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故伊凡·彼得罗维奇·别尔金小说集(7)
门紧锁着,他拉了拉铃,焦急不安地等了几秒钟。响起开锁声,门开了。“阿芙多季娅·萨姆松诺夫娜[28]住在这儿吗?”他问道。“住在这儿,”一个年轻的女仆回答,“你找她有什么事?”站长没答话就走进大厅。“不行,不行!”女仆在他后面叫起来,“阿芙多季娅·萨姆松诺夫娜有客人。”但站长毫不理会,径自往前走。头两个房间黑咕隆咚的,第三个房间有灯光,他走到一扇开着的门前面站住。在这个布置得十分豪华的房间里,明斯基坐在那儿沉思默想,杜妮亚穿着华丽时髦的服装坐在他那把圈椅的扶手上,就像一个坐在英国式马鞍上的女骑士。她含情脉脉地望着明斯基,把他乌黑的鬈发绕在自己凝脂般的手指上。苦命的驿站长!他从来没有觉得女儿长得这么漂亮,便不由自主地欣赏起她来。“谁在那儿?”她没有抬起头,问道。他仍旧默不作声。杜妮亚没有听到回答便抬起头……接着大叫一声倒在地毯上。明斯基吃了一惊,跑过去扶她,突然他看见老站长站在房门口,便放下杜妮亚,走到他跟前,愤怒得浑身颤抖。“你要干什么?”他咬牙切齿地对老站长说,“你干吗像强盗似的处处跟着我?你是不是想杀了我?滚出去?”他用一只有力的手抓住老人的衣领,把他推下楼梯。
老人回到住所。朋友劝他去上告,但站长想了想,把手一挥,决定就此罢手。过了两天,他从彼得堡回到驿站,重新干他的差使。“杜妮亚走后,我孤零零的一个人过日子,这已经是第三年了,”最后他说,“她一点消息也没有。是活是死,只有上帝知道了。什么事都会发生的。被过路的浪荡鬼拐骗的,杜妮亚不是头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这些姑娘给玩弄了一阵就被扔掉了。这样的人在彼得堡很多,都是些年轻的傻姑娘,今天她们穿的是绸缎丝绒,明天呢,你瞧,她们就得和小酒馆里的穷光蛋一起去扫马路了。有时,我一想到杜妮亚可能也会沦落在那里,就不由得起了罪恶的念头,觉得她还是死了好……”
这就是我的朋友老驿站长讲的故事。在讲故事的过程中,他总是泣不成声,常常把故事打断,令人感动地用衣襟擦去眼泪,就像德米特里耶夫那首优美的叙事诗中真诚的捷连季奇一样。这些眼泪在某种程度上是由于他在讲故事的过程中喝了五杯潘趣酒引起的,但不管怎么说,还是使我十分感动。和他分手后,我久久不能忘记老站长,久久地怀念着可怜的杜妮亚……
不久前,我路过某地的时候,又想起我的朋友;我听说,他管理的那个驿站已经撤销了。我问过许多人:“老站长还健在吗?”可是谁也不能给我满意的回答。我决定去看看我熟悉的那个地方,我在当地租了几匹马,到H村去。
这是秋天的事。灰蒙蒙的云层遮满了天空,寒风从收割过的田野上吹来,卷走树上的红叶和黄叶。夕阳西斜时我来到了村里,在驿站那所旧房子前面停下来。一个胖女人走到门廊里(苦命的杜妮亚曾在那里吻过我),她回答我的问话说,老站长去世快一年了,他的房子里现在住着一个酿酒师傅,她就是那人的妻子。我有些后悔,因为白白跑了一趟,还花掉七个卢布。“他是怎么死的?”我问酿酒师傅的妻子。“喝酒喝死的,老爷,”她回答。“他葬在哪儿?”“在村外,埋在他老伴旁边。”“能带我到他的坟地上看看吗?”“怎么不能?喂,凡卡!别再跟猫玩了。带这位老爷到坟地上去,把站长的坟指给他看。”
话声刚落,一个衣衫褴褛、栗色头发的独眼男孩跑了过来,立即把我带出村子。
“你认识那个死去的站长吗?”路上我问他。
“怎么不认识?他还教我做过笛子呢。从前(但愿他早日进入天国)他从酒店里出来,我们就跟在他后面叫:‘老爷爷,老爷爷,给我们胡桃!’他就把胡桃分给我们。他总是跟我们在一块儿玩。”
“旅客中有人问起他吗?”
“这会儿旅客很少了,只有陪审官顺便来过,可他顾不上死人的事。夏天来过一个太太,她倒是问起过老站长,还到他坟上去过。”
“什么样的太太?”我好奇地问。
“一个非常漂亮的太太,”男孩回答,“她坐着六匹马拉的轿式马车,带着三个小少爷和一个奶妈,还有一条黑色的哈巴狗。她一听说老站长死了,马上哭起来,对孩子们说:‘你们乖乖地待在这里,我到坟上去一下。’我本想带她去,可太太说:‘我自己认得路。’她给了我一个五戈比的银币,真是个好心的太太……”
我们来到坟地,这是个荒凉的地方,没有围墙,竖着一个个木头的十字架,连一棵能给这些十字架遮阴的小树也没有。我从来没有见过这般凄凉的坟地。
“这就是老站长的坟,”小孩对我说,他跳上一个坟堆,那上面竖着一个镶着铜神像的黑色十字架。
“太太到这儿来过吗?”我问道。
“来过,”凡卡回答。“我远远地看着她。她扑倒在这儿,在上面趴了好久。后来太太到村里去,叫来神父,给他一些钱就坐车走了,她给了我一个五戈比的银币……真是个好太太!”
我也给小孩五戈比,不再懊悔走了一趟,花费了七个卢布。
【打扮成农家姑娘的小姐】
杜申卡,不管怎么打扮,
你都那么美妙动人。
——波格丹诺维奇[29]
在我国一个边远的省份里,有一座属于伊凡·彼得罗维奇·别烈斯托夫的庄园。庄园的主人年轻时在近卫军里服务过,一七九七年退伍,来到自己的乡村,从此就没有再出过远门。他娶了个穷贵族小姐为妻,在他一次出门去打猎时,妻子因难产死去了。管理家业使他很快得到安慰。他自己设计建造了一座房子,开了一家呢绒厂,使收入增加两倍,于是他便自命为附近一带最聪明的人,这一点,那些带着家眷、牵着狗来他家做客的邻人并不和他争辩。他平时穿着绒布上衣,一到节日里便穿上家织呢子常礼服。他亲自记开支账,除了《枢密院公报》,他什么也不看。虽然大家觉得他很高傲,但一般说还是喜欢他的。只有他的近邻格里戈利·伊凡诺维奇·穆罗姆斯基和他作对。这是一个地地道道的俄罗斯贵族。他在莫斯科挥霍掉大部分财产,恰好又死了妻子,便回到自己最后一处村庄,在那里继续做出一些古怪的事情来,只是变了另一种花样。他置办了一座英国式花园,在这件事情上几乎花光了全部剩余的收入。他的马夫都打扮成英国骑师的模样。他女儿有一个英国女教师。他家的田地都用英国方法耕种:
可是用外国的方法,
俄国的庄稼不生长,[30]
尽管格里戈利·伊凡诺维奇大大紧缩开支,他的收入仍不见增加。他在乡下发现了借新债的办法,被公认为一个并不愚蠢的人,因为他是全省地主中第一个想到把田产抵押给孤寡监护院的人。这种办法在当时是非常复杂、非常大胆的。在批评他的人中,别烈斯托夫是最厉害的一个。憎恶变革是他性格的一个显著特点。一谈起这位邻人的英国热,他的心就无法平静,因而时时找机会批评他。在他把产业指给客人看的时候,客人要是赞扬他经营得好,他就回答:“是啊,先生,”他总是冷嘲热讽地说,“我可不像我的芳邻格里戈利·伊凡诺维奇。我们干吗要搞英国式,落得个倾家荡产的下场!我们只要搞俄国式,能吃饱就行了。”多亏邻居们的热心,这一类笑话终于添枝加叶、有声有色地传到格里戈利·伊凡诺维奇那里。这位英国迷像我们的新闻记者一样,无法忍受这种批评。他暴跳如雷,把这个胡乱批评指责的邻人骂作狗熊和乡下佬。
别烈斯托夫的儿子回到父亲的村子时,两家地主的关系就是这样的。他曾在某大学受教育,打算到军界去服务,但他父亲不同意。年轻人觉得自己完全没有能力担任文职工作。父子俩各不相让,年轻的阿列克赛也就暂时过起少爷的生活,并且蓄起小胡子以等待机会。
阿列克赛真是个好小伙子。说实在,如果他那挺拔的身材永远不能穿上军装,如果他不能骑在马上显显威风,而埋头在公文上虚度青春,那真是太可惜了。瞧他在打猎的时候,总是不择道路、跑在最前头那副样子,邻居们都异口同声地说,他决不会出息成一个能干的科长。小姐们总是瞧着他,有的还看得入了迷,但阿列克赛对她们并不留意。她们都认为,他一定有了情人,这才对她们这样冷淡。事情也的确是如此,他的信件中有一个通讯地址正在人们手中传来传去,这通讯地址是:莫斯科,阿列克谢耶夫修道院对面,铜匠萨维里耶夫家,阿库利娜·彼得罗夫娜·库罗奇金娜惠转。А.Н.Р.。
我那些从未在乡村里住过的读者无法想象这些乡下小姐有多迷人!她们是在清新的空气中,在花园的苹果树荫底下陶冶出来的,她们从书本上汲取有关世界和人生的知识。幽静的住所、自由自在的生活和博览群书早就培育着她们的情感和爱好,这都是我们城里那些漫不经心的美人儿所不熟悉的。对于乡下小姐们来说,听到马车铃铛的响声已经是不寻常的事情,到附近的城里去是一生中划时代的大事,客人的来访会留给她们长久的,甚至是永远难忘的回忆。诚然,人人都可以任意取笑她们的某些怪癖,但是肤浅的观察家的笑谈不可能抹煞她们的优良品格,其中主要是有特性,有个性(individua1ité)。照让·保尔[31]的说法,没有这些,也就没有了人类的伟大。在京城里女性可以受到更好的教育,但上流社会的习惯很快就会磨平她们的性格,把她们的心灵变得像头饰一样千篇一律。这些话并非妄断,也不是指责,不过,正如古代一个评论家所说的那样,我们的看法是对的[32]。
不难想象,阿列克赛会在我们这些小姐心中产生什么样的印象。在她们面前,他是第一个显得如此忧郁和失望的人,他第一个向她们诉说自己失去的欢乐和凋萎的青春。而且他还戴着一枚雕有骷髅的黑色戒指。这一切在那个省份里算得上是一件奇特的新闻。小姐们想他都快想疯了。
但是我那位英国迷的女儿丽莎,或者像格里戈利·伊凡诺维奇通常叫她的那样:蓓西,比谁都更迷恋他。他们的父亲不相往来,她还没有见过阿列克赛,可是邻居的少女们都一个劲儿谈论他。她十七岁。黑色的眼睛使得她那黝黑的、很讨人喜欢的脸蛋显得十分动人。她是独生女儿,因而是个娇生惯养的孩子。她的活泼和一刻不停的淘气使父亲高兴,却使家庭教师贾克森小姐哭笑不得。贾克森小姐四十岁,是个古板的老姑娘,她喜欢涂脂抹粉,还画眉毛,每年把《帕美拉》[33]读两遍,就可以赚到两千卢布,但是,在这个野蛮的俄国她是那么寂寞,几乎要给憋死。
娜斯佳是服侍丽莎的使女,她的年龄比小姐大一点,但像她的小姐一样好动。丽莎非常喜欢她,把秘密全向她公开,还和她一起想出种种怪主意。总之,娜斯佳是普里鲁契诺村一位非常重要的人物,比起法国悲剧中任何一个心腹婢女都有过之而无不及。
“请允许我今天去做客,”一天,娜斯佳在给小姐更衣时说。
“好吧,可你要上哪儿去?”
“到杜基洛沃去,上别烈斯托夫家。他家厨师的妻子过命名日,昨天她来请我们去吃饭。”
“好哇!”丽莎说,“两家的老爷在吵架,奴仆们却在互相请客。”
“老爷吵架关我们什么事!”娜斯佳不以为然地说,“再说,我是您的使女,又不是您爸爸的使女。您可还没有和别烈斯托夫少爷吵过嘴呀,只要老人家们高兴,就让他们吵去吧。”
“娜斯佳,你要想办法看到阿列克赛·别烈斯托夫,回来的时候好好跟我说一说,他是个什么样子,为人怎么样。”
娜斯佳一口答应,丽莎一整天都在焦急地等着她回来。傍晚,娜斯佳回来了。
“哎,丽莎维塔·格里戈利耶夫娜[34],”她一走进房间就说,“我看见别烈斯托夫少爷了,看了个够。我们一整天都在一块儿。”
“怎么回事?快说说,从头说起。”
“请听我说,小姐:我们去了,我,阿尼西娅·叶戈罗夫娜,涅尼拉,杜尼卡……”
“好,我知道了,后来呢?”
“请听我说,小姐,我从头说起。我们在快吃午饭的时候到了那里。屋子里挤满了人。有科尔宾诺村的,有扎哈里耶沃村的,女管家带着几个女儿来了,有赫鲁宾诺村的……”
“好,那么别烈斯托夫呢?”
“等一等,小姐。我们都围着桌子坐下,女管家坐首席,我坐在她旁边……她的几个女儿气死了,我才不管她们呢……”
“唉,娜斯佳,你那些没完没了的细节真是烦死人!”
“瞧您多性急!那么我们从桌旁站起来……我们坐了三个钟头光景,这顿饭真是丰盛极了,夹心奶油冻,有蓝色的、红色的和条纹的……我们从桌旁站起来,到花园里玩捉人的游戏,少爷也到那里去了。”
“怎么样?听说他长得很漂亮,是真的吗?”
“漂亮极了,称得上美男子。又端正,又高大,脸上红扑扑的……”
“真的,我还以为他的脸是苍白的。怎么样?你觉得他怎么样?很忧郁,不爱说话?”
“瞧您说的,像他这样疯的人我还从来没有看见过呢。他竟想跟我们一起玩捉人的游戏。”
“和你们一起玩捉人的游戏!不可能!”
“完全可能!瞧他还想出了什么花样!捉到了就要吻一下!”
“随便你说好了,娜斯佳,你骗人。”
“信不信由您,我没骗人。我好容易才躲开了他。他就这样和我们玩了一整天。”
“那怎么有人说他在闹恋爱,对谁都不看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