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羊脂球(2)
坐在他们两人身旁的是卡雷-拉马东夫妇,他俩属于一个更高的阶层。卡雷-拉马东先生是个了不起的人物,在棉纺界举足轻重,拥有三家棉纺厂,得过国家四级荣誉勋章,还是省议会的议员。在整个帝国时期[18],他一直是一个温和的反对派的领袖;他之所以要扮演这个角色,惟一的目的是为了用钝头武器——这是他自己的说法——攻击对方,然后再表示赞成,以便得到更高的报偿。卡雷-拉马东太太比她的丈夫要年轻得多,鲁昂驻军中出身名门的军官经常能在她身上得到安慰。
此刻,她坐在丈夫的对面,娇小、漂亮,蜷缩在皮大衣里,正神情沮丧地看着简陋的车厢里惨淡的情景。
坐在他们俩身旁的是于贝尔·德·布雷维尔伯爵夫妇,他们的姓氏是诺曼底省最古老、最高贵的姓氏之一。伯爵是个气度不凡的老绅士,他在服饰上精心打扮,想方设法突出他和亨利四世[19]国王的天生相似之处;根据他们家族中一个光荣的传说,亨利四世曾使布雷维尔家族中一个女子珠胎暗结,该女子的丈夫因此被晋封为伯爵,并当上了省长。
于贝尔伯爵和卡雷-拉马东先生一样,是省议会的议员,是全省奥尔良派[20]的代表。他怎么会娶了南特[21]一个小船主的女儿,这件事始终是个难解之谜。不过伯爵夫人雍容大度,待人接物彬彬有礼,据说她还曾博得过路易-菲力浦[22]的一位王子的垂爱,所以整个贵族阶级对她都热情相待;她家的客厅在本地始终是首屈一指,是惟一保持着昔日高雅情调的地方,要踏进去是很不容易的。
布雷维尔家的产业全是不动产,据说每年有五十万法郎的收入。[23]
这六个人是这辆车上的基本旅客,他们是社会上有丰厚收入、生活安定、有权有势的人,同时也是一些信奉宗教,崇尚原则的正人君子。
由于一种奇怪的巧合,三位太太全都坐在同一条长凳上;坐在伯爵夫人旁边的是两位修女,她们手里拨拉着长串的念珠,嘴里嘟哝着《天主经》和《圣母经》。其中年老的一个满脸都是麻子,仿佛曾迎面挨过一大片霰弹子儿以的;另一个很瘦弱,脸蛋漂亮,但病容满面,胸部瘪塌。看得出这个胸部正被那种使人殉道,教人发狂,噬人心灵的信仰蚕食着。
坐在两个修女对面的一男一女,是所有人目光注意的中心。
那个男的颇有点名气,是被称为民主党人的科尔尼代,也是一切有身分的人眼中的危险人物,二十年来,他出入所有有民主倾向的咖啡馆,他那把红棕色大胡子经常泡在那儿的大杯啤酒里。他的父亲原本是个糖果商,给他留下一份相当可观的产业,被他和他的兄弟朋友们吃了个精光;于是他迫不及待地等待着共和国的诞生,希望最终获得他为了革命喝了那么多啤酒以后应得的地位。在九月四日[24]那一天,也许是有人存心作弄他,他以为自己已被任命为省长,可是就在他去上任时,当时是办公室惟一主人的那些杂役却都拒绝承认他,逼得他不得不退了出来。不过,他倒确实是个好小伙子,与人无争,乐于助人,因此他在布置本地区防御工程时的热情是谁也比不上的。他曾经叫人在平原上挖了一些坑,把附近树林里的小树全部砍倒,在各条大路上设下陷阱。在敌军逼近时,他对自己所做的这些战备工作颇感满意,便马上撤回城里去了。现在他以为自己在勒阿弗尔比在这里更能发挥作用,那儿需要马上构筑新的防御工事了。
那个女人呢,是一个被大家称作婊子的人;她由于过早的成熟和过分的丰腴而出了名,得了个名副其实的绰号叫“羊脂球”。她身材矮小,浑身各部分都是圆滚滚的,胖得要流油,连一个个手指也是肉鼓鼓的,只有在节骨周围才有点凹陷,就像是几串短香肠;皮肤绷得紧紧的,富有光泽,丰满的胸脯隔着连衣裙高高耸起。尽管如此,她还是很诱人,追逐她的人多如牛毛,因为她那鲜艳娇嫩的气色,实在叫人看了觉得可爱。她的脸蛋像一只红苹果,又像一朵含苞欲放的芍药。脸蛋的上部,闪烁着两只美丽、乌黑的大眼睛,四周遮着一圈又长又浓的睫毛,眼睛里面映出了睫毛的倒影。脸蛋的下部是一张窄窄的迷人的小嘴,嘴唇滋润,仿佛就为接吻而生,嘴里是两排明亮而细小的牙齿。
据说,她还具有许多难以估量的极其宝贵的优点。
当她被人认出以后,在那几位正派女人中间马上便响起了一阵窃窃私语,什么“婊子”啦,“社会的耻辱”啦,尽管这些话是私下里说的,但声音却高得使她不禁抬起了头。她把同车人扫视了一遍,目光大胆且富于挑衅意味,于是车内马上便安静下来;大家都低下了头,除了鸟先生,他还是在用一种轻佻的眼光窥视她。
可是不多一会儿,三位太太之间的交谈又重新开始了。车里因为有了这个妓女,促使她们突然间成了好朋友,几乎可以说是亲密的朋友了。她们好像觉得,在这个不知羞耻的卖淫妇面前,她们应该团结一致,把她们作为有夫之妇的尊严显示出来,因为合法的爱情从来都是高于非法的私情的。
那三个男人同样如此,也因为有科尔尼代在眼前,出于保守派的本能而彼此变得更加亲密了,他们用一种瞧不起穷人的口吻谈论着各自的钱财。于贝尔伯爵谈到了普鲁士人给他造成的损害以及牲畜被抢,庄稼无收等将来会带来的损失;他讲这些话时的口气就像是一个家产万贯的大庄园主那样满不在乎,好像所有这些灾难了不起也只能使他手头不方便一年半载罢了。卡雷-拉马东先生在棉纺业里已遭受过惨重损失,所以他多了一个心眼,汇了六十万法郎到英国去,那是他可以止渴的梨子,以备不时之需。至于鸟先生,他早已有了安排,把地窖里留下的所有的普通葡萄酒,统统卖给了法军后勤部;因此政府欠了他一大笔款子,他一心想到勒阿弗尔去领取。
三位先生一边谈着一边频频交换着友好的目光。虽然他们的情况各不相同,可是由于金钱的关系,他们感到像兄弟一样,都像是手插进裤袋就会弄得金币叮当响的大富翁们结成的大行会中的一员。
驿车走得很慢,到上午十点钟还没有走出四法里。男乘客们已经下了三次车,为了徒步爬过上坡。大家开始担心起来了,因为原来打算到托特[25]吃午饭,而现在看来天黑以前赶到那儿已经没有指望了;每个人都在留意,想在大路旁发现一家小酒店。这时候驿车突然陷进了一堆积雪,花了两个小时才把它拖出来。
大家饥肠辘辘,饿得心中发慌,可是却看不到一个小饭馆或是一家小酒店;因为普鲁士人的日益逼近,饿慌了的法国军人又经常路过,所有的生意买卖都给吓跑了。
每逢途中发现农庄,男乘客们全体出动跑去找吃的,可是他们连一块面包也没找到;心存疑惧的农民们把储存的食品都藏起来了,生怕被士兵们抢走,因为那些大兵什么吃的也没有,看到什么就要抢什么。
到下午一点钟光景,鸟先生公开表示他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了,大家也饿得和他一样难受;想吃东西的强烈欲望不断增长,使大家失去了谈话的兴致。
不时地有人打呵欠,一个人打了之后,另一个几乎马上就跟着打;于是每个人都轮着打起来。根据各自的性格、教养和社会地位,有的张开嘴巴大声打,有的微微张嘴随即用手挡着冒出的热气轻轻地打。
羊脂球好几次弯下腰去,好像在裙子底下寻找什么东西。她每次都看看旁边的人,迟疑片刻,随后又若无其事地直起了身子。那些人的脸都是苍白的,皱眉蹙额的。鸟先生声称他宁愿出一千法郎买一只肘子;他妻子做了一个好像表示反对的手势,可是立即又安静下来。每次听到要破费钱财,她总是心里不好受;在这个问题上,她甚至连开玩笑的话都会当真。伯爵说:“我的确也感到不太舒服,我怎么没有想到带些吃的东西呢?”每个人都在这样责怪自己。
而科尔尼代倒是带着一壶朗姆酒;他把这壶酒奉献出来,大家却冷冰冰地回绝了。只有鸟先生接受了,喝了一点儿,在归还酒壶时道谢说:“真是不错,可以暖暖身子,也可骗骗肚子。”酒一下肚,他的兴致又来了;他建议仿效歌谣里唱的在那只小船上的做法,把最胖的旅客分而食之。这句分明是影射羊脂球的话,对有教养的人来说是不堪入耳的,谁都没有答理他,只有科尔尼代先生微微一笑。两个修女已经停止念经,把双手抄在肥大的袖笼里,一动不动地坐着,两眼直愣愣地低头望着地面,想必是在领受上天赐给她们的痛苦,并以此作为对上天的奉献。
三点钟,马车来到一片一望无际的平原上,连一个村子也看不到;羊脂球突然弯下腰去,从长凳下面拖出一只盖着一块白色餐巾的大提篮。
她先从提篮里拿出一只小瓷盆,一只小银杯,随后又拿出一只大瓦钵,里面盛着两只已经切成小块的子鸡,四周是结了冻的酱汁。大家看到提篮里还有别的一包一包的好东西:什么馅饼啊、水果啊、甜食啊,等等,也就是为三天旅程准备的食物,这样在旅途上可以不沾旅店厨房里做出来的任何东西。在这些食品包包的中间还露出四个酒瓶的瓶颈。她拿起一个鸡翅膀,就着一个在诺曼底省称之为“摄政时期”的小面包,慢慢地吃了起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向她射去,接着,食物的香味很快就传开了,刺激得大家都张大了鼻孔,涎水涌到嘴里,耳朵下面的颌骨也绷得阵阵发痛。几位贵妇人对这个姑娘的憎恶已经到了残酷的程度;她们真想把她宰了,或者把她连同她的酒杯、她的提篮和她的种种食品一起扔到车下雪地里去。
可是鸟先生的眼睛却死死地盯着那只盛鸡的瓦钵不放。他说:“妙极了,这位太太想得比我们周到。有些人总是样样想得到。”羊脂球抬头望着他说:“您想来一点吗,先生?从早上饿到现在可真够受的。”他欠了欠身子说道:“说句老实话,我还真不能拒绝,我实在撑不住了。打仗的时候就得按打仗时候的规矩办,是不是,太太?”随后他向四周瞟了一眼,接着说:“像现在这种时候,遇到乐于助人的人,可真叫人高兴。”他把身边的一张报纸摊了开来,以免弄脏裤子,随后掏出他一直揣在怀里的一把小刀,用刀尖挑起一只裹满了冻汁的鸡腿,用牙齿把它撕碎,然后有滋有味地细嚼起来,在车厢里引起一片懊丧的叹气声。
不过这时候羊脂球又用谦卑而温和的声音邀请两位修女和她一起分享她的便餐。她们俩马上便接受了,连眼皮也没有抬,只是叽里咕噜地表示了一下谢意,便吃了起来。科尔尼代也没有拒绝他这位邻座女旅伴的邀请,和两位修女一起,把报纸摊在膝盖上,当作饭桌。
几张嘴不停地张开闭拢,闭拢张开,狼吞虎咽般地咀嚼,吞咽。鸟先生在他的角落里吃得起劲,并悄悄地劝他妻子照他的样子做。她拒绝了好一会儿,只是因为后来胃肠抽搐得痛苦难当,才屈服了。于是她的丈夫用非常婉转的话语,请问他们的“可爱的旅伴”是否允许他拿一小块鸡给他的妻子。羊脂球回答说:“可以,当然可以,先生。”一面满脸堆笑地把瓦钵递过去。
当第一瓶葡萄酒的瓶塞打开以后,出现了一个难题:人这么多,酒杯却只有一个。于是只好前一个人喝过以后把杯子抹一下再传给后一个人;惟有科尔尼代,偏偏故意就着羊脂球嘴唇刚刚沾过还没有干的地方喝,这无疑是为了向她献殷勤。
这时候,德·布雷维尔伯爵夫妇和卡雷-拉马东夫妇周围的人都在吃东西,食物散发出来的阵阵香味使他们透不过气来,他们这时正在忍受那种被叫作坦塔罗斯的痛苦[26]的折磨。突然,棉纺厂老板的年轻妻子一声长吁,引得大家都向她转过脸去,只见她脸色白得像车外的积雪,双眼紧闭,脑袋耷拉,已经晕了过去。她的丈夫吓得慌了神,恳求大家帮忙。大家都不知如何办才好;这时候那位年纪比较大的修女,托起病人的头,把羊脂球的酒杯轻轻放进她的嘴唇间,让她喝下几滴酒。那位美丽的太太蠕动了一下,睁开眼睛,露出一丝笑意,用有气无力的声音告诉大家,她现在感到好多了。不过,为了防止复发,那位修女又逼她喝了满满一杯酒,随后说:“是饿昏了,没有别的原因。”
这时,羊脂球的脸顿时涨得通红,她感到很尴尬,看着四个还在挨饿的旅伴吞吞吐吐地说:“天啊,不知道我是不是可以请这几位先生和太太……”她不再说下去,怕自讨没趣,遭到侮辱。这时候鸟先生开口说话了:“唉,真是的,在这种情况下,大家都是兄弟姊妹,应该相互帮助。来吧,太太们,别客气了,干吗不吃呢!今天我们能不能找到一个地方过夜还不知道呢!照现在这个走法,明天中午以前也到不了托特。”那几个人还在犹豫,因为没一个人愿意承担接受这番好意的责任。
还是伯爵把这个问题解决了。他转过头去向着那个怯生生的胖姑娘,装出一副高不可攀的绅士派头,对她说:“我们领情了,谢谢,太太。”
万事开头难。鲁比孔河已经跨过[27],大家就放开肚皮吃喝了。提篮里的东西吃得精光,里面原来还装着一罐鹅肝酱,一罐云雀酱,一段熏牛舌,一些克拉萨纳梨[28],一块主教桥[29]出产的软干酪,几块小点心和满满一缸醋泡的乳黄瓜和葱头,全都吃光了;羊脂球和所有的妇女一样,喜欢吃生冷的蔬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