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之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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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怀念印度

谁曾经乘坐豪华邮轮去过印度,不仅用眼睛去观察它,而且用心灵去感知它,就会有一个国家让他一直魂牵梦萦,任何一个极其细微的征兆都会促使他想起这个国家。十四年前我曾去了趟印度,自此,零星小物无数次绕到各个感官提醒我、敦促我,唤起我的思念!一次是某个烟草商放在商店橱窗里的白铁制成的棕榈树,树下站着一个正在吸烟的黑人,也有可能是香料的气味,咖喱抑或姜的味道,或者所有气味中最有印度气息的檀木的芳香。还有露天每块燃烧的木头点亮的火光,缭绕的烟雾飘荡在空中,这都让我忆起南亚,想起海岸线和原始森林中大河的河岸,那里四处可见村庄里燃着的火堆,升腾的烟雾散发着缕缕的清香,那是对即将抵达的陌生人的第一声问候。另有一次,一位老教授的嘴角看上去在某些方面同蜥蜴的嘴巴有相似之处,这又让我想起了锡兰高地上那条绿色的小蜥蜴,那里距离皮杜鲁塔拉格勒山的峰顶如此之近,就在那里我跟它进行了一场奇异的对话,讨论动物和人,欧洲和印度。一刻钟的时间里我从它那里学到的比我之前努力十年所能学会的还要多。

最近我刚从纽伦堡旅行回来,古老的哥特风格的纽伦堡矗立在工厂和汽车的马达声中间,显得如此陶醉,如此忧伤,令人不可思议,或许明日它就会轰然倒塌——这就是纽伦堡,我徒步在它的老城,成千上万漂亮、奇特的东西透过眼睛钻到我内心的画册里,这无数幅画面之中有一栋美丽坚固的老房子,那是一家药店,名为“弹珠”,我在它的橱窗里,在其他充满吸引力的物件中,发现一条刚出世的小鳄鱼,可惜不是活的,已经制成了标本,同它放在一处的还有那枚孕育它的破碎的鳄鱼蛋。啊,我怎么又想起了苏门答腊岛上在占碑的那一天,一位异乡朋友送给我六条活着的小鳄鱼作为礼物,它们大约刚出世五个星期,无比奇异的小生灵,我可以把手指伸进它们的嘴巴里,因为它们还没有牙齿,像婴儿啃着我的手指磨牙根!我又一次感受到这种思念,长久以来那美妙又愚蠢的思念,我渴望再次出游,再次离开欧洲前往热带,来到棕榈树下,来到猿猴面前,进入炎热潮湿的原始森林和幽暗的金色寺庙。

告别那只从蛋壳里爬出来的小鳄鱼,结束纽伦堡之旅回家以后,返回到惬意明朗的南方,这时,我发现其他的点滴迹象也会让我想起印度。在我旅行的那几周,邮局把许多书送到我家,堆满了我的房间。在这书山之中,我发现了几声来自亚洲的问候。尽管只是印了字的纸,于我而言却是东方的使者,我怀着肃然起敬的心情拿起它们。

这是两本让我爱不释手的好书,还配有插图。一本是《巽他群岛》,一位名为马丁·博尔曼的年轻作家在书中描述了一场穿越苏门答腊岛的旅行。苏门答腊!啊,年轻人,我们也曾在那里停留,在巴当哈里河畔听过猿猴的咆哮,在穆西河畔看见鳄鱼趴在沙滩上。他这本关于苏门答腊的书中,那些有着轻柔的马来尾音的名字对于我们这样的人不啻于一种深受欢迎的音乐。博尔曼的书由法兰克福莎西埃德出版社印刷出版,纸张考究,装帧成厚厚一大册,配有大量彩色插图,无论从手感上还是视觉上都是一本漂亮、令人兴奋的书籍。这位年轻作家不仅是在苏门答腊游玩,为了感受气氛,创作诗歌,他四处游历和探询,如果你了解在热带地区旅行的辛苦并且知道这种永恒的东方诱惑其实是一种虚幻,就会尊重这场旅行的成果。不过你一定也会感到悲伤,因为很少有来自印度的问候如此清楚地告诉我,机械文明如此迅速地征服这些原始民族。我见到过1911年的苏门答腊,那时的它与今天大相径庭,而我当年旅行时的心情跟今天这位年轻的德国人第一次游历世界的心情也截然不同。这本装帧漂亮、充满思考的书值得用心阅读,它不仅传达了大量中肯的论断和观察,而且也因其真诚的态度处处给人愉悦之感,此外还散发着一丝现代世界观的气息。然而这却是一个正在沦陷的世界。原始民族即将在亚洲消失,矮小的马来人装出一副美国人的样子,流经原始森林的河流都用水泥筑起了堤坝。——书中漂亮的彩图由西格弗里德·泽巴所绘。

另一本关于印度的书也是我从这座书山中扒出来的,我偶尔会在晚上的时候坐着翻上几页。它属于慕尼黑格奥尔格·穆勒出版社出版的印度文化形态系列丛书,讲述了关于锡兰的事情,作者是F.M.特劳茨,我以后一定会再读上一遍。这本精美的四开本书籍一共配有128张漂亮的照片作为整页插图,徜徉在这诸多图片之中可谓一种享受。一部分照片展现了到锡兰旅游必去的一些历史悠久的景点,几十年以来,每一个游客在随处买得到的风景明信片和纪念册上都可以看见这些画面。幸好书中还收录了许多独特的新照片。啊!我发现了亚当峰投下的山影,又发现了皮杜鲁塔拉格勒山——那里是同我对话的那只蜥蜴的家乡——也发现了有大象洗澡的马哈韦利河以及康提的圣地,还有那里形态各异的佛像,可惜没见到那尊小巧的水晶佛像,它就摆放在佛牙寺的一个圣坛上,始终是让我最难以忘怀的东西。佩勒代尼耶的巨竹也出现在画面上,它是我见过的世界上最美丽的植物。不过锡兰高地还有几处最美丽的景致,似乎今天仍然无法被游客的照相机捕捉到,首先就是笼罩着石窟寺以及寺中那尊巨大卧佛的神圣朦胧的幽光,游客只能体会到些许模模糊糊、梦幻般不确定的感觉。谁若是喜欢印度并且偶尔怀念它,那么这本关于锡兰的书以及其中的图片会成为他亲切的伙伴和抚慰剂。

据说锡兰高地还有一些维达人,他们是生活在丛林中的原始民族。很快,这个族群要么绝迹,要么需要付费参观,也就再没有原始人了。以后或许也不会再有原始森林和鳄鱼。如果说用长枪火炮和经商意识消灭原始民族并摧毁质朴的圣地,对于现代人而言是件相当容易的事情,那么摧毁古老的文化则要困难得多了。这样的文化虽然历经数百年的堕落和病态,却依然延续,中国人让我们看到了这一点,北印度人体现得更加明显。在那里,在孟加拉,盛行着一种很高的智慧,它多次受到欧洲影响,也受到传统的近亲婚配的牵累,但是今天,依然在思想和艺术方面保持着创造力并且充满一种善良、和平,专注于团结的精神。同样在这堆书山中,我惊喜地发现这种精神的见证——两本寄自加尔各答的厚册子,里面汇集了许多本加尔各答的优秀月刊《现代评论》。一位印度朋友把它们赠送于我。这本刊物由马南达·基亚特耶主编,我发现,它虽然在醒目的标题和题材的选择方面受到欧美杂志的影响,但背后处处散发着一种信念、朝气和智慧,同时还体现出一种和平的国际性,这在欧洲的月刊中很鲜见。非常欢迎你们,远方亲爱的印度朋友,我翻阅着你们的刊物,看到与泰戈尔志同道合的画家的画作,我还是更喜欢你们的画家卡拉萨拉和斯里马蒂·苏库马里·德比的画,我想我听得到你们发自远方的声音,这声音在吟唱,如此亲切庄重,又充满纯真。

现在是时候解放出来了,摆脱对印度的思念。思念是一件美好的事情,我是最后一个愿意把它当成多愁善感取乐的人。但是感情和幻想有一个特点,实现某种升华之前,它们的力量、美丽和价值在逐渐增强,此外它们又会越来越有惰性,接着就会有其他幻想、其他情感从我们永不枯竭的灵魂深处升腾而出。然后带走这场印度游戏,带走对印度的怀念,反正这种怀念很快又会以某种形式回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