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晚宴(2)
宾客们在好奇心的驱使下,早已三三两两往前走去,因为他们心想这次参观当不会仅限于那个房间,想必同时也可以在这座被基督山装修成宫殿的旧宅里浏览一番的。所以,众人都走出了敞开着的客厅大门。基督山等着那两位姗姗来迟的客人;然后,看到他俩也出了门,他才脸带笑容最后一个走出门去,他的这个笑容,客人们倘使能懂得其中的含义,是一定会觉得比他们要去看的那个房间更吓人的。
说话间,大家已经穿过了一个个房间,这些房间都充满着东方的情调,可以靠卧的长沙发和靠垫代替了床,烟管和武器代替了家具;一间间大小客厅里,挂着古典大师最名贵的油画杰作,精美绝伦的中国刺绣随处可见,那诡谲奇丽的色彩,匪夷所思的构图,令人叹为观止。最后,一行人来到了那个房间。
这个房间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只是别的房间都已修饰一新,这个房间却仍然保留着陈旧的面貌,而且虽然天色已晚,房间里还没点上蜡烛。
仅这两个原因也就足够让人感到一种阴森森的气氛了。
“嗬!”德·维尔福夫人喊道,“果然挺吓人的。”
唐格拉尔夫人也勉强说了一两句话,但没人听得清她说的是什么。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交换意见,得出的结论是这个挂红窗帘的房间确实有股肃杀之气。
“不是吗?”基督山说,“你们瞧瞧这张放得怪里怪气的大床,床上那血红色的帷幔有多可怕!还有这两张受潮褪色水粉肖像画,他们那苍白的嘴唇和惊慌的眼神岂不是像在说‘我看到了!’吗?”
维尔福变得脸无血色,唐格拉尔夫人倒在壁炉边的一把长椅子上。
“哦!”德·维尔福夫人笑着说,“您就不怕吗,谋杀案说不定正好就发生在这张椅子上呢!”
唐格拉尔夫人蓦地站起身来。
“噢,”基督山说,“事情还没完呢。”
“还有什么事情?”德布雷问,他注意到了唐格拉尔夫人的失态。
“哎!是啊,还有什么事呢?”唐格拉尔问,“因为到现在为止,我想说我还没看到什么特别的事情;您说呢,卡瓦尔坎蒂先生?”
“噢!”那一位回答说,“我们在比萨有乌哥利诺[9]塔,在费拉拉有囚禁塔索[10]的监狱,在里米尼有弗兰采斯加和保禄[11]死于非命的卧室。”
“对;可是你们没有这个暗梯,”基督山说着,打开一扇遮蔽在帷幔后面的小门,“请各位都来瞧瞧,然后谈谈自己的想法好吗?”
“这弯弯绕绕的梯子倒真是挺吓人的!”夏托勒诺笑呵呵地说。
“说实在的,”德布雷说,“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因为喝了希俄斯[12]的酒才变得这么忧郁,不过这会儿我确实觉得这整座屋子都阴沉沉的。”
至于莫雷尔,打从听到提起瓦朗蒂娜的嫁妆之后,他就始终愁容满面地没有说过一句话。
“请各位想象一下,”基督山说,“有那么个奥赛罗或是德·冈日神甫[13],在一个风雨交加的漆黑的夜晚,抱着一具可怕的尸体,一步一步地走下这座梯子,他急于要把尸体埋掉,因为,即使瞒不过天主的眼睛,他至少还想瞒过世人的眼睛!”
唐格拉尔夫人一阵晕眩,倒在了维尔福的臂弯里,而维尔福也得把背靠在墙上,才能勉强支撑住自己。
“哦!我的天主!夫人,”德布雷喊道,“您怎么啦?您的脸色这么苍白!”
“她还能怎么呢!”德·维尔福夫人说,“事情挺简单,不就是因为基督山先生尽对我们说些怕人的故事呗,想必他是想把我们都吓死哟。”
“就是,”维尔福说,“说真的,伯爵,您吓着夫人们了。”
“您怎么啦?”德布雷低声问唐格拉尔夫人。
“没什么,没什么,”她强打起精神说,“我只想透透空气,没事儿。”
“我陪您到花园里去好吗?”德布雷说着,一边把手臂伸给唐格拉尔夫人,一边向暗梯走去。
“不,”她说,“不,我还是留在这儿好。”
“说真的,夫人,”基督山说,“您这样受了惊,要紧不要紧呐?”
“不要紧的,先生,”唐格拉尔夫人说,“不过您可真会讲故事,想象出来的事情说得就像真的一样。”
“噢!我的天主,对,”基督山笑吟吟地说,“这无非是个想象力的问题;因为反过来说,我们干吗不能设想这个房间是位刚做母亲的少妇好端端的一间卧室呢?这张围着朱红色帷幔的床,就是卢喀那女神[14]光临过的那张床,而这座暗梯么,是为了让医生或奶娘可以悄悄地上上下下,不至于打扰产妇的休憩,说不定做父亲的自己也抱着熟睡的孩子从这儿下去哩……”
伯爵描绘的这幅宁馨的场景,并没能让唐格拉尔夫人安下神来,她发出一声呻吟,这回当真是晕厥过去了。
“唐格拉尔夫人不舒服,”维尔福结结巴巴地说,“或许还是把她送上马车吧。”
“噢!我的天主!”基督山说,“我忘了带嗅瓶了!”
“我这儿有,”德·维尔福夫人说。
说着,她把一只嗅瓶递给基督山,里面装的红色液体,就是伯爵上次给爱德华试过非常灵验的那种液体。
“啊!……”基督山从德·维尔福夫人手里接过瓶子。
“是的,”德·维尔福夫人轻轻地说,“我照您说的试过了。”
“成功了?”
“我想是的。”
唐格拉尔夫人已经给抬进了隔壁的房间。基督山往她嘴唇上滴了一滴红色液体,她醒了过来。
“哦!”她说,“多可怕的梦啊!”
维尔福在她的手腕上用力捏了一把,让她知道她这不是在做梦。
有人去找唐格拉尔先生;他由于对于想入非非的事情不感兴趣,所以早就下楼到花园里,去跟老卡瓦尔坎蒂先生谈论从里窝那到佛罗伦萨修建一条铁路的计划了。
基督山好像很失望似的;他挽住唐格拉尔夫人的胳膊,陪她走到花园,在那儿可以看见唐格拉尔先生正坐在卡瓦尔坎蒂父子俩中间喝着咖啡。
“说真的,夫人,”基督山对她说,“我没有把您吓坏吧?”
“没有,先生,不过您知道,一桩事情给人的印象,跟我们所处的心境是有关的。”
维尔福好不容易地勉强笑了一笑。
“所以您得明白,”他说,“有那么一个假设、一个幻想就够了。”
“嗯!”基督山说,“信不信由您,可我确信在那个房间是真的发生过一桩谋杀案的。”
“您可得当心,”德·维尔福夫人说,“咱们有位检察官在这儿哪。”
“好呀,”基督山回答说,“既然是这样,我就要趁此机会作一番陈述了。”
“陈述?”维尔福说。
“是的,而且是当着证人的面。”
“这一切都有趣极了,”德布雷说,“要是真有谋杀,我们就有事可干,甭愁消化不良啰。”
“是谋杀,”基督山说,“请上这儿来,先生们;来啊,德·维尔福先生,只有向有关司法官员所作的陈述才能生效呐。”
基督山拉起维尔福的手臂,同时仍挽着唐格拉尔夫人,就这么拖着检察官一直来到了荫影最浓的那棵梧桐树下面。
其余的宾客也跟了过来。
“瞧,”基督山说,“这儿,就在这个位置(说着他用脚踩了踩地面),我吩咐手下人挖坑培些松软的沃土,好让这老树重新有个生机;嗯,他们挖着挖着,碰到一口箱子,确切地说是碰到了一口箱子的铁皮,打开箱子一看,里面是一副新生婴儿的骨架。我想这总不是幻影吧?”
基督山感觉得到唐格拉尔夫人的手臂变得僵硬起来,而维尔福的手腕则在发抖。
“新生婴儿?”德布雷说,“唷!我看这一来问题严重啦。”
“嗯!”夏托勒诺说,“我刚才是没说错吧,屋子就跟人一样也有心有脸,它们内心的东西也会反映在脸相上。这座别墅这样阴沉沉的,是因为它在受到自己良心的责备;它受到良心的责备,是因为它包藏了一桩谋杀案。”
“哦!谁说这是一桩谋杀案啦?”维尔福说,他还想作最后的挣扎。
“怎么!把一个婴儿活埋在花园里,还不是谋杀案?”基督山大声说,“那您把这叫做什么呢,检察官先生?”
“谁说是活埋的呢?”
“如果是死婴,为什么要埋在这里呢?这花园从没做过墓地呀。”
“杀害婴儿在法国要判什么罪?”卡瓦尔坎蒂少校无意间问道。
“喔!我的天主!要杀头的,”唐格拉尔回答说。
“啊!杀头,”卡瓦尔坎蒂说。
“我想是的……对不对,德·维尔福先生?”基督山问。
“对的,伯爵先生,”检察官回答说,这嗓音简直已经不像人的声音了。
基督山看到自己安排的这幕场景,已经使那两人再也承受不住了,也就不想穷追到底。
“还有咖啡呢,先生们,”他说,“我看我们是把咖啡给忘记了。”
说着,他把客人们带到草坪中央的一张桌子旁边。
“说实话,伯爵先生,”唐格拉尔夫人说,“我居然这么经受不住,说起来也怪难为情的,不过您那些可怕的故事让我心里很不好受;我想告罪坐下来了。”
说着她倒在一张椅子上。
基督山对她躬身作答,然后走到德·维尔福夫人旁边。
“我想唐格拉尔夫人还需要用一下您的嗅瓶,”他说。
但趁德·维尔福夫人还没来得及走到她女友身边的当口,检察官已经凑在唐格拉尔夫人的耳边说了下面这几句话:
“我得和您谈一次。”
“什么时候?”
“明天。”
“哪儿?”
“在我办公室……到检察院吧,那儿最安全。”
“我会去的。”
这时,德·维尔福夫人过来了。
“谢谢您,亲爱的朋友,”唐格拉尔夫人说着,挤出一个笑容,“没事儿,我觉得好多了。”
注释:
[1]阿皮西乌斯,古罗马奥古斯坦皇帝的同时代人,有名的美食家。
[2]西方人有克莱奥帕特拉吃珍珠(而不是珠粉)之说,以极言这位埃及女王的奢靡。罗棱佐·美第奇喝金水说当亦为极言这位佛罗伦萨共和国僭主、绰号“豪华者”的美第奇家族代表人物的豪富。
[3]拉丁文,我要做的就是不可能的事情。
[4]普林尼(23—79),古罗马作家,著有百科全书式的《博物志》,共37卷。
[5]奥斯蒂亚,意大利城市。
[6]卢库鲁斯(公元前117—前56),古罗马统帅,公元前74年任执政官,曾远征东方,扩大罗马疆界至黑海沿岸一带。
[7]德·冈日侯爵夫人(1637—1667),法国历史上以美貌著称的贵妇人,被丈夫三兄弟谋杀。
[8]苔丝德蒙娜,莎士比亚名剧《奥赛罗》中的女主人公,被听信谗言、妒火中烧的丈夫奥赛罗掐死。
[9]乌哥利诺,比萨暴君,后被政敌囚于塔中,饿毙。
[10]塔索(1544—1595),意大利诗人,曾精神失常并遭监禁。
[11]弗兰采斯加是意大利里米尼城贵族祈安启托的妻子,身患残疾的祈安启托发现妻子与他弟弟保禄的私情后,用刀杀死两人。但丁在《神曲·地狱篇》中描写过弗兰采斯加的形象。
[12]希俄斯,爱琴海中属土耳其的一个小岛,风景优美,盛产各种水果,尤以所产葡萄酒著名。
[13]德·冈日神甫,德·冈日侯爵夫人的小叔,谋害德·冈日侯爵夫人的主谋。
[14]罗马神话中司生育的女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