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隆隆的大山之内 深深的悲痛之中(5)
漆黑的夜里,到处都是形状怪异的山丘暗影,卡门·贝里奥斯坐在车里,回想起她最近做过的一个梦:路易斯被埋在地下了,可梦中,他逃了出来,坐着巴士回到了地面上。卡车驶下了高速路,开到了通往矿场的小道上,远处的矿山到处是晃眼的光亮。到了前门,过了哨岗,她下车走进了干冷刺骨的寒夜中。那时,已将近午夜。
科皮亚波,中等中产阶级的街区,班长弗洛仁科·阿瓦洛斯的家中,妻子莫妮卡·阿瓦洛斯正在缝衣服。她手里拿着十六岁儿子的运动衫,正在给他收紧一点,同时,厨房里还给弗洛仁科煮着汤。她丈夫非常爱喝汤,莫妮卡今天为他煮了丰盛的牛杂汤,她记得弗洛仁科就喜欢这口儿。诱人的香味儿弥漫在整个客厅以及旁边的小餐厅里,他们一家四口每晚都坐在这里吃饭。莫妮卡没开电视,也没听广播,两个儿子在自己房间里,她就喜欢这种安静的感觉。现在,唯一陪伴她的就是客厅里的大钟了,滴滴答答,快到九点半了,弗洛仁科快到家了,而她也准备上饭了,这个点儿正是南美人习惯吃晚饭的时间。
突然,电话铃响了,是她姐姐。“听着,我不想让你担心,但是矿里出事了,是一次大塌方。就是弗洛仁科工作的地儿,圣何塞。他到家了么?”
“还没,但他随时可能进门。”挂断电话,很快就九点半了,然后是无限漫长的等待。几分钟后,弗洛仁科的餐椅还是空空的。突然,莫妮卡记不清丈夫到底在哪里上班了。是圣何塞么?她隐隐记得他说过,是以另一个圣人命名的矿场:圣安东尼奥。是安东尼,不是约瑟夫,她就这么想。她上楼又下楼,又上楼又下楼,仿佛陷入一种狂躁和恍惚,时间离九点半越来越远。七岁的儿子正在自己房里看电视,他总是跟父亲聊工作,肯定知道他父亲到底在哪个矿场上班。突然,儿子冲进了客厅,大声呼喊着:“妈妈,我爸爸死了!我爸爸死了!”
“不会,不会的,”他母亲回应着,“你怎么知道的?”
“别骗我了!”孩子高喊,“电视里都播了!”
楼上,小儿子的房里,电视机前的莫妮卡晕了过去。大儿子塞萨尔·亚历克西斯(Cesar Alexis)过来镇定地唤醒了母亲,瞬间就担起了父亲的角色。今年,亚历(Ale)十六岁,恰是当年弗洛仁科和莫妮卡怀上他的年纪。就这么突然的,他变得异常平静、坚强,仿佛父亲弗洛仁科正在冥冥中给他传输着力量。
“冷静一点,”亚历跟他妈妈说,“冷静。”他们决定先去巴勃罗·拉米雷兹家里,因为他也在那里上班。如果有人知道真相并能如实告诉他们的话,那肯定就是巴勃罗了。莫妮卡和两个儿子到了巴勃罗家,敲门的他们完全不会想到,巴勃罗正要进入塌方的矿山,寻找弗洛仁科和其他三十二位矿工。他们敲了十五分钟都没人应门。终于,巴勃罗的妻子走了出来说:“巴勃罗不在家。他去矿里了,好像出事了。”莫妮卡喊上了弗洛仁科的另一个朋友伊萨亚斯(Isaias),他们一起开车赶往矿场,出城后还迷了路。后来,他们终于到了,空旷的暗夜中,她看到出口处来来往往的人,戴安全帽的、穿制服的,他们都不知道在忙碌些什么。
塔尔卡瓦诺市,卡罗拉·巴斯塔斯(Carola Bustos),这个刚刚跟丈夫一起经历了一场大地震和海啸的女人,决定先不把父亲出事的消息告诉两个孩子。她肯定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会声音哽咽、泪流满面,而孩子们看到这般脆弱的自己,一定更会不知所措地恐慌。为了不伤害孩子,她决定先把他们放到自己父母家中,在那里他们会更安稳些吧。而她,没告别就悄悄地溜了出来,去赶北上的航班,把解释自己不告而别的责任交给了外祖父母:“妈妈去圣地亚哥找工作去了,她很快就会回来的。”
塌方大概十七个小时后,圣地亚哥市,“狗仔”马里奥·塞普尔维达家里,电话铃响了起来。刚早晨七点,埃尔韦拉,亲友一般称她“卡蒂”,接起了来电。
“卡蒂,矿里发生了塌方,马里奥也在里面。”朋友如是说。
有那么片刻,这听来好像恶作剧一般。“不可能。”埃尔韦拉说道。圣地亚哥的这个朋友怎么可能知道马里奥发生了什么事儿,这两个地方离着好几百公里呢。
“我没跟你胡扯,”这朋友说道,“打开电视,第七频道。”
埃尔韦拉打开了电视,看到了科皮亚波的报道。几分钟后,马里奥出现在屏幕上,矿场工作证上的相片照得不太好:四十岁,胡须刮得很干净,红眼睛,看起来不太开心。他的全名大写在相片下:MARIO SEPULVEDA ESPINACE。新闻报道了其他细节:塌方发生在昨天下午,矿工被埋在几百米的地下,所有通讯中断。当完全了解事故的严重性后,她终于有时间来想象,丈夫到底在承受什么样的困境:在那封闭的小空间里,狂躁如他要怎样存活呢?他需要四处走动。他肯定受不了。
至于事故本身,埃尔韦拉并不吃惊,因为马里奥或多或少都预测到了。上班前,他经常提醒她,如果他在矿里发生意外的话,她还能获得社险和保险补偿。他经常愤怒地说起圣何塞即将坍塌的糟糕状况,这种焦虑甚至让他十八岁的女儿斯嘉丽频做噩梦。几个月前的一天,斯嘉丽梦到父亲被砸死了。她醒来,惊叫着:“爸爸死了!”任谁也说服不了她这只是个梦。她一直颤抖,还嚎啕大哭,母亲只能把她送到了医院。直到后来,马里奥下班回家,给家里打通电话,对她说:“斯嘉丽,是我,是爸爸。我还活着!我没死!什么事也没发生。我只是去上班了……”这事儿才算过去。
现在,马里奥真的被埋山底,埃尔韦拉不禁觉得,女儿的梦简直就是个预言,只不过大家都没在意。她想:我该怎么跟儿子解释他父亲被埋了,我们还无能为力呢?弗朗西斯科今年十三岁,跟同龄孩子比身形要小得多。怀孕刚五个月,他就早产了,当时只有二点四磅重,出生后的前六十九天,他都在医院的保温箱里度过。父子俩非常亲密,这种关系从孩子出生就形成了。那十周左右的时间,马里奥眼睁睁看着儿子躺在保温箱里,他的小胳膊小腿那么瘦,眼睛闭得紧紧的,只能靠试管喂养,粉嫩如花苞的小小拳头也紧紧地握着,仿佛正在战斗,正在努力地活下去。后来,在儿子成长的过程中,马里奥也用最多最多的爱来呵护他。他简直就是儿子的专属啦啦队长、喜剧演员,还是牧师。他会跟他一起去户外探险,跟他一起侃侃而谈电动机器的奇妙,还会探讨喂马养狗要费的心思。当然,他还一定会谈起塞普尔维达家族的“牛仔”(huasos)传统,他们从骨子里都是善骑马、披斗篷的酷牛仔。她不止一次看到父子俩一起骑马、踢球;一起坐在电视前,反复看一部有关父爱、忠诚和战争的影片,马里奥的最爱:《勇敢的心》。马里奥是梅尔·吉布森(Mel Gibson)的超级影迷:“因为我跟我儿子个子不高,梅尔·吉布森也是矮个子。”这部奥斯卡获奖影片,用西语写做“Corazon Valiente”。“你的心是自由的,”影片说,“勇敢地去追随它吧!”
马里奥告诉儿子:“我就是你‘勇敢的心’。”而现在这位矿工的勇敢之心真的出现在了电视屏幕上。首先,是他工作证的照片,然后在一段视频中,他谈笑风生,是工作中的“狗仔”。
我们唯一能看到的矿工们的影像,就是马里奥·塞普尔维达录制的视频,电视里这样报道。马里奥很喜欢摄影,电视里,他正在拍录出租房里的那些双层床,他和其他外地工人们轮班期间所住的地方。
埃尔韦拉赶去机场,要飞到这个素未谋面的城市。下午晚些时候,她和两个孩子就飞过了阿塔卡马沙漠的南部边缘。期间,儿子一直在哭,不停地说他想爸爸。还有他们的女儿,她曾因为深陷噩梦无法自拔而一度住院,而现在,梦中的景象真的在现实中出现了。当她走下飞机,踏进这寒冬中的沙漠时,周围的电视、广播正反复播放她梦中的一切:马里奥·塞普尔维达·艾斯皮纳斯,两个孩子的父亲,恐在圣何塞塌方中失踪。
四 “我一直很饿”
最终,这群被困山下的矿工们决定离开面前的巨石。他们分成了两队。第一队,人较少,共八人,他们决定到矿洞和通道里寻找出路。一行人朝斜坡道之间打通的烟道走去。这些圆柱形烟道主要用于通风、送水、输电等等,但里面也应该安有梯子,可用作逃生通道。理论上,他们只要爬过十几个这样的烟道,就能越过塌方被堵的区域。但实际上,只有极少的几个烟道装有梯子,他们并不确定能找到向上的出路。不过,他们还是朝最近的烟道口走了过去,步行下坡到海拔一百八十米。
第二队,统共二十多人,他们一致决定去下面的避难所里等待救援,于是下坡朝卡车走去。这两队分开之际,班里的二把手、班头弗洛仁科把乔尼·博瑞斯叫到了一边,嘱咐说:“等到了避难所,千万看好那两箱子物资。别让这帮家伙吃光了,咱们可能得困在这儿好几天。”他声音压得很低,不想引起恐慌。他选择告诉博瑞斯,一是因为他年龄大、资历老,二是因为乔尼是那种会服从命令的人。“乔尼,我信得过你,你必须看住那两只箱子。我们回去前,别让任何人动箱子。拜托了。”
卡洛斯·马玛尼,那位玻利维亚移民,也加入了第二队。现在,他终于知道自己有多需要那落在更衣间里的矿灯了。帮他在沃尔沃L120装载机上测试操作的工友还说,不着急回去取,等午饭时间再上去拿也不迟。现在,马玛尼得克服对黑暗的恐惧,因为没有灯,他几乎时刻与黑暗为伴。大家都在步行下坡时,他发现自己几乎全是摸黑前进,小心地躲避着地上石块的暗影儿,不时抬头寻找其他矿工帽子上传来的微光。终于,他们走到了卡车那里,他跳上了后车斗。一行人开车朝避难所驶去。
到避难所后,他们迅速察看了周边区域,发现所有与地面的连接都中断了:电、通信系统、水和压缩空气的供给等。尽管如此,还有些经验不足的家伙以为他们一天之内或者几个小时后就会获救。几个小时慢慢过去了,期间,一两个人的肚子发出“咕噜噜”的声音,毕竟他们都还没吃午饭。另外,从矿灯照不到的黑暗深处,不时传来岩石塌落发出的轰隆声。为了省电,很多人把灯都关掉了。饿的时候,等着吃饭简直就是磨难,尤其身边还有两箱子食物,而看守这些充饥食物的还是一个胆小、上岁数的老家伙。乔尼·博瑞斯,这个生活中都无法勇敢面对两个女人的家伙,现在得设法阻止二十几个饥肠辘辘的大男人抢吃这些应急食品。
另一组寻找出路的小分队也出发了。一名矿工开着巨大的长臂平台升降机朝烟道口驶去。这台机器是用来托举工人去加固矿顶,或在岩石上钻孔放炸药包的。马里奥·塞普尔维达爬到升降篮里,升到了头顶的烟道口。来自塔尔卡瓦诺港市的机修工劳尔·巴斯塔斯紧随其后。而在轮班主管路易斯·乌尔苏亚看来,爬烟道是危险又无用的举动,他也试着劝他们放弃。“这根本行不通。这些人完全不去考虑安全的问题,这几个最先爬上去的家伙都不是专业的矿工。”他后来说。他指的是,塞普尔维达和巴斯塔斯都不是来自矿工家庭,经验不足。但乌尔苏亚很快就失去了威信,大家都竭尽全力想要自救。塞普尔维达把头伸进了直径两米的洞口,发现这里竟然安着梯子,螺纹钢筋做成的爬梯嵌入岩石内部。他爬了上去,希望能找到出路。可大约一分钟后,他意识到自己太胖了,但还是继续往上爬。烟道微呈上坡状,大概一百多英尺高,穿过就到达上一级隧道。里面,烟尘和废气让人无法呼吸。他俩后面还跟着两个矿工,弗洛仁科·阿瓦洛斯和二十七岁的卡洛斯·博瑞斯,他还不知道女友怀孕的好消息。这里湿度太高,道壁上很滑,大家很快就浑身是汗。爬到一半,塞普尔维达手里抓的一级横梯突然脱落,正好打在他的门牙上。他满嘴是血,疼得直摇头,可还是没停下来。
劳尔·巴斯塔斯跟在塞普尔维达身后,能清楚地听到他沉重的喘息声。随后,他碰到了一块大石头,感到石头松动,他用肩膀把石头紧紧顶在烟道壁上,朝着下面的两人大喊:“快下去!快下去!”他用尽全身的力量顶住这块石头,防止它掉下去。阿瓦洛斯和博瑞斯匆忙爬下了烟道。等他们安全后,巴斯塔斯一声呻吟松开了石头。石头撞了几次壁后,就扑通一声掉到了下面的斜坡道上,幸好没人受伤。很快,塞普尔维达便爬出了烟道。他拿手电快速扫过了四周的黑暗,发现这一级斜坡道里有更多的碎石。他站起身,等巴斯塔斯也爬上来,再一起沿着坡道向上走去。他们还抱有一丝希望,或许,或许拐过弯儿,就能看到通往出口的道路。但他们的手电照到了一块光滑发亮的物体上:又是一面闪长岩横墙,跟挡住下面隧道的一样。马里奥感到,那残存的希望慢慢溜走,现在他清楚地意识到了残酷冰冷的现实。他被困深山地下,突然如此接近死亡,却又坚信命运仍在自己掌握之中。“那一刻,我明白了,死亡会随时到来,但我决定接受这一事实。”他后来说。他们接着下坡,经过了刚才爬过的烟道口,拐弯后,又发现了横亘在那里的大石,如绞刑架一般挡住了他们的去路。他们又找到一个烟道,本想再爬上去,但用手电照了下里面,发现根本没装梯子,只有一根电缆线晃荡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