鼻子备忘录(从维熙文集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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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猫碑(6)

“你怎么能证明那是家雀子的绒毛哩!”

“我见过它吃麻雀。”我说。

“俺判断它吃了鸡。”她答。

“你开鸡窝时,不是关着窝门的吗?大黑猫是怎么钻进去的呢?”我据理力争,想杀杀这妮子的疯气。

“你声再高也没用。俺爹一大早就给翻砂厂买料去了。”妮子得意扬扬地对我道白,“他去了河南,要月把光景才折回来呢!我爷爷奶奶耳背,听不见你的喊叫;我娘么,背着粪篓给菜地施肥去了。”

我实在无力再和这妮子纠缠,便以睡觉为由,婉言请她出去。哪知,这台猫戏还远没煞台,她先对我讲了一通劳改就要“投(脱)台(胎)换骨”的政训,由此引申到清查猫吃鸡的行为,比我下夜班睡觉要重要百倍;最后她要我这个“大黑”参与协助她查清“三黑”的反革命的吃鸡破坏活动。

是单口相声?妮子嘴里没有逗哏的语言。是革命对反革命进行教育?妮子的话前言不搭后语,其中白字错字连篇。在她面前,我真是尴尬万状,既为自己轻如草芥的囚徒身份而感叹,又为妮子改枝满嘴的胡诌八咧而害羞!

妮子改枝不但对此毫无觉察,还为在这间小屋能把她趸来的革命言词,对我毫无保留地进行贩卖而感到豪情满怀。突然间,她仿佛又发现了什么“阶级斗争新动向”,虎视眈眈地对我瞪圆一双杏核眼,高声问道:“猫儿盖屎的土簸箕呢?”

我蒙住了。不知道妮子为何提起猫儿盖屎。因而只是睁着酸涩的两眼,莫名其妙地望着她。

“俺问你话哩!你听见没?”

“这黑猫从不在屋里拉屎撒尿。”我恍惚摸到了这妮子问话的含意,“所以,早就把铺着沙土供黑猫拉屎撒尿的土簸箕撤了!”

“你说个甚?”

“黑猫不会猫儿腻,”一急之下,我道出了北京俗话。俗话出唇之后,我自知她难以听懂,便不得不再次耐心地对她解释,“就是说,黑猫拉屎尿尿都到屋子外边去,这儿用不着摆设土簸箕!”

改枝脸色陡然变了,横眉竖眼地盯了我老半天,狐疑地对我喊道:“你骗鬼去吧!俺没有见过猫不在沙土簸箕中拉屎撒尿的!俺猜想到了,你们这一对黑是怕俺们在猫屎中查出碎鸡毛,而把‘三黑’的屎尿倒了!老实交代,你们把猫儿盖尿的沙土,倒到哪儿去了?”

多么精彩的推论!这妮子真是把我逼到了黄河边上。假如此时我眼前是波涛滚滚的黄河,真可能给她来个“跳河一闭眼”,以解脱这蛛网罩虫般的死死纠缠;而这是偏僻大山脚下的一间简陋的泥巴小屋,甭说看见黄河的浊浪,就连一条水沟也难得见。该怎么挣脱这粘身的蛛网呢?逃到监号里找个地方睡上一觉,倒也并非难事,可是你跑得了和尚跑得了庙吗?妮子改枝一定会火上加油,把邪火一股脑儿发泄在她身上的——让她中午收工回屋吃饭,如鲠在喉,甚至无法脱身。她秉性刚烈,很可能由此而导致矛盾的升级。

“你说话呀,你把猫尿倒哪儿去了?”改枝还在往我的精神负荷中加码,我感到了呼吸的窒息。赏这妮子一巴掌,气倒是出了,“反革命”打了“民兵队长”,后果不堪设想。忍气吞声?眼前的形势是逼着哑巴出声。

左思右想了一阵,只有和这妮子周旋下去这一条路。我说:“好吧!你跟我去找那猫儿盖屎。”我在前边走,她在后边跟,我两眼貌似在东看西瞧,实际上在寻找妮子的家人。

早上,我看见王老爹背着粪篓去捡粪了。看看太阳,估计老汉也快回来了,便在小村的岔路口上转来转去。

改枝见我久久找不到猫儿盖屎,仿佛揣摩出我的心思来了。她对我发着雌威说:“你这是带着俺逛景来哩?猫屎倒在哪儿,你还能忘记?”

妮子一烦,我倒乐了:“我记性不好,咱俩慢慢找吧!”

妮子站定脚步,不走了:“你在跟俺耍花腔!”

我也定住身子,对她说:“告诉你这猫不在屋里上厕所,你死活不信,你非出来逛景不可,我有什么办法。”

“你……”妮子改枝的脸,气得由红转白,但又找不到新词来批判我,便给我戴上一沓帽子,“……你这油(右)派!你这‘反革命’!你这‘黑帮’!你们一窝黑,黑了心肺,黑了肠子,黑了屁股眼子……”

“你嘴咋这臊?小时候你娘没用尿布给你擦嘴呀!”王老爹背着粪篓,出现在岔路口,“小妮子,你是骂谁哩?”

我长出一口气,忙对王老爹回叙了早上发生的事情。王老爹提起粪叉子,朝改枝一指:“你给我滚,你娘在菜地等你去干活哩!原来你他娘的又找人家邪茬来了!”

改枝身子扭动了几下,却没挪动脚步,她和老汉争辩道:“那花脖子就是他家黑猫吃的,您看这白毛毛,是从‘三黑’爪尖上找到的。”

老汉接过白绒毛毛,用两只干柴眼看了看,顺风就把那白毛毛扔了:“妮子,那是家雀子毛。”

“爷爷,您咋把证据给扔了?”她望着那飘悠悠地飞上了天的绒毛毛,眼泪“唰”地流了出来,“俺为它费了一清早的心血哩!”

“俺常在院子里转,知道‘三黑’不在屋里拉屎撒尿。这猫是怪,可是怪得仁义,怪得让人稀罕,你就别再往‘三黑’身上栽赃了!俺估摸着,那只‘花脖子’是叫黄鼠狼给叼去了!”王老爹一边对妮子摆着道理,一边用袖子给改枝擦着眼泪。

妮子改枝狠狠跺了跺脚,“呸”的一声把一口唾沫吐在我的衣服上,算作早上这场猫戏的收场。王老爹朝妮子的背影啐了一口痰,叨叨咕咕地骂了几声,又转过身子,用袖口为我擦着身上的唾液。

我轻轻推开了老汉的手,诚心诚意地对老汉说:“王老爷,多亏了您,不然这台猫戏难收台了!”

“井下的活儿那么累,看你两眼都熬成红灯笼了。”王老爹怜惜地看看我的脸,“快去睡吧,煤窑里的汉子,缺不得觉。”

由于突击监房的扫尾工程,两天后,我们这个采煤组被调到井上,参与监房周围铁丝网的编织。解除了长期夜班熬人的挖煤活儿,我感到了某种轻松,也感到了某种怅然的失落。因为不久,我们就要搬进自己为自己编织的铁丝网里来;电工接通电源,那将是一片红灯耀眼的电网,像鸟儿钻进笼子似的,我们将告别那个“自由世界”。

过去,她上白班,我上夜班,那黄黄的泥巴小屋总有人在,“三黑”不会感到寂寞。现在白天两个人都不在家,只剩下“三黑”看守空巢,她和我都对“三黑”不够放心。

她说:“会不会……”

我知道她怕改枝趁机对“三黑”进行报复。那妮子认死理加上“新仇旧恨”,脑子里只有“阶级斗争”一根弦,不排除对猫也斗争一番。

我说:“不会。”

她问:“有什么根据?”

我答:“没了那只黑猫,那宅院耗子就会造反。”

“人家不会再抱一只猫来吗?”她认为我的依据不足。

我只好对她来一番空头安慰:“妮子要想整那只猫,也不太容易。第一,‘三黑’的厉害,她是吃过亏的;第二,宅院里常有王老爹和王大娘在家,能对那妮子起一定的制约作用。”

她说:“我真想抱着那只黑猫去工地,收工再抱它回来。”“那疯子就不是改枝,而是你了。”我警告她说,“这反而打草惊蛇,刺激那妮子对猫的关注。”

她点点头:“我也知道此举不可为之,可我真喜欢‘三黑’!”

“少来点儿女情长吧,这不是百鸟朝凤的祥和时代。小儿子还远在北京当‘狗崽子’呢!”

这话,是在我和她头一天上白班的早晨说的。哪知才到第三天黄昏,那不幸的预感就应验了。我先收工到家,打开门锁进屋,第一眼就习惯地看那只土台上的黑猫。土台上空空,那只猫食碗仍在,“三黑”却没蹲卧在那儿。

最初,我猜想它可能是排泄屎尿去了,等了半天,还是不见“三黑”归来;我在院子里“咪咪”地呼叫它,听不见它的回应,王大娘正在院子里晾晒麦子,她说她也没看见“三黑”。

我匆匆忙忙地跑出院子,在街头巷尾寻找它的影子,没找到猫,却碰见她收工回来了。没有多说什么,我和她就直奔王家的那块菜园。我们的想法是:改枝在哪儿,“三黑”就可能在哪儿。

王家菜园在村南一块平坦的梯田上,远远就听见辘轳绞水吱扭吱扭的声响,我们爬上土坡一看,菜园里改枝娘在摇辘轳,往菜畦里灌水,王老爹猫着腰在给茄子整枝打杈。“王大爷——”她比我心急,首先呼叫了一声。

老汉以为我俩是来买菜的,便说:“黄瓜顶花带剌,你们摘上点吃去吧!”

“谢谢您老,我们家里的菜还够吃。”我说,“您知道改枝去哪儿了吗?”“带着小姐妹仨,去了‘白鬼树’了。”摇辘轳的改枝娘漫不经心地回答,“崽子太闹,来菜园围着井台转,怕掉进井里去。一过午,改枝就把她们仨带走了。”

在王家当了半年多房客,我们从没主动找过改枝,一直是敬鬼神而远之。这回我俩来菜地寻找改枝,马上引起了王老爹的警觉。他伸直了弓曲的身腰,询问我俩说:“你俩找她有甚个事情?”

我们没有回答,直奔“白鬼树”方向跑去。这是我们第一次对老人失礼,但“三黑”的命运紧紧地揪着我俩的心,也只有等我们找到“三黑”再向老汉赔礼了。

山路疙疙瘩瘩,硌得脚掌疼如火燎,但此时我们已顾不得这些,一路小跑下山,目标——高高耸立的两棵“白鬼树”。

“会在那儿吗?”我问。

“一定。”她斩钉截铁,“只是不知道它是否还活着。”

“为什么‘一定’?”我气喘吁吁。

“那儿是乱坟岗子,是处死‘三黑’最隐蔽最合适的地方。”她脸上淌着汗水,“老乡都知道那地方闹鬼,不然那妮子不会带着小姐妹去那儿耍闹的。”

我承认了她分析的精确。这个精确的分析,是高等数学“微积分”中也学不到的;这是“文革”中诞生的畸形的方程式,只有久被“阶级斗争”旋风携来卷去,在人生苦海里沉沉浮浮的我们,才能精确地计算出这个没有阿拉伯数字的方程式,并测出罗盘上的准确方位。

如急行军那般,我们终于接近了乱坟岗子。尽管这儿有一座座坟头遮目,但东南风里飘过来小姐妹们的语声。我俩来到“白鬼树”下,那语声变得清晰可闻,领头喊话的是妮子改枝,小姐妹仨为她的喊话唱和:

一不打铁

二不打钉

打的是油(右)派反革命

一不逮鸟

二不逮鹰

逮的是吃鸡的黑妖精

我和她迅速跑上一个坟头,向喊话的方向望去。姐妹四个手拿一根柳条,边唱边打那只被麻绳拴着一只猫腿的“三黑”。麻绳的另一头,被系在一棵杨树树干上,那“三黑”围着杨树绕圈奔路,改枝和她的小姐妹则追拦堵截,树条抽打在“三黑”身上,使“三黑“发出一声声的嗷嗷叫。

我们冲下坟坡,像天兵自天而降。这四个小姐妹万万没有料到,这儿会出现我们;趁她们大眼瞪小眼发愣之际,我弯腰麻利地解开“三黑”腿上的绳子。四姐妹一齐冲上来,她张开胳膊阻拦住,于是,那些柳条的抽打,便鞭子雨般地落在了她的身上。

为“三黑”解开绳扣之际,我们心颤了:它已被抽打得皮开肉绽,条条血迹粘住了它油黑的皮毛。我想抱起它就走,哪知“三黑”仿佛不认识我了似的,撒腿就跑。它已无昔日蹿房越脊般虎猫的灵巧,被绳索拴系着的那条腿,是断了腿骨?还是因久久捆绑而发生暂时的局部麻木?不知道,反正它一瘸一瘸地蹦跳着跑了。

我和她去追赶它。

四姐妹也去追赶它。

在一片坟头中间,它突然一头钻进了一个坟坡的洞穴。

我和她呆若木鸡。

妮子改枝却拍手大笑:“这回好了,喂狐狸去了。叫你偷吃俺家的鸡,这是报应!”她得意地挥手招呼小姐妹仨说:“走,让这‘大黑’和‘二黑’在坟头哭‘三黑’吧!这叫‘黑哭黑’,狐狸替俺消灭偷吃鸡的贼!”

我俩无暇顾及改枝的讥讽与奚落,只是对洞口呼喊着它的名字:

“‘三黑’——”

“‘三黑’——”

“咪咪——”她改用猫语招呼它。

“你出来吧!她们走了——”

没有应声,只有白果树和杨树叶在风中的喧哗。呼喊累了,我和她坐在坟坡上歇息,想等它出来,抱它回家。让我们感伤的是,“三黑”始终没有出来,直到七月的骄阳,滚下了山背。

“走吧!”我说,“它被打怕了,也许夜里会悄悄溜回的。”

她摇摇头。

“猫不识路?”

“识路。”

“只要识路,它肯定会回来。”与其说这是出于我的自信,不如说这是我对她的安慰。

“我想,这儿可能是它的归宿了。”她神情郁郁地说,“那天夜里,我跟着它到‘白鬼树’,它就是从这个洞穴里掏出来黄鼠狼的。在这儿栖身,能比和人共处更为安全,更为自由!”

“它会被狐狸吃掉的。即使不被狐狸吃掉,它也会被饿死。”我说着我的看法,“因为它不吃鼠,不吃带血腥气味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