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猫碑(5)
我和她心里都清楚,巴掌打在“三黑”身上,刀子却剐在我们的心口。最令人痛心的是,我们无法制止这幕荒唐戏剧的演出。我俩既是观众,又是被鞭挞的主人;我们只有心上流血的份儿,却无法解救那只无辜的“三黑”。
正在百般无奈之际,那“三黑”突然开始反抗。它先是一蹿身子,猛地咬了那妮子手背一口,改枝惊叫了一声,松开了“三黑”。“三黑”蹄爪刚刚落地,就像那次扑雀一般,以闪电般的疾速从地上反弹而起,直扑向改枝的脸。待改枝反应过来,她那粉扑扑的鸭蛋脸上,已留下被猫爪撕破的几道血迹。还算万幸,没有重演老爹的爷爷被虎猫抓瞎一只眼睛的悲剧……
我慌了神儿,站在那儿不知所措。她也被这突发事件惊呆了,一时之间没了主意。几秒钟的慌乱过后,我朝“三黑”装模作样地踢了一脚,“三黑”善解人意地钻出猫道,跑出了小屋。她忙取出劳动必备的消炎药膏和棉球之类,想为妮子改枝伤口涂药。
可是妮子改枝拨开了她的手,捂住脸一股风似的跑出小屋。奇怪的是,她没有哭,也没有喊,默默地承受了“三黑”的报复。地上留下她和猫——动物和人的一串零乱脚印。
“捅马蜂窝了,该怎么办?”我惊恐得不能自抑。
“这叫活该。让这妮子去告那只猫吧!”她镇定地笑笑,“劳改队长不会受理猫案的。是猫玩耍主席像章,又不是咱们亵渎领袖!”
当真如她所料,妮子改枝不但没有将此事上告到矿山,还将真情隐瞒了她的爷、奶。这是我第二天下夜班躺在炕上听到院子里的一段对话:
“改枝,你的脸……”问话的是王老爹。
“上山割荆条时,被枣针扎的。”
“割荆也不看着路!唉!”长叹的是王大娘。
“那地方野枣树和荆棵子缠在一块儿,下镰刀时俺没留心……”
遮丑的话,编得不露缝隙。不知为什么,我这个不被她怜悯的人,反而对她生了怜悯之情。一个花儿般的妮子,心灵本来应该和她美丽的脸蛋和谐统一,但是时代这把红缨宝剑,硬是把她一分为二;灵魂与肉体的分离,虽使她赢得了“专政”的虚荣,在虚荣的背后却深藏着痛苦。这妮子和猫的一场无谓“战争”,她荷花般娇嫩的姿容上,留下了冰雹击砸的痕迹。
她很能干,割荆时背着百十斤重的荆条下山;她手很巧,一根根柔软的荆条,在她跳跃的指缝间,魔幻般地变成荆篓,变成簸箕。王老爹用荆篓拾粪,王大娘用簸箕晒粮。她还对民间工艺很有兴趣,过春节时,各屋的窗花都是她剪刀下的产品:有戏水鸳鸯,有并蒂睡莲,有鸟儿鸣春,有梅花弄雪……她剪的唯一人物肖像,是钟馗捉鬼,堂堂正正地贴在我们那间小屋的门扇上。鬼是何人?不言自喻;谁是捉鬼钟馗,当然非她莫属了。这样一个吃苦耐劳、多才多艺的妮子,时而表现出时代的疯癫症,不是挺让人心痛的吗?
随着时间的流逝,老狸花猫一天天的衰老,“三黑”却像气吹的一般,两眼炯炯闪光,浑身滚瓜溜圆,它责无旁贷地担任起整个宅院的捕鼠任务。白天,伏在炕上傻睡;夜里,小屋里便消失了它的踪影。有一次,出于好奇心的促使,她带着一只手电筒,悄悄跟踪在“三黑”之后,看它到哪儿去神游。她的侦察报告使我吃惊,原来它常去村外的一个乱坟岗子,胆大包天地去掏黄鼠狼窝。
这儿是山沟乡亲极为忌讳提起的一个地方。两棵粗大连株的白果树拔地而起,肩并肩地生长在乱坟岗子中间。只因它生长在乱坟岗子中间,夜间树杈上又栖息着多只夜猫子(猫头鹰),这两株白果树便被老乡易名为“白鬼树”。老爹说,他在这儿遇见过“鬼打墙”。某年某月某天他从县城购物回来,夜过“白鬼树”,便怎么也走不出那乱坟岗子。天亮一看,他像围着磨道转圈儿一样,还在原地没动。王大娘说得就更邪乎,她说她白天挎着一篮馍去走娘家,看见“白鬼树”杈上有两个盘腿而坐的白无常。她吓得摔了一跤,伤了缠过足的小脚腿腕不说,那一篮滚落在地上的白馍,竟然一个也找不见了。
在大饥饿的年代,她住过劳改队的停尸房,不怕神鬼之类的邪说,因而尾随“三黑”去了一趟乱坟岗,竟然觉得十分惬意。她说那乱坟岗子确实有磷火闪闪,那是死人的骨头挥发出的光亮;树上有一团团流火,那是夜猫子亮晶晶的眼睛在暗夜闪光。
使她不解的倒是“三黑”的行为。“三黑”掏黄鼠狼窝之前,先对树上的夜猫子“咪咪”地叫了一阵,夜猫子则以“哇哇”的啼笑作为回答。那劲儿好像“三黑”是和夜猫子在沟通什么信息,然后它才开始用利爪疯狂地扒着坟洞,直到抓获大尾巴的黄鼠狼为止。树上的猫头鹰对“三黑”十分礼貌,不抢不夺,不争不斗,“三黑”又对树上猫头鹰“咪”叫一阵,才叼起黄鼠狼回宅。它把黄鼠狼叼给老猫,然后去村边的小河沟洗澡。它先扑通一声跳进小河沟,之后坐在河岸上,舔净自己的皮毛和爪子,直到浑身毛皮干了,它才钻窗道,回到窝里。
我听得十分入神,只是觉得不解其中的猫道。比如:宅院里的耗子足够老猫吃了,“三黑”何以深夜去涉猎死人领地,去抓野食给老猫吃?再有,黄鼠狼浑身腥臊无比,坟头里的黄鼠狼,又因嚼食死人尸骨的恶臭,增添了许多血腥气味,老猫能吃那东西吗?
她也觉得这是个谜,无法回答我的问题。而王老爹第二天从他屋子的墙角,发现一堆腥骨以后,却一语中的道出了“三黑”这番殷勤表演的猫道结论:“这是黑猫献给它娘的寿食,俺估摸着老狸花猫快寿终了。王家养过几代猫了,每窝猫里都有一个崽儿是孝子或孝女,这是黑猫对它娘尽的最后一次孝道。”
我不信实人世间的忠孝伦理,能在四条腿的猫科动物身上验证。可是第二天夜里,老狸花猫失踪了——猫从不死在自己窝里,这是猫的天性。
它死在哪儿了?猫的天国在哪方水土?
王老爹都回答不出,我和她自然也就无从知道了。
【下】
“三黑”的真正故事,仿佛是从老狸花猫死后才开始的。这故事超越了“猫论”“猫道”“猫话”的主题,在文字浩如瀚海的辞典里,我找不到能概括这故事的词汇。因而只能通过笔尖,娓娓道来……
大约在老狸花猫升到天国的第三天夜里,王家的两个鸡窝里,就开始丢鸡。那天,我刚下夜班回来,她正穿衣起炕,准备去上白班,就听见改枝一声惊叫:
“爷爷,咱家的花脖子母鸡没了!”
这一声呼喊,把老王一家三代八口人,都吸引到屋外。王老爹质问王大娘说:“昨晚,关鸡窝门时,你数过数儿了没?”
“一窝九只。”王大娘说,“二九一十八只。一根鸡毛也不少哇!”
“许不是你老糊涂了,把花脖子母鸡关在鸡窝外边了吧?!”王老爹一边“咕咕”地叫鸡,一边不信任地盯着老伴儿。
王大娘辩白说:“我还没糊涂到不识数儿的地步。”
只听改枝尖尖的嗓门道:“可邪门儿了,俺家花脖子母鸡咋就没了呢?”
和改枝挨肩的三个小姐妹,也高一声低一声地数着撒出鸡窝的鸡:一、二……十二、十三、十四……”
我和她就是在刺耳的数数声中,走出小屋来的。之所以我俩必须出来亮相,源于这大山沟沟亘古传留下来的风土人情:不知什么年头开始,也不知出于什么原因,这山沟沟里的乡亲,不吃鱼不吃鸡。即使是娘儿们生娃,只认红糖、红蛋(鸡蛋)和小米粥,从不用鱼汤或鸡汤之类,滋补产妇的气血不足。这就便宜了从北京、天津、上海……来的男女囚徒,每到逢年过节,都溜到村村镇镇买只鸡吃吃。我和她也不例外,花很少的钱,买过老乡不再下蛋的老母鸡吃。出于避嫌之故,我俩本能地参加了丢鸡一事的讨论。
老王很有眼力,见我俩出屋,自然明白了出屋的缘故。他端着一碗糊糊,一边往嘴里填着,一边挥动着筷子说;“别七嘴八舌地瞎吵吵了,都给我回屋吃饭去。俺估摸着,那只花脖子老母鸡昨儿个很可能在野地里被禿鹰给叼走了。村东头老秦家,眼睁睁地看着秃鹰像飞机俯冲下来似的,一伸爪子就把大花公鸡给提到云彩里去了!”
“兴许是我数错数儿了?”王大娘开始怀疑自己的记性,“丢就丢了吧,反正是老母鸡了,下不了几个蛋了。”
“妮子们,听见了没?叫你们回屋吃饭去!”老王朝姐妹四个拿出了家威,“糊糊都凉了,喝凉糊糊拉稀!”
我听得出来,老王在变着法儿安抚我俩,淡化着由于丢鸡而可能引发的猜忌和矛盾。“盾”方自然是我俩,“矛”方自然是妮子改枝了。
院子里重新安静下来。回到屋里,她郁郁不快地说:“刚才你看见改枝那双刀子眼了吗?”
“见了。”
“那目光分明把你我看成了偷鸡的时迁!”她愤懑地说,“冲这妮子,咱就不如早点搬家。”
“村里又不只有一个改枝,还是面对现实吧!好在老王一家还把咱当成人看。”我给她吃着宽心丸,“早晨我下夜班路过监房工地,窑洞快碹成了,搬到那儿去,就看不见这双杏核眼了。”
她突然提出一个问题:“猫能带走吗?”
我沉吟片刻,没能作答。
老狸花猫去了天国,王家宅院只剩下“三黑”逮鼠,王家愿不愿意叫我们把猫带走,这只是问题之一;之二则是监舍纪律严格,许不许养猫?即使是王家愿意叫我们把猫带走,会不会重蹈张木匠养百灵的旧辙?因而,沉吟良久之后,我含混不清地回答了她一句:“人都不能主宰自己了,还顾得上猫?我看,一切都听上帝的旨意好了!”
她果断地表示:“这猫一定要带走,是不是虎猫、神猫我不在乎,反正这猫通人性,我舍不得扔下它。我悄悄私访过各家各户的猫,没有一只比得上咱家的‘三黑’。”
我还是抹着稀泥:“到时候再说,你该上工了!”
和往常一样,她出工前和猫亲昵了好一阵子,然后扛着铁锹走了。还没容我睡觉,妮子改枝叩打了几下房门(比过去多了个进屋先敲门的礼仪),走进屋来。她说在她的民兵队长的工作条例中,有安全检査一项,村里发生了用煤火做饭熏死人的事了,她要检査一下屋内的灶膛和烟道是否畅通。
我知道她还是为“花脖子母鸡”事件而来,只不过比过去的直来直去多了一层“曲里拐弯”。她先掀起铁锅锅盖,指尖沾了沾锅底,查看锅里有无鸡油油渍;后又叫我帮她搬开铁锅,样子像是看看烟道有无堵塞,实际上是在看里边是不是藏有鸡毛。我接受她的指挥,并一一照办。我还主动掏出炕洞里的鞋袜和其他杂乱东西,把手电筒递给她,以排解这妮子的多疑;让她用手电筒在幽暗的炕洞里照来照去,寻找花脖子母鸡的鸡毛,以消除又一个“阶级斗争新动向”。
烦琐的检查结束了,这妮子的头上肩上,沾满了灶膛和炕洞的烟灰。她顾不上拍打灰尘,两眼一骨碌就转到了那只黑猫身上。“三黑”正在土台子上蹲着,改枝这一眼扫过去,“三黑”像触电一般,立刻嗷叫一声,表示了对改枝的敌意。
鉴于上次的抓脸教训,改枝不敢走近它,却命令我说:“你去掰开它的爪子。”
我不理解这妮子的意思:“干什么?”
“叫你掰你就掰,甭问这是干啥!”改枝不敢走近“三黑”,对我却是正颜厉色。
我觉得这妮子太骄横了,本想顶撞她两句,转念一想,我下夜班还没休息,早点送瘟神出门算了。我走到土台前边,像和“三黑”耍逗似的,掰开了它的爪蹄。妮子改枝像是发现了什么重要情况,突然斜插进一只手来,从“三黑”的爪尖上揪下来一撮挂在上边的白白绒毛,便举在亮处吹着看着。我顿时明白了,这妮子在分辨这一片小小的白色绒毛,是不是来自花脖子母鸡的羽翅。
“好你个‘三黑’!”改枝冷冷地叫道,“原来是你把‘花脖子’吃了!”
我马上对着妮子解释:“这猫十分仁义,从不吃鸡。”
“近猪(朱)者赤,近煤(墨)者黑。”她来了词儿,“你们这些城里来的油(右)派吃鸡,这黑猫当然也就吃鸡了。”
“改枝……”
她不容我说话,举着那块小小绒毛,咬着银牙,眉梢高挑地反问我说:“你说它不吃鸡,这团绒毛是哪儿来的?”
“它擅长捕捉麻雀,还用麻雀喂过老狸花猫哩!”我说,“不信,你去问问你爷爷,昨天我还看见它逮了只麻雀吃哩!”
“你不用拿家雀子哄俺,这白白的绒毛就是‘花脖子’的!”她嚼着舌根说,“老猫死了,它就造起反来了;不造油(右)派的反,造起工人阶级和贫下中农的反来了。他娘的,非对你‘三黑’实行专政不可!”
“它是猫。”我终于被激起了火气。
“但它是你家的猫。”她两眼喷火地望着我。
“你怎么能证明那是鸡的绒毛哩?”我声音陡然高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