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幻世界(2017年1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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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银河奖征文(特别赞助:微像文化 阅文集团)(2)

“是的,一个人能想起大约二百件具体事情场景,数千件模糊的场景,剩余的经历则都被遗忘,而这种遗忘并不是真的被彻底抹去,而是转化为各种痕迹,进入潜意识之中,成为丰富经验的索引和各种规则。换而言之,你能记起的事情反倒并不重要,比如一个对过往完全失忆的人,却并不妨碍他对自我的感受和日常生活,妨碍的只是他不认识自己的身份,叫不出自己的名字,认不出自己的亲人而已。他的人格记忆,也就是本体感知是健全的,那么他就是自己。”

欧阳谈到这里,倒是解释了几句,不过他接着叹了口气,再一次露出悔恨的眼神。

我撇了撇嘴,心里倒不怎么认同。心想如果我忘记了过去的一切,那我肯定不再是自己了,因为我的记忆全是充满了失败的负债,如果把它们忘掉,那倒是件好事,胜过了做我自己呢……不过转念一想,记忆是资产也好,是负债也好,终究只是生活账本上的符号,既然都清零了,说谈及感受那就有点儿可笑。毕竟,只要活着,生活就一直会继续,就像我现在一样。对还不起的债,人人都会找到赖账的借口,何必刻意区分主动和被动?

于是我知趣地没有打岔,只是默默为他添了一杯水。

“当时我脑袋很疼,但我内心充满激动和兴奋。那是个清晨,窗帘外天蒙蒙亮,房间里没有医护人员,我的家人还没来。大概是怕我乱动,我整个身体都被固定住了,但脑袋还能转动,头盔被一根线连着,我没敢做太大的动作。突然我眼角瞥见一道光在闪烁,忽而黄色忽而绿色,我微微扭头看去,看见与我并排的不远处,有一个半透明的长方形柜子,微弱的灯光正从它内部传来。

“我心里很激动,我知道那是什么。隔着半透明的玻璃,我几乎分辨出一条模糊的影子躺在里面。

“那是一副男人的躯体,或者说,是另一个我,正躺在里面。我几乎能感受到他传出的心跳声,几乎能察觉他呼吸的微弱起伏,洋溢的生命力正从当中向我展现。

“我就静静感受着他,全无陌生感。我闭上眼睛躺在这里,然而整个心思全在那边,就像出窍的灵魂渴慕着肉体那般自然。

“天亮后,医生和家属都到齐了。医生很仔细地向我们介绍整个疗程的步骤和注意事项。我听得很仔细,我的家人却表现得心不在焉,他们站在远处偷偷打量着那具柜子,全都掩饰不住兴奋之情,但见我看了过来,又有点儿不好意思,连忙竖起耳朵听医生的话。

“之后的一周时间,差不多都是调试的过程,我被要求看各种各样的卡片,有文字的有图画的还有不知所云的,或者被要求照镜子、闭上眼睛感受自己的身体、被针刺冰敷和灼烧,又被要求辨认和触摸各种物体和图形,朗诵大段大段的文字——诗歌、散文、公文、字典,甚至胡言乱语。我知道我的所作所为引发的神经波动和调动的神经回路,都会被忠实地写入那具身体,所以我几乎是抱着十二分虔诚的心态投入。当我每一次耗费脑力时,电极放电的痛苦都会加倍,可我知道时日无多,就像把即将报废的卡车超载、鞭打矿场的死刑犯一般,尽力榨取这副身体。

“人最怕的是努力看不到回报,而我知道自己不存在这个问题,付出和报酬全在于我自己,我急于求生的灵魂是最忠实的工头。一个月后,我进入了下一疗程,我终于可以不用整天躺在床上,可以站起来了。

“你猜也能猜到,我第一件事是要做什么。我戴着那顶金属头盔——如今已被摘去了调试线缆,只需用无线传输维系数据通道——向那柜子走去,激动万分,简直就像找到了神圣约柜的所罗门。许多个夜里,我都会梦见咫尺之间的他,梦中的他,在雪山之巅,在彩虹的彼端,面容模糊但神采奕奕。在梦中,我完全忠实于他,依附于他,他就是我的王。

“他躺在那里,一动不动,隔着玻璃。他那与我完全一致的面孔,白皙柔软,未经风霜。裸露的四肢插满了线管,头上则戴着与我一样的头盔,连着一根线缆,线缆没入柜子一角,我知道它的终点在哪儿——就在我的头上。有个灵魂在孕育成形,这条线缆把我们的心灵连在一起,如同脐带连着母亲。

“我轻轻俯下身,静静看着他,爱意汹涌。他睡得如此之甜,真像一株摇曳的水仙,我听不到他的呼吸声,但能闻到那呼出的鲜美气息。他的神情多么平静,就像饱睡的婴儿,从未染上忧虑和心机。我恍若回到了当年,守着摇篮边凝视着儿女的时光,那时我也饱含如此之爱……不,我比那时还要更爱,更爱眼前的人。他不是我延续的意义,他就是我延续的一切,是我人间王国的储君,是我全部的继承者,承载着我所有的梦想,带着我的痛苦、我的名誉,行使我获得救赎的权利。

“我靠着他,泪水模糊了双眼。我的脑海剧痛,情感正一丝不留地向他流去,他一定是察觉到了,嘴角露出无邪的笑意,还有迷恋的表情。

“医生安抚着我,我猜医生定然见过相似的场景,并将其归于千篇一律的喜悦之情,可每条欢乐的河流又怎会有相同的浪花和漩涡?医生轻声地告诫我要控制感情,很快就要进入新的阶段,我需要更多的回忆而不是期望,回忆过往而不是想象,我要尽可能地回顾这一生,尽可能事无巨细,搜罗一切记忆的片段,因为,每一朵我记忆火花的绽放,都会蚀刻在我将来归宿的同一个地方。

“可我怎能完全照做?遗忘,有时候也是求之不得的好事。人如果能有一次遗忘的权利,又怎么会不珍惜?我藏了私心,不对,不能用私心这个词,但人类的词汇又那么贫乏,完全找不到一个词来对应自我之间的关系。我顶住钻脑的疼痛,默默梳理着所有的记忆,从孩提记事的第一次,一直到如今,如一位临终的父亲默算着他贫瘠的财产,哪些要传给儿女,哪些要带走下葬。我刻意淡化那些痛苦的场景、那些让我痛苦的人,刻意去丰富那些疏忽的片段、那些一直心怀愧疚的人,就像一位老裁缝将一把尺子珍藏了多年,拿出来只为裁剪自己的寿衣。如果死后能去天堂,谁又愿意在天堂重拾遗憾?

“于是,一天又一天,我坐在他的身前,望着他紧闭的双眼,极力去拉动脑海中记忆的渔网。画面想象不能及的地方,我不厌其烦地喃喃细语,近乎语无伦次。

“渐渐地,他纯真的表情开始散去,这不可避免的事实让我有点儿忧伤。他的面容随着我的心情起伏,忽而欣喜,忽而茫然,忽而冷漠,忽而忧伤,他婴儿般的脸被强行加上了世故,越来越接近他注定要变成的样子。

“我一天一天衰弱下去,连续多日的精神损耗榨干了我,肉体也迎来了崩溃的前奏。那天早上,我从洗手间的镜子里看到了自己,顿时大吃一惊!天哪,我已经认不出自己了。这些天来我无暇他顾,理所当然地以为自己的样子就和眼前的一样,可现在……不,不是这样,是他已经跟我完全一样,而我却已不再像自己了。

“我颤抖着走出来,再次坐下,一张熟悉的脸庞再度与记忆重合,然后两张脸一起变得越来越模糊,越来越模糊。突然,它们一下消失不见了,我天昏地暗地倒了下去……

“当我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在床上了。我想努力起身,可连眼皮都睁不开。但我知道病房里挤满了人,我听见他们在轻声交谈,谢天谢地,我暂时还不会死,不过也快了。可我需要庆幸吗?死,不正是我苦心盼来的解脱吗?

“医生在我的床前忙碌着,至少现在我还是他们的病人,我的治疗还没完成……不,是我们的治疗还没结束,我们还需要一次接驳——在我将死的那一刹那,他们之前告诉我,我会无缝连接一般从那具身体活过来,而在此之前,要确认我是否已经搬空了所有该搬的东西。

“我的家人围在另一处,我也听到他们的声音,他们在讨论什么?我的父母在夸我,不对,是夸他长得和我完全一样。他们的语气里带着爱和骄傲,可是难道他们没发现吗?没朝我仔细看吗?他真的跟我现在很不一样啊!

“我的妻子说他很年轻、很有活力,就像刚与她相识那会儿。她之前一度很绝望,如今又重燃希望,想到与之共度余生,便勾起了少女时代关于睡美人的童话,在尸体上洒泪变成了吻醒白马王子,怎么不让人惊喜激动?

“酣睡的父亲多么和蔼可亲,我的儿子和女儿也在发表回忆,本来他们面临幼年失怙,何其不幸,当被告诉,他们的父亲不会倒下,要从这重新站起时,哪种壮举能比这更能满足孩子的自豪感?

“医生走时示意他们可以过来了,我竭力抬了抬眼皮,算是向亲人们打了招呼,明示他们我还活着,还很清醒。他们一个个过来握住我的手,摸着我的脸,细声安慰我,为我鼓劲。从他们的脸上,我看不到悲伤,只看到兴奋,还有跃跃欲试。我母亲开始讲起我童年的事情,父亲在一旁不停打岔;妻子吻了我的耳边,羞涩地说她期待一场新的蜜月旅行;孩子们被大人指使着汇报他们的好成绩,他们要求我用新的身体带他们去踢球,当作奖励。

“我勉强挤出了笑容,身体却打了个寒噤。

“那一天我都没站起来过,昏昏沉沉直到暮色降临。窗外的灯熄后,黄绿交织的微光又开始在我眼角闪烁。忽然,迷糊中我听到了一段声音,一种在这房间里从没有过的声音,正从那个鬼地方传来。

“我寒毛倒竖,顿时完全清醒。侧耳倾听,那声音细不可闻,又直入心底,像微风吹过,像细雨撒落,嘶嘶地又像蛇在爬行,那是谁在窃窃私语?我不敢将头转过去,也不愿辨得更清。终于,他咯咯地笑出声来了,他开始做梦,开始做梦了!

“我大声喘着气,配合着他的梦呓,直到四周再度死寂。在黎明的微光中,我挣扎着起来,向他挪去。他的脸上长出了威严的胡茬,还挂着一丝未褪的笑意,只是与从前相比这笑意已不再单纯,不再迎合我,而像是心满意足的讽刺。

“我毫不怀疑他灵魂的脐带已经从我身上脱离,更不怀疑他有随时醒来的能力。这具身体的反面写着我的名字,只等着我咽气就能亮出;要是在我死之前,他睁开了双眼,那我该去向何方?

“天亮了,医生又忙碌起来,我没提起昨晚的事情。不过我猜不用我告诉他们也能知道,一切都在监测之中。所幸的是,心灵的信息只能由心灵来解码,他们永远不知道我心思的内容。正因为如此,他们把握不了进度,所以在我这具身体死去之前,治疗不会结束,这是我唯一的底牌。我强烈怀疑,所谓的最终接驳的意义何在?也许只是一道审慎的结尾工序,甚至可有可无。更有可能只是人道主义,一种打着科学幌子的临终关怀。

“我装出十分痛苦的样子,告诉医生,有些东西实在想不起来了。他们因为出乎意料而显得束手无策,不停地问我问题,并一边调试着仪器。我成功了,他们显得十分紧张,两个大脑还在同步,如果我真的失忆了,那他也逃不了,一切努力将付诸乌有。我很清楚,我能瞒过任何人,唯独除了他,而他现在还没有醒来,所以成了我挟持的人质。哈,有什么能比要挟自己更为拿手?

“我努力控制表演的火候,不要显得太过火,得让我看起来还有希望,不会再恶化到彻底没救。要让他们觉得,在剩余的天数中,这个问题只是一个小插曲,最终都会圆满的,是不是……这还是场冒险,是一场谈判,我挟持了他但不能继续伤害他的利益,而是要把保全自己当作将功赎罪的筹码。我要制造那假象,因为我害怕头盔被突然拿下,怕他们用理性撕去了容忍,扣动了狙击的扳机。

“这一次,我的家人终于直接围在我身边,他被暂时抛弃了。他们一个个面露愁容,小声啜泣,我终于成了病人,而不是一个存储器。我没睁开眼睛,他们开始小声争吵,相互指责。一个声音哽咽着说早知如此,宁愿我死了也别遭这份罪;另一个声音则在埋怨早该换个医生来看,也强过在这瞎折腾;然后他们又纷纷讨论如果现在取下那该死的头盔,会不会更有希望一点儿。泪水不断滴在我脸上,我心中说不出的痛快,觉得自己这才活得真切。

“他们走后,我在幸福中又开始惶恐。啊?不对!宁愿我死了?我死了谁活了?换个医生?换个更有决断力的医生?为什么取下头盔?给谁希望?我的心不停在颤抖!我浑身都在战栗!

“我真的倒下了,如果说之前我在伪装着支持不住,现在就是自食其果了,如今我得强装着自己能挺过来。每次来了探望我的人,医生也好亲人也好,我都不敢看他们的眼神,我真的没法确认,他们是盼我死,还是盼我活,或者是盼我活到一切搞定了之后再死?

“那一夜终于来临。我在发烧,睡得很不好,一直做梦。有几天我已经对他置之不理,完全忽视了身边还有这么一个东西。天哪,我不该忘记呀,我疏忽了一个现实:他从未停下,一直在窥视我——所有的所有,连同梦境。

“连续的噩梦之后,我终于迎来了美梦。轻风吹拂的山冈上,我正在散步,前方大片洁白的云彩,那些云彩很低,像连着山坡和蓝天,我心情说不出的畅快,大步地朝着云朵奔跑,然后就踩着它们一朵一朵,向天空跳去。

“突然,蓝天化成了墨染,我心惊胆战,脚下的云一片片全都变成黑云,道道闪电在眼前亮起,轰轰的雷霆打在我的头顶!

“我吓醒了,还来不及睁开眼睛,那雷霆仍不肯放过我,还在我耳旁响着。我猛地扭过头,那黄绿色的闪光刺到眼睛流泪,一阵低沉如野兽的咆哮伴着闪光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