的两小时,一共是十三个小时。马车进了小镇,停在通商旅店前面。

车门打开了,一阵相当耳熟的声音使所有的旅客都吃了一惊;那是军刀皮鞘碰击地面的声响,紧接着是一个德国人在高声吼叫的声音。

驿车虽然已经停稳,可是谁也没有下来,仿佛一出车门就会遭到杀身之祸。这时候车夫提着一盏马灯过来了,灯光一下子直照到车厢尽里头,照出两排惊恐不安的面孔;他们因为吃惊和害怕,都张着嘴瞪着眼。

在车夫身旁,灯光下站着一个德国军官,那是一个身材瘦削的高个子青年,金黄色的头发,身子紧紧地裹在军服里,好像一个束胸紧身的姑娘;一只平顶的漆布军帽歪戴在头上,看上去活像一个英国旅店里穿制服的侍役,嘴上两撇小胡子大得出奇,一根根胡子毛又长又直向两旁无穷尽地伸展开去,越来越稀,稀到尖上只剩下一根金黄色的细丝,细得几乎叫人无法看到它的末梢;这两撇小胡子显得很有分量,压在他的嘴角上,把脸颊往下拉,把嘴唇拉成了两头朝下的一条弧线。

他用阿尔萨斯[33]口音的法国话请旅客们下车,口气很生硬:“先生们和太太们,你们愿不愿意下车?”

两位修女首先表示服从,她们这些圣女惯于服从任何命令,所以非常听话。伯爵和伯爵夫人也出来了,后面跟着棉纺厂老板和他的妻子,再后面是把自己的大个子老婆推在前面的鸟先生;他的脚刚一落地,便对那个军官说了声:“您好,先生!”要说他这句话是出于礼貌,还不如说是出于审慎。那个德国人像所有有权势的人一样傲慢,瞅了他一眼没有答理。

羊脂球和科尔尼代虽然坐在车门口,却是最后下车的,在敌人面前他们表现得严肃高傲。胖姑娘尽力控制住自己,使自己保持冷静;那位民主党人用一只微微颤抖的手使劲地捋着红棕色的长胡子,颇有点悲剧意味。他们懂得,在这种双方相遇的场合,每个人多多少少代表着自己的国家,所以想要保持一点尊严;他们对旅伴们的软弱恭顺,都同样感到反感。因而她竭力想表现得比那几个同车的正经女人更自尊;而他呢,也觉得自己应该作出榜样,于是在他所有的神态中,都显出他仍在继续当初在大路上挖坑时就负有的抗敌使命。

大家走进旅店的宽敞的厨房,德国军官命令他们呈验总司令签署的离境证,那上面记载着每个旅客的姓名,体貌特征和职业,他对照着证件上记载的情况,把这批人一个个审视了很久。

随后他突然说道:“好了,”说完便走了。

大家这才松了一口气。因为他们肚子又饿了,便吩咐旅馆准备晚餐。准备晚餐需要半个小时;两个女仆看样子正在忙碌,大家便趁空去看一下各自的房间。他们的房间全都在一条长走廊里,走廊的尽头是一扇玻璃门,门上标着:“一百号”[34]。

终于到了吃饭的时候,旅店老板突然出现了。这个人从前做过马贩子,是一个患气喘病的胖子,喉咙里总是发出丝丝声、呼噜声和粘痰的滑动声。他父亲传给他的姓是福朗维。

他问道:

“哪位是伊丽莎白·鲁塞尔小姐?”

羊脂球不由一惊,转身回答:

“我就是。”

“小姐,普鲁士军官要立刻与您谈话。”

“与我?”

“是的,如果您就是伊丽莎白·鲁塞尔小姐。”

羊脂球有点不知所措,稍许考虑了一下以后,便果断地回答说:

“也许是找我,可是我不去。”

在她四周引起一阵骚动;大家议论纷纷,研究下达这道命令的缘由。伯爵走过来说:

“您不去是不妥当的,太太,因为您拒绝和他谈话可能会带来很大的麻烦,不仅对您不利,甚至对您所有的旅伴也没有好处。永远也别跟有权势的人作对。他叫您去决不会有什么危险,大概有什么手续忘记办了吧。”

所有人的看法和伯爵一样,一齐恳求她,催逼她,喋喋不休地劝导她,因为大家都怕她一时冲动可能会引起意外的麻烦,最后她终于被说服了,说:

“好吧,我去,这可是全为了你们啊。”

伯爵夫人握着她的手说:

“那么我们大家谢谢您了。”

她出去了。大家等她回来再开饭。

每个人心里都有点懊恼,懊恼为什么没请自己而偏偏请了这位性格倔强的姑娘去,同时都在默默准备着,一旦叫到自己时应该说些什么恭维话。

十分钟以后,羊脂球回来了,她脸涨得通红,气喘吁吁,怒气冲冲地咕哝着说:“喔,这个流氓!这个流氓!”

大家都急着想知道是怎么回事,可是她什么也不说。

由于伯爵一再追问,她才神色庄严地回答说:“不,这事跟你们没有关系。我不能说。”

于是大家围着一个大汤盆坐了下来,汤盆里飘出阵阵白菜的香味。尽管刚才受了一次惊,这餐晚饭还是吃得很高兴。苹果酒味道很好,鸟先生夫妇和两位修女为了省钱喝的是苹果酒,其他人要的是葡萄酒,科尔尼代要的是啤酒。科尔尼代喝啤酒有一套独特的方法,他开启瓶塞,让啤酒溢出泡沫,歪拿着酒杯细细端详,随后把杯子举到眼睛和灯光之间去更好地观赏它的颜色。他喝酒的时候,那把和他喜爱的饮料的颜色相似的大胡子,仿佛也会激动得颤抖起来;他的眼睛斜过去盯着他的杯子,一动也不动,那神情好像是在履行他为之而生的一项使命。简直可以说,他在脑子里使这两个他毕生最大的爱好——淡色啤酒和革命——相互接近了,甚至合二为一了,因此当他在品尝这一个的滋味时决不可能不想到另一个。

福朗维先生夫妇坐在桌子的另一端吃饭。男的像一辆破火车头发出呼呼的喘气声,一个人的胸膛里,呼气吸气的次数太多,是不可能边吃饭边说话的,可是他妻子却从来没有不吭声的时候。她叙述了普鲁士人来到时她得到的各种印象,他们说了什么话,他们做了什么事。她恨透了他们,首先是因为他们害她损失了很多钱,其次是因为她有两个儿子在军队里。她特别喜欢和伯爵夫人搭话,因为能和一位上流社会的女人交谈,她感到不胜荣幸。

随后她压低嗓音讲了些不能随便谈论的事情,她的丈夫不时地打断她说:“还是别开口的好,福朗维太太。”不过她根本不理会,继续往下说:

“是的,太太,这些人啊,他们吃东西就认定一种,不是土豆和猪肉,就是猪肉和土豆。可是别以为他们是清洁干净的。啊,不!恕我说话不恭,他们到处拉屎撒尿。如果您看到他们操练就好了,他们一连几个小时,甚至一连几个白天全都集合在一块空地里:时而向前走,时而向后走,一会儿转向这儿,一会儿又转向那儿。这些人如果去种地,或者回到家乡去修路,倒也罢了!可是不,太太,这些军人,他们对谁也没有用!可怜的老百姓养活他们难道就是为了让他们什么也不学,只学杀人吗!我不过是个没有知识的老太婆,这没有错,可是看到他们从早到晚就这样踏过来踏过去的,一个个都累得精疲力竭,我心里就想:有些人发明那么多东西,为的是对人类有益,难道非要有另一些人去吃尽辛苦只是为了去损害别人吗?真的,杀人难道不是可恶的事情吗?不管杀的是普鲁士人,英国人,波兰人,法国人。如果有人损害了你,你进行报复,这是不对的,所以你要受到惩罚;可是有人用枪像打野味一样屠杀我们的孩子,难道就对了吗?为什么杀人最多的人反而能得到勋章呢?究竟是怎么回事?我简直想不通!”

科尔尼代提高嗓门说:

“如果是攻击一个爱好和平的邻国,那种战争就是一种野蛮行为;如果是为保卫祖国而战,那就是一种神圣的职责。”

这个老婆子低下脑袋说:

“是的,如果是为了自卫,那是另一回事;可是那些用打仗来寻欢作乐的国王,难道就不该把他们全杀了吗?”

科尔尼代的眼里闪出了火光。

“说得好,女公民!”他说。

卡雷-拉马东先生陷入了沉思。虽然他崇拜那些功名显赫的将领,这个农村妇女的见解却引起了他的思索:这么许多无所事事的、只会耗费钱财的胳膊,这么大的力量不用在生产上,弄得国家穷困不堪;如果一旦把这些力量用在得几个世纪才能完成的大工业上,将给国家带来多大的财富啊!

这时候鸟先生离开座位,去和旅店老板聊天。那个胖子嬉笑,咳嗽,吐痰;听了对方一些逗趣的话,他的大肚子快活得一颠一颠地直跳。他向鸟先生订购了六小桶葡萄酒,到明年春天普鲁士人走了以后交货。

一天折腾下来,大家都累得腰酸背痛;晚饭刚吃完便都去睡了。

可是鸟先生已经觉察到一些事情,他服侍妻子上床以后,便走到门后,时而把眼睛贴到锁眼上往外瞧,时而又把耳朵贴上去听,想发现一些他所谓的“走廊秘事”。

约摸一个小时以后,他听到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马上便去张望,看见羊脂球穿着一件镶白色花边的蓝色开司米睡衣出现了,她显得比白天更加肥硕。她手里端着一个小烛台,向走廊尽头那个大号码的房门走去。这时候,走廊旁边有一扇门微微地打开了;当几分钟以后羊脂球回来时,光穿着衬衣和背带裤的科尔尼代跟在她后面。他们低声交谈,然后站住了。羊脂球好像坚决不让他进她的房间。鸟先生遗憾的是听不清他们在讲些什么,不过他们终于提高了声音,他总算听到了几句。科尔尼代在急切地恳求。他说:

“嗳,您真傻,这对您又算得了什么呢?”

她好像很生气,回答说:

“不,亲爱的,有些时候这种事情是不能干的;再说在这里干,更是一种耻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