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银河奖征文(特别赞助:微像文化 阅文集团)(1)
【尘泥之别】
文/海杰
某一扇门你已经永远关上
也有一面镜子徒劳把你等待
十字路口向你敞开了远方
——博尔赫斯《边界》
三年前,在一阵人工智能浪潮的冲刷下,我再次下了岗。说实话,这年头,像我这般毫无一技之长,只不过读过几本书,肚子里多了些故事的人,真是什么也干不好。不得不承认,有些人脑子天生就学不好理工科,而我正属于其中,因此高大上的职业今生与我无缘。技术进步就像旋风在刮,所谓的人工智能,压得我们这些人简直透不过气来。各行各业都是如此,职业门槛在那些金属脑袋面前简直不堪一击,而它们又表现得像无所不能、任劳任怨的奴隶,于是在整个世界两难之际,一位伟人做出结论,“人是多么宝贵的资源,你们竟然只用来算账和打字?”
深思熟虑后,凭着侍弄花草的些许经验,我顺利通过南山公墓的招聘,成了一名守墓人。当保安的朋友觉得我这是消极遁世,那显然误解了我。是的,我确实身心俱疲,不愿再反复折腾,参与这场反复溃败和收编的游戏,所以决定在此消磨余生。至少,我觉得活人可以用机器来看护,而死人则不行,用一堆钢铁向死去的人献上鲜花,那是下一个文明该做的事情。
总体而言,这里工作环境令人满意,宁静的山谷草地,清新的空气,没有高耸的坟堆和磷火,也没有松涛可怕的呜咽,月色下也可悠然散步,前提是你没有胡思乱想。干的活也很轻松,每天绕着巡查几圈,修剪墓地的草坪,清除墓碑上的鸟粪和蜗牛,偶尔停下来发发呆,或者无趣地端详墓碑上的照片和铭文,猜测主人生平所为,何故而殁。或者扫视四方,审视一片整整齐齐的方格,思量它们的主人彼此素昧平生,毫无交集,可如今紧密相依,似乎同为某个目标所吸引而来,而命运在开端之时便为其预定了一块方寸之地。墓碑朝向一致、排列整齐,它们凝视太阳东升西落,用摇摆的影子划出弧线,像是服从了某种深奥的秩序,向生命的源头展开回忆。
除了预定葬礼和节假日外,两扇黑黝黝的铁皮大门始终紧闭,只留左侧一道小门供来客到访。但说实话——我的前任也这样说,如今选择入土为安的人,真是越来越少了,除了这副皮囊越来越经用之外,处理它的方式也日益花样繁多:有的发射到了太空,作为卫星环绕地球;有的烧成灰之后,做成钻石戴在亲人手上;还有的冷冻在罐子里留着来日复活的念想等等。很多人会在正当盛年时深思熟虑,立下遗嘱,把毕生拼死拼活攒下的那些家当,无论多寡,安排得斤斤计较,却极少有人能在身前计划周详,为生命结束后留下的这具肉体——最后唯一属于自己名下的物件——安排个出路,就像终点下车后留在座位上的垃圾,都觉得自有人会处理。
我们的继承者,一般来说会留下我们那些值钱的物件,同时也负责处理遗留的不值钱的垃圾,通常是焚毁,这可能是人类从大自然观察到的第一种彻底消除存在的方式,所以当主人已死,烧毁附属他而存在的东西,便是将他们重新归于一个子集。很多安排都是惯例,大部分民族以入土为安,近水而居的民族则流行水葬。生命从何而来,便归何而去,从远古时期开始,人类为死亡发明了一整套定义,包括牺牲和殉葬,地狱和天堂。如今信仰已经崩灭,但我们心理还留着信仰时代之前的痕迹——万物有灵。烧毁身体代表死者人世关系的终结,而那一捧余烬则又代表剩余的精神之灵。
这一点上,人类的矛盾性又充分体现,抛开很大一部分人都怕灼痛的感觉不算,据我所知,墓地的价格是跟着阳光和地势有关,但问题是并非每个人都喜欢阳光和山顶,总有性格孤僻的人,如今几步方圆塞满八九个邻居,可有些人就喜欢宅在家里,根本就不爱郊外的山风和鸟语。
就在我胡思乱想的时候,门铃响了。陵园都快关门了,这个时候一般是不会来人的,而我通常也会提前半个小时在门口挂上提示牌,表明现在只出不进,而这个时候还要进来的人,十有八九是欧阳先生。
欧阳先生是个怪人,但很和气,我对他的印象不错,为他破例也不是一天两天。
我打开了门,没错,门口站着的果然是他。欧阳先生约莫四十出头,身材壮硕,靠近时能感觉到溢出的旺盛活力,但他的眼神总有一股悲伤凝结的沧桑,好像永远都化不开。
半年前,三月份的时候,他第一次来,我远远看见他手捧寿盒,走在最前面,因为陪同才寥寥几个人,所以我略作侧目。除了人少之外,那场葬礼也很奇怪:事后我留意过,新树的墓碑上除了名字之外,其余都是空白,而且葬礼结束得比较匆忙,气氛也看不出有多悲伤,前后一直没听见什么哭声,总之应付的迹象很明显。
但出乎我意料的是,第二天下午他又过来了,在墓前待了整个下午,直到我反复催促,他才离去。
之后他每过两三天就会来一次,从没带来过一朵花,但我能明白,这才是真正的悲伤。悼念之痛瞒不过一个守墓人的眼神,我见过很多在下葬时哭得昏天暗地的孝男孝女,也有豪掷百万买上风上水风光大葬的名门大户,但仪式就是仪式,生活就是生活。因此我对他这样的人心生敬意,从此也对他开了方便之门,告诉他想什么时候来都可以。
我仔细打量了他一眼,像是印证了我的猜测,他看上去又消瘦了一些,而憔悴的影子在他的眉间依然未见消散。我暗自叹了一口气。
“真不好意思,又来麻烦你了。”他一见面还是客套话。
我摆了摆手,说了句,“别客气,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他点了点头以示谢意,然后向着远处走去。
尽管我很好奇,但我从未想过刻意跟他攀谈,包括打探他为何频繁造访这里。每个人都有独属自己的伤心方式,这些都属于隐私范围,再说知道了对我又有什么意义?既带不来快乐,也分担不了悲伤。
他走得不快,脚步沉重,起地很低,仿佛绑着沉重的绳索,这条绳索紧紧拉着他,一步步把他拽向那新立的墓碑。很多次我看到他站在碑前一动不动,埋头思索,几乎是要跟墓中的亡灵交换魂魄。
或许是一位不肖子孙来祈求宽恕,我想到这里,心中一阵刺痛,联想到自己一事无成,若换了自己在他的位置,怕是多半连来第二次的勇气都没有。有时我又不乏恶意地猜测,他多半是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气死了他父亲或者干脆是个弑父的禽兽之类……
当我送走最后一批访客后,开始例行巡逻。深秋的傍晚来得很早,特别是郊外的山谷里,阳光已经被遮去一半。出于隐私,我远远地绕他而过,他此刻正坐在墓前。凭经验,我感觉他正在说话。
等我巡视完毕,整个谷底已完全被阴影充塞,挤出的阳光正加速向上攀去。
我回到小屋,漫不经心地坐进了按摩椅,顺便打起了盹。按照以往的经验,再过一会儿他就要离开了,门禁的遥控器躺在我右边茶几上,当他走过来把我叫醒时,就要准备晚饭了。
但我是被一阵冷风吹醒的,睁开眼几乎一片黑,按摩椅早就停止了工作,门还是开着。我看了看门外,起雾了,除了隐约的乳色,一片空无。
我突然想到了什么,心里一激灵,果不其然,遥控器还在原地没动,那就意味着欧阳先生还没有离开。
几个念头在我心里快速闪过,我赶忙拿起手机和强光手电筒,冲了出去,同时心中懊悔不已:那家伙可千万别在这里寻短见啊!
大雾就像从山顶泻下一般,在手电筒的强光下,显出了流动的纹路,光柱在前面徒劳闪耀着一片反光,除了脚下的台阶再也看不清他物。我凭着记忆小跑着,在反光之外,一座座墓碑于氤氲中显现黑影,就像套上一层外壳而变大,木然地从我身边扭曲而过,我的心怦怦跳得厉害。
突然前方也传来闪光,我停了下来,大口喘着气,紧接着听到了沉重的脚步声,我一晃手电照了过去,那脚步加快了节奏,一条身影从夜雾中踏了出来。
一路上我强忍着的惶恐,如今看到他安然无恙,已化成了满腔的怒气,我打算出口训斥,然而看到他那悲伤又略带歉意的眼神,心里又软了下来,于是把头一扭,粗声道:“都几点了,你还没走啊?”
他连说了几声对不起。然后跟在我后面,用手机照着路,紧走快走,我们就这样一路回到了小屋。
他正准备往大门口走去,我叫住了他。
“别走了,下山的路都被雾封死了,现在开车太危险。”
“不碍事的,我慢点儿开就是了。”
“那可不成,出了事故我可没法交代。”我突然生出一定要留下他的想法。
“你想想看,我这本来是下午三四点就要清场的,你这个时候回去,摆明了是我失职,查起来我是脱不了干系的。”
他大概也心里有愧,没作声,算是默认了我的提议。
回到屋里,我给他泡了杯热茶,他在沙发上坐了下来。
他很有礼貌但不装腔作势,给人距离感却不夹杂情绪,这是我喜欢他的地方。
“今晚你可以在沙发上对付一下。”我说道,“当然不是怠慢你,我没有多余的床给你,被褥也只有一套。”
“那肯定没问题。”他连声道谢。
我关上门,屋子一下暖和起来,门缝里丝丝雾气钻了进来,一遇到灯光就迅速消失不见。
他说自己晚上一般不吃饭,我也没勉强,自顾自地煮了点儿东西吃。这期间他依然靠着沙发,一副出神的样子。
看得出来,他不善于言谈,或者说他如今这个状态根本没心思与人虚情假意,这脾气正好与我相合。但是毕竟同在一个房间里,我身为主人不好冷场,想了半天才挤出这么一句:
“欧阳先生,人死不能复生,你要节哀。”
话说完我就后悔了,这算是一句没用的套话,人死了不能复生的道理每个人都懂,悲哀的理由却各有不同,真正的悲伤不是做给死者看的,更不是做给别人看的,而是要给自己一个借口。从某种意义上说,活着这种状态属于自己的只有一小部分,其余的部分都在别人的世界里,当你抽身而去,以你为核心的小世界就塌陷了,而为了尽量地维系这个世界,别人就要加倍强化你的影子,这个借口就是悲伤和留恋。
他摇了摇头,不置可否。
过了好一会儿,他缓缓开口说道:“事实不是你想象的那样……你是真正的好人,很感谢你一直以来的关照,虽然你从未问过,我也看得出来你有很多疑惑。”
我听了心里一紧,刚要说些什么,他摆了摆手打断了我的话,眉头微皱,开始讲述起来。
“大概二十年前,那时我还年轻,得了一场大病,近乎不治之症。说它是不治之症,那是放在四五十年前,所幸的是当时医学昌明,总算是把我从鬼门关拉了回来。不过,凡事都是有代价的,生老病死会被一时击败,但永远不能被掌握。于是两年前,正当我工作上志得意满,准备大展拳脚的时候,我的病再一次复发了。
“说到复发,也是讽刺,二十年前同样的病如果放在今天来治疗,会比当年处理得干净的多——医生是这样说的。但我想,只是或许吧,当年的医生也说过很有把握,可再有把握也没法去断言时间的阴谋。
“当时的事实就是,我已经没法再运用普通的治疗方法了,干细胞替代、基因编辑等等,已经无法挽救我这副崩溃的身体。我的主治医生告诉我,即使最先进的稳固疗法,成功率也不足百分之十,鉴于我情况特殊,他推荐我两个办法——要么把身体冷冻几十年等后续技术研发成功,要么使用尚在实验的‘备份疗法’。”
说到这里,他脸上显露出茫然,眼神却发出亮光。
“备份疗法?”我激动地站了起来,我看过报道,这不是刚获准进入三期临床试验,号称“最有希望让人类接近永生”的医学大发明吗?
“没有那么神奇……”他摇了摇头,不解释具体原因。
“我那时怕死怕得要命,真的。人怕死不一定怕的是失去所有,有时更怕的是很多事情还没有去做。我那时觉得自己刚刚找到人生的意义,才被上帝眷顾,然后又被残忍抛弃……这种感觉,让我实在难以接受。
“说老实话,凭着直觉,我的第一想法是把自己冷冻个几十年。但是几十年后又是一个变数,是不是另一场等待先不说,即使我那时再醒来,我又还能做什么呢?我为事业做的准备,我的宏伟梦想,那时还值得一提吗?
“我的家人,父母和妻子儿女,在详细询问了技术细节后,反倒为我做了决定。在他们看来,我已经病入膏肓,‘备份疗法’又没什么副作用,如果成功了,我换上一副新身体回到他们身边,即使中途失败,也还有冷冻方案作为保底。
“于是,决策就这样敲定了。多亏了这个科技时代,我出生时留下的干细胞一直保存在标本库里,如今总算是派上了用场。
“那天,我被推进了手术室。当我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病床上,脑袋里传来阵阵刺痛,我摸了摸头,整整一大片金属外皮取代了我从脑门一直到后脑勺的所有头发和皮肤,像是贴肉戴上了个头盔。我才想起,我已经处于‘拷贝状态’了。
“我知道,这金属壳子下面,是几百万根细如毛发的探针,深深地插进我大脑里面,它们在读取我所有的脑神经活动:我的所思所想,所有的表意识,以及那深藏于皮层之下庞大的潜意识海洋。”
欧阳先生说到这里,眉毛紧紧锁在一起,脸部则露出扭曲的神色,像是回忆起了当时的痛苦。
为了舒缓气氛,我插嘴道:“人的记忆通过这种方式读取,真的可靠吗?人一辈子可没多少记忆能想得出来,很多事想起来也只是碎片,光靠你的回想转录过去,怕是不靠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