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充和与三个姐姐不同,她出生在上海,时为1913年5月17日,此刻中国最繁华的都市非上海莫属。三个姐姐相继在合肥出生,但很快都离开了老家合肥,随父母迁徙到了上海、苏州;而充和出生后尚在襁褓期就被叔祖母抱养,回了合肥。从此,充和的一生就充满各种迁徙,她几乎走遍了大半个中国,后来又去了世界各地,只是无论到了哪里,她始终乡音不改,总是操着明显的合肥音与人对话。她像一只被什么线牵着的风筝,总盼望着有回家的一天。但实际上她再回合肥时也是被迫的、避难式的,当她匆忙离开时,也从未想过,她再也回不去了。于是充和选择了一种最原始的方式怀念——写作。
充和的写作从来与作家梦无关,那只是一种发自内心的抒发方式,是一件自然而然的事情。1962年6月28日,年近半百的张充和从美国致信大弟张宗和:“我已写了好几篇与我自身有关系的小故事。第一篇叫《送礼》,是你的干妈李太太派老钟干由杭州到上海来送礼,是在我出生以前,说是她福气大,若生儿子,就算是她的。不想又生了个我,于是钟干带了金锁片(后在成都由我卖了给孙老伯看病)等又回杭州。这个故事我已向人谈过,他们说是生动,所以写出了。将来也是我自传的开宗明义第一章。”
关于充和“逆迁徙”回老家合肥,曾有几种说法,一种说法是充和的奶妈高干干因为奶水不足,提前离开张家。但后来这位高干干又回到了张家,成为带张家三子定和的保姆。就这个说法,张充和的五弟张寰和先生和高干干的后人都说,高干干奶水不足是事实,而且当时是她自愿离开张家的,但这似乎还不是充和被抱走的主因。
在上海租住的大宅院里,长女元和见证了一些事情:
四妹充和是在图南里出世的,奶妈扬州人,姓高,未到断奶之期,她丈夫高同一定要她回去,常来吵闹不休,没奈何,大大只好让高奶妈回去了。奶妈走后,还没有找到新奶妈时,四妹啼哭,大大不放心,亲自抱着她在我们房中走来走去哄她,不觉时时擦眼泪。当时我大大肚里还怀着大弟在。亲奶奶在对面楼上厢房见到这个情况,就差女工下楼接我大大到她房中说:“大少奶,我命苦,儿子、女儿去世不说,连外孙也死了,你如果不嫌我命硬,就把小黑子给我,好不好?”我大大拭去眼泪说:“二妈,人是‘生死有命’的,二妈肯爱怜她,要她,是她的福气,我怎会嫌二妈命硬哩?”就这样一言为定,小四妹便是亲奶奶的孙女了。继而三房分家,亲奶奶决定回合肥城里张公馆老房子住,因此四妹也去了合肥,由钟干干带大。
张充和被叔祖母识修收养后在合肥张公馆生活。之后识修女士又收养了一个侄子为子,充和称他为成龄叔。这是叔侄两人在合肥张公馆的合影,也是目前可见充和最小时的照片。从中可见识修女士对两个孩子的照顾和宠爱。虽然这位叔叔并无大名,但其后代多出人才,充和一直与成龄叔的后人保持联系,亲如一家
充和被收养看似偶然,但说到底,应与张家的家风有关。张家兴起的第二代相继去世后,张冀牖、陆英夫妇除了照顾父辈遗留下来的母亲、婶婶,还要照顾同族旁支的婶婶、婆婆,元和叙述的“亲奶奶”即张树声次子的配偶,也就是李蕴章的女儿识修。
在淮军历史上,将领、望族之间联姻已成旧俗,这也符合中国人所谓的“门当户对”。李鸿章与张树声分别为淮军一号、二号人物,两家族几代联姻,亲上加亲。李鸿章的四弟李蕴章的女儿识修嫁给了张树声的次子张华轸(云林)。张华轸几乎没有功名,去世也早,他去世后不久,妾张廖氏殉节饿死,张家为她修了牌坊,并在每年纪念她,作为正室的识修也对她行叩拜大礼。识修原本有自己的芳名,只是已经没有人记得了,识修是她皈依佛门后的法名。在李家,李蕴章是一位留守者,没有官职,没有功名,有的只是对家族事业的坚守和打理。这位几乎眼盲的名门之后,却在乡里留下了不少斯文的美名和助人的功德,他最大的贡献就是对家族后代的教育,其中也包括对识修的教育。这将间接影响到识修对于自己后代的教育。
没有人知道识修为什么会皈依佛门。在那个年代,一个女人在她丈夫、丈夫的侧室、女儿、外孙相继去世后,恐怕会措手不及,甚至会失去人生的方向,佛门可能是再好不过的心灵栖息地。但是识修只是一位居士,她还照常打理着家族留下来的家产,如各地的房产、典当行。张冀牖、陆英视她如母,张充和在上海出生前后,她正在张家租住的家中。此时,正好也有个李家人专程从杭州赶来探望临产的陆英。此前在合肥,张家已经连续生了三个女儿(有一个男婴夭折),作为家里的长孙、长孙媳,压力可想而知。这位李鸿章家族的后人也是热心,带着用黄金打造的长命锁片提前来道喜,说要认腹中孩子为干儿子,还有点打赌似的说肯定是个男婴。张家自然乐于答应。
事实令人意外,那位李家人匆匆离开张家而去,从张充和的回忆中可见,金锁片并未带走。后来张家大弟张宗和出生,还是成为他们的干儿子。这个小小的细节,似乎注定了张充和要成为更地道的合肥人。
充和出生后不久,陆英更忙碌了,除了要照顾五个寡妇婆婆外,还要照顾四个女儿,尤其是尚在哺乳期的充和,奶妈常常奶水不足,母亲腹中又有了孩子……这无疑加剧了身为长孙媳的母亲的压力。这一切,识修看在了眼里。
识修提出收养充和,把她带回老家合肥去。张冀牖、陆英是孝顺这位叔婆婆的,他们深知识修的寂寞,无所寄托,因此就爽快地答应了。当然,识修恐怕也不是想好了才这么做的,可能是触景生情,临时起意。大家庭的和睦,缘于互相着想。
当识修提出要找人为充和看看八字时,陆英说不必了,“命是她自己的,别人妨不到她”,随手找了个手链,系在充和手腕上,目送她离去。
很难穿越时空去理解陆英当时的心情。从张充和后来隐约的记忆中可知,这是一位隐忍、慈爱的母亲。就连识修都从心底里佩服她。在充和八岁那年(1921年10月16日),她的母亲在苏州去世了,当时充和正身穿红花夹袴在葡萄架下由医生把脉。一个佣人拿着电报跑进来,识修看完就哭了。识修把充和的红花夹袴翻过来给她穿上,里子是白色的,识修紧紧搂着充和哭着说:“乖乖,你从此要做个没有母亲的孩子了!……你要好好的听我话,你……母……亲是个好媳妇,……以后,……再也没有她……她了!”
至此,充和才真正明白,在祖母识修以外还有一个母亲,此前她总是以为自己是祖母所生:“我这才晓得我另外还有个母亲,但是在我晓得有母亲时,母亲已经死了,我看见祖母也哭得那么利害,我也跟着哭了,祖母又拍着我说:‘孩子,乖乖,不要哭,你不是说你是我生的吗?你是我的孩子,我爱你!你不要哭吧。’祖母又叫佣人把我抱回床上去,说:‘这里有风,哭了不好,怕病才好又要被风吹坏的。’现在我已长得比祖母的手杖要长一尺多了。祖母墓上的草,我以为一定不会有毒虫的。假使现在要有人问我:‘你是谁生的?’我还要说:‘祖母。’不过,我明白还有一个,也是生我的,叫做‘母亲’,因为她们都爱我的。我看见每个小孩子的母亲或祖母总是爱他们的。”
幼年的充和在合肥时似乎总是体弱多病,此后她不管是回到苏州、到北平上学还是抗战时避难在后方,都有明显的“病史”。在重庆避难的曲家卢前说起充和:“她从小跟奶娘长大的,一切生活方式都属于‘闺阁式’的,爱梳双鬟,爱焚香,爱品茗,常常生病,多少一些‘林黛玉’的样儿。”很难说清楚张充和体弱多病源于何因,但她当时意外地离开父母,不见得就是不好的事情。耄耋之年的张充和自述在她之前和之后各有一男一女两个婴儿夭折,在那个医学不发达的时代,婴孩夭亡是寻常之事,就算是富贵之家亦不例外。从科学的角度,一个母亲过于频繁地生育也不利于恢复健康,因此充和由识修带回合肥专门抚养,或许正是属于她自己的命运。
晚年时张充和女士还以此开玩笑说:“我上面是四个女的,红的,下面是六个绿的,男的,我说我们是牌九里的天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