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一张“艺术人生”的高脚凳
胡静动过自杀的念头。
那是2009年3月,在外企搏命的她一夜之间失去了工作,也失去了恋人。
工作没啥好说,那段时间,每一天,那栋都市著名的写字楼里,电梯一打开,就有人捧着纸箱垂头走出。而无论当时还是现在,胡静除了沮丧,并不觉得有什么好自责的。她曾是这家银行唯一一个连升七级的员工,她的生活照曾配发个人业绩介绍,张贴在各个分行的光荣榜上——真的要怪,就怪金融风暴、时机不好吧。
倒是男朋友,让胡静颇为纠结了一段时间。
胡静离过一次婚,遇见男朋友王时,距离婚已有半年。情到浓时,王曾跪下来求胡静跟他走,他说他一天也离不开她,但他的事业在深圳,胡静“昏了头”,真的抛下一切来到深圳。出深圳站,王左手拉着胡静,右手提着行李,人山人海,他低声耳语:“我会好好对你。”
一切都挺有希望的,不是吗?
不是。
刚失业那会儿,胡静不相信自己的运气这么糟,一个资深理财经理,会找不到工作?她每天都在找,出去找,在家找,看报纸找,上网找。
就是上网找,才发现了不对劲。
胡静看到王的聊天记录——和别的女人的聊天记录。
不只是网恋、出轨,王还有和女网友裸聊的癖好。
这像苍蝇横在胡静的喉头,她吐不出来,咽不下去。她质疑自己的眼光,甚至智商,再接着,她和王分手了。
原来,再深情的面孔也会有变脸的那一刻。
两年感情化为乌有,还原成最纯粹的元角分的分割。无休止的吵,无休止的算账,王最后承认欠胡静四万块钱,但他搬走后,手机就关了,再打,便是停机的消息,紧接着,胡静发现存折也被取空了。
失婚、失恋、失业,人财两失。
胡静又失声了。她跑医院跑到腿软,吃药打吊瓶,愣是说不出话,几次她抓着头发想死,又几次克制住。
宅着静养,胡静没日没夜地看电视,直至迷上了《艺术人生》。
都说这个著名的谈话类节目,最著名处在于主持人每次都能把嘉宾弄哭。但弄哭背后,胡静却看到点别的。
比如,嘉宾要是真的没有痛苦回忆,他会哭吗?
比如,每个嘉宾都哭,是不是也意味着痛苦回忆的普遍性?
再比如,为什么嘉宾们在公开场合能高调起码不避讳地痛哭,台下的观众又能如此心安地看着他们哭呢?只因那些痛苦回忆已成过去,如今在台上痛哭的人已俨然是成功者。在略带哀伤的回忆中,他们重温曾经以为走不过去的低谷,却结果真的走过去了,痛哭之余,还有些宽慰吧——我是自己的英雄。
胡静又想到《兄弟连》。
是啊,每一集开头,温斯特将军都在倾诉,故事本身就是以温斯特的回忆录形式展开的。你担心剧中所有人的结局,但你不担心温斯特,因为对于他,那段过去真的已经过去了,相反你还羡慕他有那样珍贵的经历。
胡静开始渴望有张高脚凳,像《艺术人生》里的那种。
或者有张书桌,在昏黄灯光下,她静静地写回忆录:“那一年,我不可能更糟糕了……”结尾是“还好都过去了”或“我很感激那段经历,正是有那段经历,我才……我变得……”
这变成一个游戏。
每天,胡静起床洗脸时,总觉得万念俱灰。
但稍顷,脑子开始清醒,心情还有些沮丧,胡静便开始给自己做心理辅导。她幻想已是二十年后,坐在高脚凳上,光打在她的上方,她在舞台中央。四周是观众,她在倾诉。
她是个成功者,所以她哭,台下观众为她揪心,也发自内心地佩服。
这游戏突然拉开了胡静和烦恼现实的距离,游戏中,她想象着、酝酿着坐在高脚凳上要说的话,最能引起观众们钦佩,处理“那一年”矛盾的方法。
“工作不好找,我就握着简历一家一家去敲门。我甚至放弃曾有的职位期待,从最基层做起。”——两周后,胡静真的握着简历一家一家锲而不舍地去找工作了。
“家人对我很重要,我很佩服自己自始至终没透露半个字给他们听。”——胡静恢复打电话给父母的习惯,听到他们的声音,她的心真的安定很多。
“经历这么多事,我庆幸我还相信爱情,所以我才遇到后来的先生。”——胡静穿上鲜艳衣服,薄施脂粉,和这城市不多的朋友们聚会,再发展越来越多的朋友,她甚至去交友网站注册。她不知道游戏中言能不能实现,但起码在实现的路上吧。
……
有一天,胡静读报纸,在一桩轰轰烈烈的新闻里,主人公对记者说:“二十年后,这不过是人生的一朵小浪花。”
胡静想笑,想到她的心理游戏——是啊,二十年后,她就常坐在二十年后的高脚凳上告诉自己,你熬得过去,你当年怎么熬过去的。
然后,她真的熬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