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溺水的人鱼(5)
大航海时代,这个国家的航海家们就是从这里出发,驶向了全世界。葡萄牙在亚洲和南美洲建立了多个殖民地,并带去了本国的文化,开化了那些地方。我曾在米兰的图书馆里读到过远赴亚洲的传教士写的书,书中内容妙趣横生。大航海时代发现新天地,就像男人追逐女人的规则一样,哪个男人先牵到了女人的手,这个女人就属于那个男人了,后来者就不再追求她了。这已经成了大家默认的规则,谁不遵守这个规则便会遭到人们的冷遇。
最初登陆日本的是葡萄牙人,其后才是荷兰人和西班牙人,后两者按照规则都没有抢先下手。后来葡萄牙国内爆发宗教骚乱无暇以顾,荷兰人乘虚而入独占了日本。
到了近代,日本后来居上,发展惊人。今天的东京到处高楼林立,而时过境迁,里斯本和阿姆斯特丹却仍然质朴落后停滞不前。但对我个人来说,我更喜欢这种古色古香的古老韵味,可以说来得正好。
术后的阿蒂娜曾经在这里望洋兴叹,不知作何感想,其丈夫多年后也步其后尘。想到这里,我望着远处亘古不变的大西洋,不禁感慨万千。
阿蒂娜本能地预感到接受脑白质切除术的危险性,她直截了当地向负责她的医生们宣布拒绝手术,也托人传话,让她的丈夫也不要同意。但是,这种意愿当然不可能传到布鲁诺那里。
他们骗阿蒂娜说是给她做肝脏检查,给她实施了全身麻醉,然后由里卡多·科斯塔教授主刀,强行给她做了开颅脑白质切除术。阿蒂娜的悲剧从此拉开了序幕。
术后四个月的恢复期结束了,院方同意了阿蒂娜出院的请求。作为许可出院的交换条件,她被要求在手术同意书上签了名。术后的她变得百依百顺,她老老实实地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阿蒂娜坐着轮椅回到了位于卡利亚斯山上的一栋公寓,这是布鲁诺最近为她新租下的。她根本不能行走,皮肤也失去了往日的光泽,表情呆滞,看上去和从前的她判若两人。她丈夫撩起了她额头上的头发,清晰地看见了不大的手术疤痕。
虽然与丈夫久别重逢,但阿蒂娜的心似乎毫无所动,面无笑容,也没有打招呼。整个人木然呆滞,沉默无语。
看见自己的爱女亚美莉,阿蒂娜也没有表现出丝毫关心,她不给女儿喂奶,也不知道给孩子换尿布。
布鲁诺问她:“记得我吗?”她慢慢吃力地小声回答:“记得。”同时点点头。布鲁诺一下子如释重负。作为丈夫,这一刻他才真正体会到语言是多么重要。人类依靠有声无形的语言,才得以生存繁衍。
问起亚美莉,她也点头说:“记得。”然而,这些人跟自己是什么关系,她似乎茫然不知,甚至毫无兴趣。丈夫和女儿,在她的脑子里如同遥远的蓝天白云一样,与己无关。
一切安排停当以后,阿蒂娜被问及自己今后的打算。布鲁诺取出了她在慕尼黑奥运会上取得的金牌给她看。对布鲁诺来说,这可以说是人生中至关重要的宝物。
但是,阿蒂娜对此却依然显得毫无兴趣。他问她:“这是什么?”她停顿了很长时间:“是奥运会的金牌。”回答正确!他又问及慕尼黑、参赛项目、参加奥运会的印象等等,她都能慢慢地回忆起来,而且基本正确。谈及两人的艰苦训练的那些事,轰动一时的美人鱼游泳法,以及入水后的超长潜游技巧,两人的努力与艰辛等,她有问必答,都能记起,证明当年夫妇的共同记忆依然留在阿蒂娜的脑子里。
然而,阿蒂娜不能单独进食。当布鲁诺用汤匙给她喂饭时,入口而不能咀嚼,更不会吞咽,勉强劝她咽下一口,接着就会吐出来,搞得她嘴的周围一塌糊涂。他扒开她的嘴一看究竟,但见她的牙龈肿得老高,张口闭口都困难。这也是她看上去相貌有些改变的原因之一。
她无法单独行走,也不想练习,勉强拖着她走两步,她就会咣当一声倒地不起。她的腿已经不听使唤了,她也根本没有自己行走的意识。
她不能单独解手,必需有别人帮助才能完成,而且常常弄得厕所满地污秽。
难道这就是那个当年在世界泳坛上叱咤风云的游泳健将?看到这一切,布鲁诺不禁黯然落泪。
又过了两周,情况渐渐好转,阿蒂娜总算能走上几步了,牙龈红肿也有些消退,可以吃点儿东西了。陷入绝望的布鲁诺总算松了口气。
两人可以推着婴儿车里的亚美莉,在卡利亚斯山上散步了。他们隐居的地方鲜有人知,为了远离世人和媒体的骚扰,他们散步的时间也总是选在太阳落山的黄昏时分。
他们到达半山公园的时候,也恰恰是大西洋上夕阳西沉的时刻。这是在欧洲大陆可以看到的最后的夕阳,眼前是一片金光灿灿的大海,间或也能望见星星点点的渔火,那是渔船群掌起的灯。
可是,望着这一切,阿蒂娜全无赏景之心,她只是呆呆地站在那里。以前,每当她看到这种夕阳西下的美好光景,总是惊呼赞美,欢呼雀跃。眼前阿蒂娜简直成了一个木偶。布鲁诺牵着她的手,找了个长椅,让她坐下,她就默不作声地坐下,完全没有自己的意志。
“施坦因奥尔德先生。”
忽然有人呼唤我,我转身一看,原来护士小姐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悄悄走近我的身边,站在草坪上。
“亚莱先生刚才醒过来,又睡过去了。他处于一种昏睡状态,下次几点醒来还不知道……”
她说完看看我。我静静地等着。
“即使他醒来,能不能说话,还很难说,您还继续等吗?”
“继续等。”
我点点头,回答得很肯定,然后道了个谢。护士微笑着转身进了大门。
看来布鲁诺的病情不容乐观,弄不好就是这三两天之内的事了。听说他得的是肺癌,他今年还不到六十二岁。
我这次来里斯本并没有其他的事情,只有下决心等了,即使浪费些时间,也在所不惜。
我又陷入了回想之中。阿蒂娜不能正常给亚美莉喂母乳,她也就停止了哺乳。她好像忘记了这是自己所生的女儿。问她的时候,她回答说知道是自己的女儿,但是当把女儿抱到她跟前的时候,她却毫无反应,根本没有任何亲昵的本能。
她几乎不开口说话,就一整天一整天地坐在沙发上或轮椅上。让她刷牙,她就顺从地张开口,让她入浴洗澡,她就一直洗个不停,就连剪头发都是这样。
看电视,她就一整天一动不动地看着,也不管是喜剧还是悲剧,对电视的内容没有半点兴趣。
读书,她就只翻一页,呆呆地盯着看,也不知她是不是在读,直到书落到了地上。她根本就没有读进去。
布鲁诺试着给她看战争内容的照片:那些战争中血肉横飞痛苦不堪的照片,有的孩子被炸没了下半身,内脏迸出,涂满草丛。
这都是些令人触目惊心的照片。阿蒂娜呆呆地看过后,她说知道这是些惨不忍睹的照片,但并不反感。
日复一日,她的腿开始萎缩了。阿蒂娜已经离不开轮椅了。由于缺乏运动,她已经很肥胖了,加上腿部的肌肉萎缩,她已经无法支撑自己的体重。人一旦不走路,很快就会忘记如何行走。动物的运动本能完全是由自己的行动意愿来控制和维持的。
当问起阿蒂娜的姓名时,她能回答出来。布鲁诺指着自己问她“我是谁”的时候,她也能回答正确。但是,布鲁诺清楚地意识到,眼下她根本没有保持这些意识的意志,这些唤起的记忆就如同她的运动能力一样,早晚会丧失殆尽。
他们就这样共同生活了一年,布鲁诺渐渐感到,他妻子已经不是阿蒂娜了,她简直就像是另外一个陌生人冒名顶替假扮的一样。跟她说笑话也感觉跟故意绕圈子似的,她脸上毫无反应,好像没听明白或者笑话根本没有笑点。这要是在从前,她早就闪动着又黑又亮的眸子,笑声朗朗地跟上两句诙谐的笑语。现在无论怎么逗她,都无济于事,她彻底没了反应。
阿蒂娜作为女人昔日的魅力也渐渐丧失了。眼看着,她的头发干枯了,就像杂乱的枯草,中间还参差夹杂着缕缕白发。她才二十几岁,相貌已变得令人吃惊。由于长期面无表情,她面部的表情肌已经松弛,整个脸的肌肉也开始松弛了。由于发胖,她的下颚处堆满了脂肪,使人越来越强烈地感觉她的模样明显改变了。
脱衣服洗澡时,她的裸体更加令人愕然。从前阿蒂娜总是因身无半点赘肉而喜欢自傲地展示自己的形体。如今是人未老而珠已黄,肌肉黄涩,粗糙无光,犹如失去了水分的水果,看上去她比实际年龄要老二十岁。人一旦失去了生的意欲,脂肪就会迅速堆积。
由于整天要照顾阿蒂娜,布鲁诺没了工作,家中没了经济来源,渐渐捉襟见肘。正苦恼间,有朋友告诉他,体育大学需要一名兼职讲师,他就欣然答应了。他把阿蒂娜和亚美莉托付给了重金雇来的保姆,自己出去工作。尽管卡利亚什的住所离体育大学很远,他也无意往市里搬家。
半年后的一天,布鲁诺上班不在家的时候,阿蒂娜摔了一跤。当时保姆正在照料亚美莉,一时没留意,阿蒂娜从轮椅上摔了下来,抽搐起来。保姆首先要照顾婴儿,不可能做到形影不离地看护阿蒂娜。她听到阿蒂娜倒地的响声,回头一看,但见阿蒂娜满脸红紫,浑身抽搐,慌忙叫来救护车,把她送到了附近的医院,同时通知了布鲁诺。
布鲁诺赶到卡利亚什的医院时,医生告诉他,他们怀疑阿蒂娜患了癫痫。布鲁诺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以前的阿蒂娜从来没有这个毛病,去她从小长大的养育院打听,也没打听到过类似的事。
作为奥运选手级别的运动员,身体状况是最重要的,它关乎选手的运动生涯,教练必须逐一掌握选手的真实状况。布鲁诺对此心知肚明,阿蒂娜原先压根儿就没有半点癫痫的征兆。这次出现了癫痫症状,首先应该怀疑是由开颅手术引发的。
此后,阿蒂娜频频发作,卡利亚什的医院将其确诊为顽固型癫痫。与此同时,阿蒂娜开始出现严重的头痛并伴有呕吐,频频失禁,但头痛的原因不明。
布鲁诺为此大伤脑筋,工作地点离家太远的难题已经迫在眉睫。他没有兄弟姐妹,父母又住在遥远的乡下。无奈之下,他在里斯本市内的波尔多大街找了个公寓搬了进去。工作地点离家近,有事立刻可以赶回来。这就是我刚刚访问过的那座公寓,对阿蒂娜来说,那是她最后的家了。
幸运的是,他们搬到里斯本市里以后,并没有引起媒体的关注,好像是里斯本大学的科斯塔教授,通过政界关系跟相关部门打过招呼的缘故。里斯本大学的权威有着相当大的影响力。
搬到波尔多大街的公寓后,阿蒂娜在保姆的监护下,终日坐在轮椅上,一个人呆呆地望着远处的大西洋打发日子。就这样,十年如一日。布鲁诺觉得,她对一切都不感兴趣,唯独能够每日眺望大西洋,或许是对水、对游泳,仍心存怀念。假如让她重新回到水里,也许能够唤回她生存的意欲吧。
布鲁诺把阿蒂娜带到了他工作的体育大学游泳池,他选的是周日,学生们不上课,游泳池里只有他们两个人。他给她换好了泳装,让她静静地进到游泳池中。
然而,阿蒂娜在池中形同走路,无论怎样都游不起来。而且,她看上去有些怕水。等她适应了一会儿,布鲁诺托起她的腹部,让她开始慢慢游动,她就照样做着。让她配合手脚动作,她就吃力地爬泳起来。
放开手后,阿蒂娜依然照样游动着缓缓前行。看到这里,布鲁诺松了一口气。尽管没有以往的速度,游泳她还是记得的。她还有希望,她还可以找回生活的乐趣,她还可以让世人惊叹欢呼,她还可以像美人鱼一样重现昔日的风采。
这时候,布鲁诺听到池边有人喊他的名字,是主任教授在喊他。看到阿蒂娜自在地游着平安无事后,他才离开妻子登了岸。教授是来找他续签书面合同的。布鲁诺甩甩双臂上的水,在合同上签了字。教授拿着合同走了。布鲁诺回头一看,水面上没有了阿蒂娜的身影。他定睛一看,阿蒂娜已经沉入了池底。
他一头扎入池中,极速游去,潜入水底,把妻子架出了水面。此时的阿蒂娜已经灌了一肚子水,看上去奄奄一息。他赶紧喊回还没有走远的教授,让教授叫救护车,自己则拼命地做起了人工呼吸……
我手持花束,从椅子上站起来,双目依然凝望着大西洋,慢慢地在草坪上踱着步,眼下的红瓦屋顶也在慢慢地移动着,但远处的大西洋依旧浩然如常。
真是让人吓出一身冷汗,阿蒂娜捡回了一条命。她已经完全忘记了如何游泳。当年杰出的游泳健将、被赞誉为“美人鱼在世”的阿蒂娜,如今在游泳池里险些淹死。看到这一切,这位曾经与她朝夕相处共同拼搏、陪着她登上世界泳坛、看着她勇夺金牌的丈夫兼教练,心中作何感想,人们不得而知。
其后又发生了多次类似的事情。总之,阿蒂娜活下来了,但是她只能过着终日在阳台上坐着轮椅眺望大西洋的生活了。亚美莉也只能被送进养育院了。既要照顾不能自理的母亲,又要照顾吃奶的婴儿,任何一位保姆都很难做到二者兼顾。同时雇佣两位保姆,又没那个经济能力。布鲁诺参与照顾,就必须辞职,就会断了收入。权衡利弊,布鲁诺也只有把亚美莉送进养育院了。
布鲁诺很顽强,他的坚忍令人敬佩,要是换了我,恐怕早地就挺不住了。阿蒂娜终日一言不发,坐在轮椅上,慢慢老去。她吃饭时,嘴边总是搞得一塌糊涂。同时她还被剧烈的头痛折磨得痛不欲生,每天两次呕吐。她的大小便也根本无法自理,试过几次让她自理均告失败,搞得厕所里一片污秽。
她偶尔想开口说话,那就是要骂人了。她骂得最多的,当然就是那位科斯塔教授。阿蒂娜咬牙切齿反复念叨,要与他同归于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