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晚宴(1)
来客们踏进餐厅时,显然心里都在转着同样的念头;他们在忖量,究竟是一种什么神奇的力量把他们都带到这座别墅里来了;不过,尽管他们感到有些惊奇,有几位甚至感到颇为不安,却没人愿意就此退出的。
他们与伯爵交往不久,他的怪僻、离群的生活方式,还有他那没人能知晓确切数目的令人不可思议的财富,使男士们感到自己有审慎行事的责任,女士们则感到进入这座见不到一个女人来接待她们的屋子似应有所顾忌。然而,这会儿男士丢开了审慎,女士也顾不得礼仪了;好奇心完全占了上风,它的刺激是他们所无法抗拒的。
就连卡瓦尔坎蒂父子俩,尽管一个迂阔古板,一个脱略不羁,似乎也都忐忑不安地在暗自猜度,不明白干吗要让他们到这位叫人摸不透用意的伯爵的府上赴宴,跟初次见面的这么些人一起用餐。
唐格拉尔夫人瞧见德·维尔福先生应基督山之请,走到她的跟前伸臂给她时,不由得身子颤动了一下,而德·维尔福在男爵夫人把手搁在他臂上的刹那间,也觉着自己的目光在金丝边眼镜后面慌乱地抖动。
他俩的神情举止都没能逃过伯爵的眼睛,这两人这么刚一接触,就已经使我们的这位观察家很感兴趣了。
德·维尔福先生的左首是唐格拉尔夫人,右首是莫雷尔。
伯爵坐在德·维尔福夫人和唐格拉尔中间。
其余的座位上,德布雷坐在老卡瓦尔坎蒂和小卡瓦尔坎蒂中间,夏托勒诺坐在德·维尔福夫人和莫雷尔中间。
宴席极为丰盛;基督山完全打破巴黎平日宴请的格局,不仅要吊起宾客的胃口,填饱他们的口腹,而且更要吊起他们的好奇心,让他们过瘾。摆在宾客面前的是一桌东方式的盛宴,但这种东方式的盛宴也只是在阿拉伯神话故事里才有的。
来自天南地北的新鲜甘美的水果,像一座座金字塔似的堆在中国瓷盘和日本果盆上。装在闪闪发亮的大银盘里的,是连着色泽鲜艳的羽毛装盆的珍奇飞禽和体型肥硕的河鲜海鱼,装在形状奇巧的细颈瓶里、看上去宛如琼浆玉液的,是爱琴海、小亚细亚和开普敦的美酒,它们就像阿皮西乌斯[1]让他的宾客们检阅的奇珍异馐似的齐崭崭排在十位来客的面前,这些巴黎人心里都明白,要说用一千路易来款待十位宾客,固然并非不可想象,但这总得要像克莱奥帕特拉那样吃珍珠,或是像罗棱佐·美第奇那样喝金水才花得掉啊[2]。
基督山看到了众人的惊愕神情,蓦地笑了起来,用调侃的语气大声说:
“先生们,我想你们想必会同意,家产多到了一定的程度,就唯有那些并非必要的东西才成为必要的了,正如夫人们想必也会同意,狂热激奋到了一定的程度,就唯有可望而不可即的理想才显得最实际了吧?那么,依此类推,最奇妙的东西该是什么呢?是我们无法懂得的东西。我们真正向往的又是什么东西呢?是我们无法得到的东西。而对我说来,亲眼瞧瞧我无法懂得的东西,亲手拿到那些无法得到的东西,这已成了我毕生追求的目标。我靠两样东西来实现这个目标:金钱和意志。你们都有自己的追求,譬如说您,唐格拉尔先生,一心想造一条铁路;您,德·维尔福先生,一心想把哪个犯人判成死罪;您,德布雷先生,一心想去平定一个王国;您,夏托勒诺先生,一心想讨得一个女人的欢心;您,莫雷尔,一心想驯服一匹没人驾驭得了的烈马;而我对一个任性的念头的执著追求,实在也是不亚于你们中间的任何一位的。譬如说吧,各位见到的这两条鱼,一条来自离圣彼得堡五十里路的地方,另一条来自离那不勒斯五里开外的地方,现在它们并排放在桌上,各位不也觉得挺有趣吗?”
“这两条是什么鱼呢?”唐格拉尔问。
“夏托勒诺先生在俄国住过,他可以告诉您这条鱼的名称,”基督山回答说,“卡瓦尔坎蒂少校先生是意大利人,他可以告诉您那条鱼的名称。”
“这条鱼,”夏托勒诺说,“我想是叫鲟鱼。”
“好极了。”
“而那条鱼,”卡瓦尔坎蒂说,“要是我没认错,是七鳃鳗吧。”
“一点不错。现在,唐格拉尔先生,请您问问这两位先生哪儿能捕到这两种鱼吧。”
“噢,”夏托勒诺说,“只有在伏尔加河里才钓得到鲟鱼。”
“呵,”卡瓦尔坎蒂说,“我看只有富扎罗湖里才会有这么肥的七鳃鳗。”
“嗯!正是这样,一条是从伏尔加河钓到的,另一条是从富扎罗湖网到的。”
“真有这事!”在座的宾客一起喊出声来。
“嗯!我觉得有趣就有趣在这上面,”基督山说,“我就像尼禄一样:cupitor impossibilium[3];对啦,你们也一样啊,这会儿各位也觉得挺有趣了;这两条鱼,其实并不见得有鲈鱼和鲑鱼那么好吃,可是待会儿你们准会觉得鲜美无比,这就因为你们原以为是没法吃到它们的,现在却居然吃到了。”
“但它们是怎么运到巴黎来的呢?”
“哦!我的天主!再简单不过了:这两条鱼给分头装在两只大木桶里,一只放满芦竹和河里的水草,另一只放满灯心草和湖里的浮萍;然后装上一辆特制的货车;这样它们一路上就死不了,鲟鱼可以活十二天,七鳃鳗呢,八天;等到我的厨师捞起这两条鱼,要把一条用牛奶闷死,一条用红酒醉死的当口,它们都还鲜蹦活跳呢。您怕是不相信吧,唐格拉尔先生?”
“我不能不有点怀疑,”唐格拉尔傻呵呵地笑着回答。
“巴蒂斯坦!”基督山说,“请去叫人把另外那两条鲟鱼和七鳃鳗拿来,您知道的,就是另外装桶运来,还活着的那两条。”
唐格拉尔惊讶地圆睁双眼;其余的宾客都拍起手来。
四个仆人抬着两只浮着萍藻水草的木桶进来,每只桶里都有一条跟席上同类的鱼在泼剌泼剌地跳动。
“可干吗要每样两条呢?”唐格拉尔问。
“因为一条说不定会死掉,”伯爵轻描淡写地回答说。
“您真是位神奇的人物,”唐格拉尔说,“甭管哲学家怎么说,有钱真是妙不可言。”
“尤其是有这么绝妙的主意,”唐格拉尔夫人说。
“哦!请别这样夸我,夫人;对罗马人来说,这真算不了什么;普林尼[4]的书里就说到过,他们让奴隶把鱼桶顶在头上,从奥斯蒂亚[5]接力跑到罗马,普林尼把那种鱼叫做mulus,而照他画的图来看,大概就是鲷鱼。所以瞧着一条活的鲷鱼算得上是一种奢侈的享受,不过呢,瞧着它死去也真是一桩赏心乐事,因为它在临死前会变换三四种颜色,彩虹似的颜色一层层地由浓变淡,然后才交给厨师去烹烧。它的临终变色,成了它的价值的一部分。而要是罗马人没见过活着的鲷鱼,也就不会把它的死当回事了。”
“说得对,”德布雷说,“但是从奥斯蒂亚到罗马只有七八里路呀。”
“噢!一点不错,”基督山说,“可要是在卢库鲁斯[6]死了一千八百年以后我们还不能做得比他们好些,那我们岂不是一无可取之处了?”
两个卡瓦尔坎蒂都把眼睛睁得大大的,但他俩还算懂事,一句话也没说。
“所有这些都挺有意思,”夏托勒诺说,“不过我最欣赏的,还是您的意旨竟能如此神速地得到实现。伯爵先生,您这幢别墅不是五六天前才买下的吗?”
“对,至多如此,”基督山说。
“那好!我可以肯定地说,一星期来这儿兜底变了个样;因为,要是我没记错的话,这座别墅原先的大门不是在这儿,院子里空荡荡的,铺的是石板路,而今天呢,庭院里是一片如此可爱的草坪,四周的大树都像已经长了一百年似的。”
“那又怎么样呢?我喜欢绿草和树荫呗,”基督山说。
“对啦,”德·维尔福夫人说,“从前大门是沿街的,上次我奇迹般地脱险的那会儿,我记得您是把我从街上接进别墅的。”
“噢,夫人,”基督山说,“可打那以后,我觉着还是从大门望得见布洛涅森林更好些。”
“才四天工夫,”莫雷尔说,“真是奇迹!”
“可不是,”夏托勒诺说,“把一幢旧别墅变成一座崭新的庭院,这确实是桩令人赞叹的事情;因为这幢别墅原先已经非常破旧,甚至非常荒凉。我记得当年家母曾让我来看过房子,那还是两三年前德·圣梅朗先生要出售这幢别墅的那会儿。”
“德·圣梅朗先生?”德·维尔福夫人说,“这么说您买下这座别墅以前,它是属于德·圣梅朗先生的啰?”
“好像是吧,”基督山回答说。
“怎么,好像是吧!您难道不知道是向谁买下这座别墅的?”
“我是不知道,所有的事都是我的管家经手的。”
“这座别墅至少已经有十年没住过人了,”夏托勒诺说,“瞧着那些关得严严实实的百叶窗,锁得紧紧的房门和庭院里的野草,那景象真是凄惨得很。说实话,要不是业主是一位检察官的老丈人,人家真会以为这是一幢发生过谋杀案的凶宅哩。”
直到现在,维尔福没有碰过一下面前斟着的那三四杯美酒,这会儿他随手拿起一杯,一饮而尽。
基督山稍等片刻;然后他才来打破夏托勒诺说话以后的那片寂静。
“说来也奇怪,”他说,“男爵先生,我第一次走进这座别墅时,也有这样的念头;我觉得这地方凄清怕人,要不是我的管家代我作主已经订了契约,我自己是不会买下它的。大概这家伙是收了地产经纪人的好处费了。”
“很有可能,”维尔福讷讷地说,同时想挤出一点笑容来,“不过请相信我跟这桩行贿案并无牵连。这座别墅原是德·圣梅朗先生给外孙女的嫁妆的一部分,他想把它卖掉,是因为这座别墅这么空关着没人照料,再过三四年说不定就会倒坍的。”
这回是莫雷尔的脸色变白了。
“尤其是有一个房间,”基督山继续说,“呵!我的天主!它看上去很普通,跟别的房间没什么两样,挂着红缎的窗幔,可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房间里有一种悲剧气氛。”
“怎么回事?”德布雷问,“为什么说是悲剧气氛呢?”
“难道谁能把本能感觉到的东西说清楚吗?”基督山说,“难道有些场所不是有那么一种气氛,叫人自然而然地就觉着凄凉悲惨吗?为什么?没人知道;也许是由于触发了一连串的回忆,也许是由于我们回想到了一些说不定跟此时此地并不相干的另外的时间、另外的场合;总之,这个房间里有一种东西叫我很自然地想到了德·冈日侯爵夫人[7]和苔丝德蒙娜[8]的房间。哎!真是的,既然各位都已用毕晚餐,我何不陪各位去看看呢,随后我们再上花园里去喝咖啡;饭后是得消遣一下嘛。”
基督山做了个邀请的手势,德·维尔福夫人站起身来,基督山自己也站起来,随后其余的客人也陆续站了起来。
维尔福和唐格拉尔夫人像被钉在座位上似的呆了一小会儿;两人用冰冷无声的目光探询地对望了一眼。
“听到没有?”唐格拉尔夫人说。
“我们得去,”维尔福边说边起身,同时递过手臂去让她挽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