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故伊凡·彼得罗维奇·别尔金小说集(8)
“那我不知道,小姐,他对我可是看了又看,对管家的女儿达尼亚也是这样,还有对科尔宾诺村的巴莎,说起来真是罪过,他一个都不放过,真是个坏家伙!”
“这太奇怪了!可在家里人家是怎么说他的?”
“都说少爷真好:那么和气,那么快乐。只有一点不好:太爱追逐女孩子。不过,依我看,这也没有什么大不了,慢慢会变得稳重的。”
“我多么想看看他呀!”丽莎叹了口气说。
“这有什么难?杜基洛沃离我们这儿不远,只有三里路。您可以散步或骑马到那里去,您一定会遇到他的。他每天一大清早就提着猎枪出去打猎。”
“不行,这样不好。他会以为我在追求他。而且我们两家的父亲吵过架,我还是不能和他交朋友……哎,娜斯佳!有办法了,我来打扮成农家姑娘!”
“真的,您穿上粗布衣服,套上萨拉方,就大大方方地到杜基洛沃村去,我敢保证,别烈斯托夫绝不会把您放过的。”
“我本地话说得很好。唉,娜斯佳,亲爱的娜斯佳!多么出色的主意!”丽莎下决心一定要实现她那快乐的设想,就躺下睡觉了。
第二天,她着手实行计划,派人到集市上买了粗麻布、蓝色的中国棉布和铜纽扣,由娜斯佳帮忙,裁了衬衣和萨拉方,把所有的女仆都找来缝衣服,傍晚前,所有的衣服就都做好了。丽莎试了试新装,对着镜子照了照,认为自己从来没有这样可爱过。她重演了一遍自己的角色,一边走一边深深地鞠躬,然后又摇几下头,像一只陶土做的猫;她说着农家话,笑的时候用袖子遮住嘴,扮演的结果博得了娜斯佳的满口称赞。只有一件事使她感到为难:她光着脚在院子里走了走,可是草皮扎着她细嫩的脚,沙子和碎石头使她受不了。娜斯佳马上就来给她帮忙:她量了量丽莎的脚,跑到田野里去找牧人特罗菲姆,叫他照量好的尺寸打一双树皮鞋。第二天,天还没有亮,丽莎就醒了。全家人还在睡觉。娜斯佳在大门外等着牧人。响起了一阵号角声,村里的牲口群从老爷的屋前走过。特罗菲姆经过娜斯佳面前时递给她一双小巧的彩色树皮鞋,从她那儿得到半卢布赏钱。丽莎悄悄打扮成一个农家姑娘,小声关照娜斯佳对付贾克森小姐的办法,便来到后门口,穿过菜园跑到田野里去了。
朝霞在东方放射着光芒,金色的云彩仿佛在恭候太阳,犹如满朝文武在恭候国王一样。明朗的天空、清晨新鲜的空气、露水、微风和小鸟的歌唱使丽莎心中洋溢着孩子般的欢乐。她怕遇到熟人,简直不是在走,而是在飞。快走近父亲领地边界的树林时,丽莎放慢了脚步。她应当在这里等候阿列克赛。她的心不知为什么,猛烈地跳动着。但年轻人在淘气时所产生的这种害怕心情正是淘气行为最诱人的地方。丽莎走进幽暗的树林。树林发出阵阵低沉的簌簌声欢迎姑娘的到来。她的快活劲儿慢慢平息下来,她渐渐耽入甜蜜的幻想。她想着……但是谁能断定,一位十七岁的小姐,独自一人待在树林里,在这春日清晨六点钟的时候在想些什么呢?她就这样边沉思,边在两边高大树木遮盖的小路上走着。突然,一条长着波状长毛的漂亮猎狗对她狂吠起来。丽莎吓得高声喊叫。这时响起了一阵吆喝声:“别动,斯波格,过来……”[35]接着,一个年轻猎人从灌木丛里走出来。“别怕,亲爱的,”他对丽莎说,“我的狗不咬人。”丽莎刚刚定下神来,她马上抓住这个机会。“不,少爷,”她装作又害怕又害羞的样子,说,“我害怕,你看,它这么凶,又要扑过来了。”阿列克赛(读者已经认出他来了)注视着这个年轻的农家姑娘。“你要是害怕,我就送送你,”他对她说,“你允许我跟你一起走吗?”“谁能干涉你呢?”丽莎回答,“随你便吧,路是大家的。”“你是从哪儿来的?”“从普里鲁契诺村来的。我是铁匠瓦西里的女儿,去采蘑菇(丽莎提着一只系着细绳子的篮子)。你呢,少爷?你是杜基诺沃村的吧?”“不错,”阿列克赛回答,“我是少爷的侍仆。”阿列克赛想和她处于平等地位。但是丽莎瞧瞧他,笑了起来。“你骗人,”她说,“你别把我当傻瓜。我知道,你就是少爷。”“你凭什么这样想?”“从各方面看。”“到底凭什么?”“怎么会连主人和仆人都分不清呢?你穿的衣服不像个仆人,说话也不一样,连唤狗也不是用我们的话。”阿列克赛愈来愈喜欢丽莎了。他对漂亮的农家姑娘一向不拘礼节,就想伸手拥抱她;可是丽莎闪开了,她突然摆出一副严厉而冷淡的样子,阿列克赛虽然觉得好笑,却不再对她动手动脚。“如果你想和我做朋友,”她神情庄重地说,“那就请你自重点。”“是谁把你教得这么聪明的?”阿列克赛哈哈大笑,问道。“是不是我的熟人,你们小姐的使女娜斯金卡[36]?原来文明就是这样传播的!”丽莎觉得快要露出马脚,便立即改变态度。“你以为我从来就没有到过老爷家里吗?”她说,“我可是什么都听到过,什么都看见过。可是,”她接着说,“只顾和你说话,我就采不到多少蘑菇了。少爷,你走你的路吧,我要到别的地方去。请你原谅……”丽莎想走开,阿列克赛却抓住她的手。“你叫什么名字,我的宝贝?”“阿库利娜,”丽莎回答,竭力从阿列克赛的手中抽出自己的手指。“少爷,你放开我,我该回家了。”“好吧,我的朋友阿库利娜,我一定要到你父亲瓦西里铁匠那儿去做客。”“你在说什么?”丽莎急忙阻止他,“看在基督的面上,你可不要来。要是家里知道我在树林里单独和一位少爷谈话,那我会遭殃的,我父亲瓦西里铁匠准会把我打死。”“可我一定要和你再见面。”“那我以后再到这里来采蘑菇好了。”“什么时候呢?”“那就明天吧。”“亲爱的阿库利娜,我真想把你亲个够,可是我不敢。这么说,就是明天,还在这个时辰,对吗?”“对,对。”“你可别骗我呀!”“不骗你。”“你起誓。”“我凭神圣的礼拜五起誓,我一定来。”
两个年轻人分手了。丽莎走出树林,穿过田野,偷偷溜进花园,慌慌忙忙跑进养畜场,娜斯佳在那里等她。丽莎在那里换了装,心不在焉地回答着急不可耐的心腹使女提出的问题,然后跑到客厅里去。餐桌已经铺好,早餐端上来了,贾克森小姐脸搽得雪白,腰身裹得像只高脚酒杯,正把面包切成薄片。父亲对女儿清晨的散步十分称赞。“没有比早起床更有益于身体的了,”他说。他还举了几个从英国杂志上看到的长寿例子,指出凡是活了一百多岁的人都不喝酒,不管严冬酷暑都一清早就起床。丽莎没有听他说话。她的头脑中反复浮现出早晨会面的全部情景,阿库利娜和年轻猎人的全部谈话,良心开始折磨着她。她徒劳地为自己辩护,说什么他们的谈话没有越礼的地方,认为这种淘气不会产生任何恶果,可是良心的责备却比理智更有力。她答应过明天去见面,这使她更加坐立不安。她几乎下了决心不遵守自己庄严的誓言,可是阿列克赛如果等不到她,就会跑到村里去找瓦西里铁匠的女儿,那个真的阿库利娜,那个胖墩墩的麻脸姑娘,这么一来,他就会识破她那轻佻的把戏。想到这里,丽莎简直吓坏了,她决定第二天清晨再扮成阿库利娜到树林里去。
阿列克赛那边怎么样呢?他可是快活极了,他整天都想着这个新结识的姑娘,夜里,那黑美人儿的模样也使他魂牵梦萦。天刚蒙蒙亮,他已经穿戴齐全。他等不及装好枪弹就带着忠实的斯波格来到田野里,跑到约会的地点。他心急火燎地等了半个时辰,终于看见灌木丛中闪过一个穿蓝色萨拉方的身影,于是急忙向亲爱的阿库利娜奔去。她对他微微一笑,回答他那表示感激的高兴劲儿,但阿列克赛立刻发现她脸上沮丧和不安的神情。他想知道为什么。丽莎老实对他说,她觉得自己的行为太轻浮,对此深深感到后悔,这一次她不想违反诺言,但是这次见面是最后一次,她请求中止他们的交往,认为这种交往对双方都没有好处。这番话当然都是用农家话说的,但一个普通的姑娘竟会有这种不寻常的思想感情,阿列克赛深深感到惊奇。他费尽口舌,想让阿库利娜打消这种念头,他竭力说明他这种愿望是纯洁无邪的,答应永远不会使她后悔,一切都可以听从她的意思,恳求她不要使他失去唯一的慰藉——和她单独见面,哪怕隔天一次,哪怕每礼拜两次也行。他说得又诚恳又热情,这会儿他真的爱上她了。丽莎默默地听着。“你要保证,”她终于说了话,“你永远不到村里去找我,也不打听我的情况。你要保证,除了我跟你约定的时间,决不再找别的时间和我见面。”阿列克赛正要凭神圣的礼拜五起誓,但她微笑着制止他。“用不着你起誓,”丽莎说,“只要你答应就行了。”接着他们就在树林里散步,友好地谈话,直到丽莎说要回去了才分手。阿列克赛单独留下来,他弄不明白,一个普普通通的农家姑娘怎么能会了两次面就牢牢地吸引住他。他和阿库利娜的关系使他感到新奇而富有诱惑力,虽然这古怪的农家姑娘的规定使他感到难堪,但他从没有想到要破坏自己的诺言。这是因为,阿列克赛虽然戴着命运的戒指,有过神秘的通信和伤心的失恋,但他毕竟是个善良而热情的小伙子,他有一颗纯洁的心,能够感受天真的乐趣。
如果我听凭自己意愿的摆布,那我一定会淋漓尽致地描述这对彼此愈来愈倾心、愈来愈信任的年轻人的约会,描述他们的活动和他们的谈话,但我知道,我的多数读者不愿意和我分享这种快乐。这种详情细节总的说来甜蜜得有点过分,因此我就把它一笔带过,简单点说,不到两个月,我的阿列克赛已经爱得如痴如醉,而丽莎虽然比他沉默,也并不比他冷静。他俩完全沉醉在眼前的幸福之中,将来会怎么样,却很少考虑。
他们常常想到要结成永不分离的伴侣,但彼此都没有提起。原因是显而易见的:阿列克赛尽管对可爱的阿库利娜情意绵绵,却始终没有忘记存在于他和贫穷的农家姑娘之间的鸿沟;而丽莎也明白他们的父亲之间存在着多么深的仇恨,不敢指望他们会言归于好。而且她怀着一种模模糊糊的充满浪漫色彩的希望,很想看到有朝一日这位杜基洛沃村的地主少爷会跪在她这个普里鲁契诺村铁匠的女儿面前求婚。这使她悄悄地滋长了一种自尊心。突然,一个大事故差一点改变了他们的关系。
一个晴朗、寒冷的早晨(这样的早晨在我们俄罗斯的秋天是常见的),伊凡·彼得罗维奇·别烈斯托夫骑马出去散步,他想到也许会碰到什么野物,便带了三对猎狗、一个马夫和几个带响器的家童一起出门。在同一时间里,格里戈利·伊凡诺维奇·穆罗姆斯基受到好天气的引诱,也吩咐备上他那匹短尾巴的牝马,他骑着马在自己英国式的庄园边上奔跑起来。来到树林边上时,他看见邻人穿着一件狐皮里子、腰间有褶裥的高加索男式上衣,神气地骑在马上,正等着家童们用叫声和响器从灌木丛中赶出来的兔子。格里戈利·伊凡诺维奇要是知道会碰上这位邻人,他当然会避到别的地方去,但他这次碰上别烈斯托夫完全是意外,这位邻人突然出现在离他只有手枪射程那么远的地方。毫无办法。穆罗姆斯基像个有教养的欧洲人那样,策马走到他的对头面前,彬彬有礼地向他问候。别烈斯托夫也殷勤地还礼,像一头用铁链拴着的狗熊听从驯兽人的命令向老爷们殷勤鞠躬一样。这时候,一只野兔从树林里窜出来,跑到田野上去了。别烈斯托夫和马夫高声喊叫着,放出猎狗,全速追了上去。穆罗姆斯基的马从未打过猎,受了惊,狂奔起来。穆罗姆斯基自以为是个高明的骑手,便任凭惊马随意奔跑,还暗自庆幸有这么一个机会,可以避开不愉快的谈伴。那匹马跑到一个原先没有注意到的山沟边上,突然转身朝旁边跑去;穆罗姆斯基没有坐稳,跌在冻结的地上,跌得很重。他躺着,嘴里咒骂着那匹短尾牝马。那匹马发现背上没有骑马人,仿佛清醒过来,立即停下了。伊凡·彼得罗维奇骑着马赶来,问他摔伤了没有。这时马夫也把闯了祸的马牵回来。他把穆罗姆斯基扶上马鞍,别烈斯托夫则邀请他到家里去做客。穆罗姆斯基无法拒绝,因为他觉得受了人家的恩惠。于是别烈斯托夫捕获了野兔、带着受了伤几乎像战俘一样的对头,胜利回家了。
两位邻人边吃早饭,边亲切地谈话。穆罗姆斯基向别烈斯托夫商借一辆马车,他坦白地说,因为摔伤无法骑马回家。别烈斯托夫一直把他送到门口,而穆罗姆斯基在动身之前无论如何要别烈斯托夫答应第二天带阿列克赛·伊凡诺维奇像老朋友那样到普里鲁契诺村去吃饭。这样一来,由于短尾牝马受了惊,这两个人家根深蒂固的宿仇似乎涣然冰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