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康有为维新运动的思想基础和进行方法
在上面所述的环境之下,康有为自然比孙中山容易得到维新运动的领导权。但是当时经生文人的士大夫阶级里面,不止康有为一个人是科第中的新贵,也不止他一个人是谨守君臣之义的人,并且当时向皇帝上书请变法的,也不止他一个人,为什么独有他做了维新运动的领导者呢?我们要知道他所以能做当时的领导者,因为他的思想见解在当时士大夫里面有些与众不同的处所。试看他上皇帝书里面的两句话说:“窃以今之为治,当以开创之势治天下,不当以守成之势治天下。”这两句话便不是当时在位士大夫所敢说的,因为若说“开创”,便有蔑视列祖列宗的嫌疑了。但是专就这两句话上,还看不出他维新思想上的基础来。中国的政治向来是奉圣经为准衡,故六经就是中国的宪法。康有为的政治思想,也是由六经里面绎出来的,他所以能做维新运动的领导者,造成一时的大风潮,也是因为他对于六经先作了一番维新革命的工作。他的弟子梁启超在壬寅年曾说:“今日中国闻立宪共和之论而却走者尚占大多数,不引征先圣最有力之学说以为奥援,安能树一壁垒,与二千年之劲敌抗耶?”所以康有为要作政治的维新运动,老早就从圣经里面去找维新的路径。梁启超叙述其师学术思想的来源如下:
……数新思想之萌蘖,其因缘固不得不远溯龚(定庵)、魏(默深),而二子皆治今文学。……今文之学,对于有清一代学术之中坚而怀疑者也。龚、魏及祖述龚、魏之徒则近于诡辩者也,而我思想界亦自兹一变矣。……其与龚、魏相先后而学统有因缘者,则有若阳湖李申耆、长洲宋于庭、仁和邵位西。宋氏傅会太过支离太甚,不足以当巨子;李并明算,长于地理,其治经则排斥《周官》特甚;邵氏则卓然一经师也。盖申耆始治今文《春秋》,默深始治今文《诗》、今文《书》,而位西则言今文体,著《礼经通论》,以《逸礼》三十九篇为刘歆伪造,自是群经今文说皆出,而湘潭王壬秋、壬秋弟子井研廖季平集其大成。……王氏以公羊说六经,公羊实今文学之中坚也,廖氏受师说而附益之,著书乃及百种。……吾师南海康先生,少从学于同县朱子襄先生,朱先生讲陆王学于举世不讲之日,而尤好言历史法制得失,其治经则综糅汉宋今古,不言家法。康先生之治公羊,治今文也,其渊源颇出自井研(廖平),不可诬也。然所治同,而所以治之者不同,畴昔言公羊者皆言例,南海则言义。惟牵于例,故还珠而买椟,惟究于义,故藏往而知来。以改制言《春秋》,以三世言《春秋》者,自南海始也。改制之义立,则以为《春秋》者,绌君威而申人权,夷贵族而尚平等,去内竞而归统一,革习惯而遵法治,此南海之言也。畴昔吾国学子,对于法制之观念,有补苴,无更革;其对于政府之观念,有服从,有劝谏,无反抗。虽由霸者之积威,抑亦误学孔子,谓教义固如是也。南海则欲对此种观念施根本的治疗者也。三世之义立,则以进化之理,释经世之志,遍读群书而无所于阂,而导人以后来之希望,现在之义务。夫三世之义,自何邵公以来,久阍曶焉……南海以其所怀抱,思以易天下,而知国人之思想,束缚既久,不可以猝易,则以其所尊信之人为鹄,就其所能解者而导之,此南海说经之微意也。……
……南海尊《礼运·大同》义,谓传自子游,其衍为子思、孟子。《荀子·非十二子》篇,其非思、孟之言曰“以为仲尼子游,为兹厚于后世”,是其证也。子夏传经,其与荀卿之渊源,见于《汉书·艺文志》,故南海谓子游受微言以传诸孟子,子夏受大义以传诸荀子,微言为太平世大同教,大义为升平世小康教。因此导入政治问题,美孟而剧荀,发明当由专制进为立宪共和之理。其言有伦脊,先排古文以追孔子之大义,次排荀学以迫孔子之微言。此南海所以与井研异也。井研为无意识之排古,南海则有所为而排之,以求达一高尚之目的也。……
梁启超叙述康有为学术思想的来源如此。综其要点:一、以晚清的所谓今文学派为出发点,宗《春秋》的公羊家说;二、由公羊家所谓“张三世”(据乱、升平、太平)之义,衍为专制立宪共和政治进化的理论。他在甲午以前便著了两部书,一部是《新学伪经考》,一部是《孔子改制考》。《新学伪经考》所谓“新学”不是“新旧”的新,是“新莽”的新;说《周礼》、《逸礼》、《左传》及《诗》之毛传,凡刘歆所争请立学官的,都是刘歆的伪经;刘歆是王莽的国师,故对于这些经义的东汉学说,算不得“汉学”,只能算是“新学”。这部书的作用,是想借此打倒盛极一时的“汉学”,另辟思想界的新天地。《孔子改制考》说周秦诸子都是托古改制的人,如老子托黄帝,墨子托大禹,许行托神农。孔子作《春秋》,寓有改制创作的大义微言在里面,不是一般人所能懂得的。尧舜不过是孔子所托的人物,其人的有无不可知,经典中所称尧舜的盛德大业,都是由孔子理想所构成。公羊家说的“通三统”(谓夏、商、周三代不相沿袭)、“张三世”,深得孔子改制的精义。这部书的作用,就是想把陈旧古典的封面,粘上一纸“维新变法事例”的签条,借大成至圣孔子先师的牌位,镇服反抗变法的人。这便是他维新运动思想上的基础。(关于康有为学术思想的全部,可参看梁启超《清代学术概论》。)
至于康有为运动进行的方法上,与孙中山根本不同。孙是从下层社会着手,康是从上层社会着手。康的运动进行可分两个方面说:
一、设法抓住皇帝,作他的傀儡。他知道在中国的政治组织上,君主专制主义已经发达到了极点,一切权都在皇帝手里。倘若皇帝不信服你,随你有如何完美的主义、如何高强的本领,终归无所施其技;倘若皇帝信服了你,不知不觉作了你的傀儡,就可以为所欲为了。所以他向皇帝一次上书不达,就再次,由再次而三次,四次,至于七次,总要使皇帝赏识了他的议论,信服了他的主张,然后罢手。后来得徐致靖等的疏荐,由皇帝召见,皇帝果然赏识他了。(一般人的传言,都说康是由翁同龢荐的,但据翁的日记所载,翁与康的意见实有点不对,兹节录翁的日记数节如下:“甲午五月初二日,看康长素《新学伪经考》,以刘歆古文,无一不伪,窜乱六经,而郑康成以下,皆为所惑云云,真说经家一野狐禅也,为惊诧不已。……戊戌四月初七日,上命臣索康有为所进书,令再写一份递进,臣对:‘与康不往来。’上问何也?对曰:‘以此人居心叵测。’曰:‘前此何以不说?’对:‘臣近见其《孔子改制考》知之。’四月初八日,上又问康书,臣对如昨,上发怒诘责,臣对:‘传总署令进。’上不允,必欲臣诣张荫桓传知。臣曰:‘张某日日进见,何不见谕?’上仍不允,退乃传知张君。……已亥十一月二十一日,新闻报记十八日谕旨,严拿康梁二逆,并及康为翁同龢极荐,有其才百倍于臣之语,伏读悚惕。窃念康逆进身之日,已微臣去国之后,且屡陈此人居心叵测,臣不敢与往来,上索其书,至再至三,卒传旨由张荫桓转索,送至军机处,同僚公封递上,不知书中所言何也。厥后臣若在例,必不任此逆猖狂至此,而转以此获罪,惟有自艾而已。……”可知康由翁荐并非事实,兹谓由徐致靖所荐。据恽毓鼎《崇陵传信录》所记。)他的著作,也得皇帝的御览了。戊戌四月,命以工部主事在总理各国事务衙门行走,从此渐与皇帝亲近,皇帝不难变作他的傀儡了。
二、向士大夫阶级里面广求同志,尽力宣传主义(含有造党的意味)。他知道虽然在政治制度上,一切权都在皇帝手里,但是在当时的政治,实际上皇帝一人没有运用这种政权的能力;因为可以向皇帝上奏说话的人太多了,皇帝实不容易应付;要实行变法,非在士大夫阶级里面广求同志、尽力宣传主义不可。他在甲午以前,已经得到几位弟子,最有力的就是梁启超。后来作了科第中的新贵,在北京大小各僚中,得到翰林院侍读学士徐致靖、御史杨深秀、给事中高燮曾以及张荫桓、李端棻、杨锐、林旭、刘光第等一辈同志;在督抚中得到陈宝箴;张之洞起初也是他的同情者。其他如黄遵宪、陈三立(陈宝箴之子)、徐仁铸(徐致靖之子)、汪康年、屠守仁、黄绍基等趋集于他旗帜下面的人,不胜列举。湖南的谭嗣同,尤算他同志中的急先锋。康氏宣传主义的方法,首先就是倡立学会,开办报馆。他在两广讲学的时候,曾经倡立了一个桂学会。丙申年,在北京遇到文廷式等一班名士,组织强学会,他就抓住这个强学会,推张之洞作会长;袁世凯(时官温处道)也是强学会的赞成人;又设分会于上海。北京的强学会,并附设强学书局,刊行一种报纸名《中外纪闻》。上海方面又发行一种《强学报》。但是因为《强学报》上以孔子降生纪年,把张之洞骇慌了,随即禁止发行。御史杨崇伊受人嗾使,说强学会的宗旨不正当,随即奏请把它封了。(后由御史胡孚辰奏请就强学书局改设官书局,李端棻又奏请推广学校,将官书局推广,改为京师大学,便是后来北大的前身。)上海方面的分会自然也被封禁,于是由黄遵宪、汪康年、梁启超、麦孟华、徐勤等组织一种《时务报》,大受时人欢迎;梁启超的声名由是噪起,康梁并称也就起于此时。天津方面,严复、夏曾佑等也发行了一种《国闻》杂志,与《时务报》相呼应;严复《天演论》就在该杂志上发表。(但这不是康的直系机关,不过和他表同情;并且严复对于康梁的议论,间有不同意的地方,严、梁二人尝有书札往复论难。)自强学会被封后,康的声势略略受了一点挫折;但是不久德国强夺胶州湾的事件发生,举国人士又好比打了一个吗啡针,大为震撼,康有为又趁此时在北京大大地活动,倡立保国会。又以“振作士气,乃保国之基础,欲令各省志士各为学会,以相讲求……于京师先倡粤学会、蜀学会、闽学会、浙学会、陕学会”等(梁启超《林旭传》中语)。这是以各省在京人士为基础,散布势力到各省的方法。此时,各省中感受这种维新运动最著的要算湖南;因为湖南在戊戌以前,由乙未至丁酉间,遇着一位贤明学使江标,提倡新学风,署理臬司黄遵宪、湘抚陈宝箴及其公子三立,皆与之赓同调,得湘人士谭嗣同、熊希龄、唐才常等同心协力,曾经创办了一个时务学堂(梁启超曾讲学于此),刊行一种《湘学新报》,又倡立了一个南学会,江标于丁酉冬去职后,继任学使徐仁铸(徐致靖之公子)又是同他们一气的,后又出了一种《湘报》。到戊戌春夏间,新的空气算是很浓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