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瓦戈医生·上(诺贝尔文学奖大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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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来自另一个圈子的姑娘(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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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日本的作战还没有结束,别的事就悄然而至,重创了这个国家。革命的洪流席卷了整个俄罗斯,一波更胜一波。

就在此时,一位名叫阿马利娅·卡尔洛夫娜·吉沙尔的母亲带着儿子罗佳和女儿拉拉翻越了乌拉尔山脉,来到了莫斯科。阿马利娅女士的丈夫是一位比利时工程师,她自己是个完全被俄化了的法国人。她把儿子送到了武装警备中学,女儿则去了女子寄宿学校,碰巧成了娜佳·科洛格里沃娃班里的新同学。

阿马利娅的丈夫留给了她一笔财产——有价证券,之前证券在不断地升值,现在就差摔到谷底了。一方面想让这笔仅有的财产不贬值,另一方面希望这笔财产能够增值,阿马利娅不得不从一位女裁缝的继承人手中购置了一份不算太大的产业——凯旋门附近的列维茨卡娅缝纫店,她可以继续使用原来的招牌,并且依然为之前的老顾客服务,当然,先前所有的女工和学徒也一并保留了下来。

如果不是听从了丈夫的朋友维克托·伊波利托维奇·科马罗夫斯基律师的劝告,阿马利娅或许还在举棋不定。科马罗夫斯基是她丈夫的朋友,也是她信得过的人。科马罗夫斯基是位干练的生意人,通晓俄国的各种经济政策,处事镇定从容。这次全家大移民,早已是她通过书信与科马罗夫斯基商议好的决定。科马罗夫斯基亲自在站台那儿恭候着。他们穿越了整个莫斯科,来到了郊区的军械巷子,在一家叫“黑山”的旅店租了间套房,里面配套设施齐全,看起来像个新家。罗佳之所以要去武装警备中学学习,完全是拜他所赐;拉拉能进女子学校也是通过他的那层关系。他随随便便地和罗佳开着玩笑,至于拉拉,早已被他盯得羞涩得红了脸。

2

在入住裁缝店的三间一套的窄小的房子前,她们母子三人在“黑山”旅店里逗留了差不多一个月的时间。

那个郊区在莫斯科出了名的恐怖,马夫们都聚居在此,一条长不见尾的小巷子是专门提供寻花问柳的场地,这里也成了落魄贫穷的下等妓女们的港湾。

孩子们习以为常地穿梭在肮脏的房间里,即使是臭虫横空出现,也不会感到惊奇、至于那些破败不堪的家具,就更没办法引起他们的注意了。自从父亲跟他们永别后,源自生活的恐吓时常侵扰着母亲,她开始不断地警告拉拉和罗佳姐弟俩:他们家已经在死亡的边缘挣扎了。事实上,姐弟俩心里也很清楚他们还不至于颠沛流离或沦为乞丐,可是与有钱人站在一起时他们的心总会像一头小鹿那样乱窜,感觉自己就像孤儿院里的孤儿。

阿马利娅·卡尔洛夫娜成天都生活在惶恐之中,而这一切都深深地刻在了他们姐弟俩的内心深处。尽管阿马利娅已是两个孩子的母亲,却风韵犹存,一头金发使她看上去完全不像是一个年过三十五岁的妇人。她总会突发奇想地干出些愚蠢的事儿来。她非常胆小,畏惧男人已经到了一定地步。也正是这些原因,她才不得不在多个男人的怀里徘徊。

阿马利娅·卡尔洛夫娜一家租住的屋子门牌号是二十三号,隔壁的二十四号由始至终都住着特什克维奇先生,他是一位大提琴演奏者。他动不动就出汗,总会戴着假发修饰那油光水亮的秃顶,而且是个和善的大好人。他在劝说别人的时候,总会摆出一副向主祈祷的姿势,在出席社交场合或参加音乐会表演时则会变得昂首挺胸,总是精神抖擞地眨着眼睛。他经常在大剧院或音乐学院里排练,所以很少待在家里。左邻右舍的距离,使得他们之间的陌生感荡然无存。经过多次的接触,他们两家的关系逐渐亲近了起来。

当孩子们在跟前,科马罗夫斯基来造访时,总会令阿马利娅·卡尔洛夫娜感到诸多不便,因此特什克维奇在临走前会把他的房门钥匙交给她,以便招待朋友。特什克维奇的慷慨对于她来说似乎是应该的,阿马利娅曾多次为了逃避科马罗夫斯基而饱含着眼泪央求他暂时承担一下守护神的责任。

3

吉沙尔太太所住的这栋平房就在特维尔街附近的转角处,布列斯特铁路就在不远的地方,铁路局的职工住房、机车修理处以及仓库就在附近。

奥莉妮·杰明娜的家就在那个方向。奥莉妮很聪慧,她是莫斯科商场一名职员的侄女。

奥莉妮是个伶俐的学徒,她以前是被商场的老板选中的,如今,她快要学成了。奥莉妮十分喜欢拉拉。

裁缝铺仍然保持着以前的老样子。在女工们的手摇脚踏之下,缝纫机开始飞速地转动起来,她们的脸上堆满了疲倦和憔悴。有的人安静地坐在缝纫机前,举手投足间,线头不断地从针头处飞驰而过,她们始终一言不发。零碎的布头就像尸体那般死寂地躺在地上。说话时得比往常高出几个分贝来,只有这样话语才会穿过缝纫机的嗒嗒声与金丝雀鸣叫声的封锁,传入耳朵里。这只关在笼子里的金丝雀叫基里尔·莫杰斯托维奇,关于这个名字的缘由,那只能扒开它前任主人的坟墓去请教一下才能得知。

接待室里阔太太们围坐在放了许多杂志的桌子旁,饶有兴致地翻看着五花八门的杂志,还不时地冒出几句评论。她们或站或坐或半倚半坐的姿势,全是为了更好地模仿书上的模特。一位资深的缝纫大师——法伊娜·西兰季耶夫娜·费季索娃,坐在另一边经理办公桌的座位上,她现在是阿马利娅·卡尔洛夫娜的助手。法伊娜的颧骨兀立,干瘪得像缩水的西红柿的脸颊上挂着一些肉疣。

她惬意地微睁着一只眼睛,一根香烟一如既往地被她那泛黄的牙齿叼着,瞳孔里也泛着烟渍黄。薄薄的黄色烟雾从鼻孔和嘴巴里慢悠悠地闲逛出来。她不停地在册子上详细地登记着顾客所要求的尺码、发票号码、住址还有要求。

在裁缝铺里阿马利娅·卡尔洛夫娜的经验还很浅。她还无法转变自己的角色,并不觉得自己就是这家裁缝店的老板。好在工人们都很本分,费季索娃也值得她信任。尽管如此,还是撞上了这些令人心烦意乱的日子。阿马利娅·卡尔洛夫娜向来逃避关于未来的所有思考,绝望紧紧地围住了她,什么事情都不能如意。

科马罗夫斯基只要有空都会来这里。每当他经过裁缝店门前向阿马利娅·卡尔洛夫娜的住所走去时,正在更衣的漂亮女士们都会赶忙躲到屏风后面去。即使是藏在屏风后面,她们也不忘记嬉闹地答复着他的那些不雅的玩笑。裁缝师傅们看他的眼神里充满了轻蔑和鄙夷,轻声在他背后讥笑着:“老板来巡视了。”“她亲爱的来了。”“老板娘的男宠来了。”“水牛!”“大色狼!”

最令人无法忍受和憎恶的就是他那条用皮带牵着的、名叫杰克的哈巴狗。它总是急速向前狂冲,俨然一副牵引着人的架势。科马罗夫斯基一路上跌跌撞撞的,他将双手伸展开来,像一位被人牵着的盲人。

开春的时候,有一次杰克像着了魔似的一口咬住了拉拉的小脚,把她的袜子给扯破了。

“我非宰了它不可,这不通人性的畜生。”杰明娜如孩子般贴在拉拉的耳边喃喃道。

“不错,这的的确确是一条让人感到厌烦的狗。只是你这小傻瓜能把它怎么样呢?”

“你的声音再低一些,别那么大声,我来教教你。关键在于复活节时要用的石头做的鸡蛋,就在你妈妈的五斗橱里搁着……”

“没错儿,除了石头做的,还有玻璃做的呢!”

“对,就是它们。你把头低下来一点,你先别吱声儿。你把它们拿出来,把石头蛋泡在猪油里一会儿,等猪油都凝固了,这该死的杂毛畜生往肚子里那么一吞,就可以大功告成了。我保证这条坏透了的畜生必定四脚朝天地死去。”

对于杰明娜的建议,拉拉佩服地笑着,略带着几分羡慕地思索着:杰明娜是因为自己的生活处境困窘,才会一心加入到劳动队伍中来的。这也就验证了,越是处境困顿,就越是比同龄人更加伶俐、懂事。她的身上依旧保存着一些没有被世俗所侵害、带着纯真而稚嫩的东西。用石鸡蛋来对付杰克,还真的只有她杰明娜才能想得出来呢!“为什么好运总是不眷顾我呢?”她的思绪如同决堤的洪水,“怎么这些倒霉的事都被我看见了呢?而我还得为此心痛不已。”

4

“妈妈跟他……不对!是他跟妈妈……也不是……这……这种龌龊的词汇真令我难以启齿。他怎么可以用那种不安分的眼神直勾勾地盯着我呢?再怎么说,我是她的女儿啊!”

十六岁的拉拉正处于花季的少女时代。但是,怎么看拉拉,都给人以十八岁或者十八岁以上的错觉。拉拉不仅冰雪聪颖,而且品行温婉谦和,宛如一朵晨曦下沾满了露水的莲花,亭亭玉立。

生活使然,拉拉和罗佳从小就明白:想要得到自己所憧憬的一切,只有依靠自己的双手去争取,去拼搏。对于那些纸醉金迷的上流社会贵胄,他们没有设法去巴结,更不会从理论上为那些不切实际的事物辩解。他们认为多余的东西都是卑劣而丑陋的。其实,拉拉才是这个世界上至纯至净的人。

姐弟俩凡事都有自己的一本账,他们心知肚明,所有通过努力争取来的东西,都弥足珍贵。每一次的得到都意味着成功。想要挤入上流社会,成为新一代的贵族,就得想办法。拉拉在学习上非常上进,不是为了得到什么真理,而只为了那闪闪发光的奖学金而故作优秀的学生罢了。拉拉很照顾母亲的想法,不仅免除了母亲对学费的担忧,而且她只要一有空就会跑到裁缝铺去打打下手,听从母亲的派遣外出办点小事,又或者自觉地做着各种烦琐的家务。她总是能不声不响而又洒脱地完成任务,似乎一点也不费力。她身上一贯地保持着优雅的仪态,那咖啡色的双眸和麦浪般的长发拼凑在一起散发出迷人的魅力。

七月中旬一个星期天的早上,拉拉懒洋洋地赖在床上。她仰卧着,双臂交叉充当枕头把头垫起。

裁缝铺里门庭若市的场面就像是突然间消失了似的,现在冷冷清清的。面向着街道的那扇窗户撑开着。不远处传来了一辆四轮马车浩浩荡荡逼近的轰隆声。马车穿越了鹅卵石子铺的马路,奔向了马车的专属轨道,粗鲁的撞击声随着马车步入正轨而淡出。“还想再多睡一会儿。”拉拉埋怨着。街头繁华的宣泄声又逐渐组成了一首安然的催眠曲。

拉拉从肩膀和右边的大脚趾这两点,就察觉出自己已经长大了:“床都被我给塞得满满的了。”这是拉拉的肩膀和腿,再加上其他的部位,注入灵魂和精气后,就能拼凑出一个完整的拉拉了。她的身体与心灵日益趋向成熟,这一切成了她内心对未来无限憧憬的资本。

“管他呢,还是继续睡吧。”拉拉的心里虽然这样想着,思绪却开始天马行空了:阳光下轻装上阵的马车,棱角分明的磨砂玻璃车灯,熊的标本以及街头那些膘肥体健的人们都在洋溢着生活的多姿多彩。紧接着,拉拉的思绪里又插入了另一幅画面:龙骑士们在兹纳敏斯基兵营操场上操练着,战马按照作战阵形的变化演练着,一些士兵在教官的训导下进行着体能测试,或是练习着迅速上下战马,或是小步慢跑,或是大步齐走。带着孩子的保姆和奶妈们在军营外窥视,看得她们个个目瞪口呆。

拉拉的思绪还在奔跑着,她想到了彼得罗夫卡,还有彼得罗夫铁路的线路。“你这是怎么了,拉拉?”她迅速收回了远去的思绪,不明白自己怎么会想到这些,“拉拉,你到底是怎么回事啊?这些新奇的古怪想法,究竟是从哪里来的呢?我最开始只是想描绘一下我的房间,仅此而已,好像它离这里不远。”

科马罗夫斯基的一个朋友就住在车市商场的附近,今天要为小女儿奥利卡庆祝命名日。对于成年人而言,这无非是多了个借口聚众玩乐、结伴跳舞罢了。科马罗夫斯基的那位朋友也邀请了母亲一起参加宴会,只是母亲身体不适,就没办法去。母亲嘱咐科马罗夫斯基:“你把拉拉带上吧!你不是经常提醒我要好好地照顾拉拉吗?既然如此,那就麻烦你替我好好照料她。”科马罗夫斯基爽快地答应着,并且带着拉拉一同出去了。

踩着疯狂的节拍,跳起优美的华尔兹!歌声曼妙,忽远忽近,舞步轻盈使人忘乎所以,轻轻地走上前,在舞伴的一个转手间退去,这时只需要一个温柔的和弦,舞伴就会再次转回你的身边,亲昵地望着你的双眸,只是这点温柔,就占据了所有。旋律一点点地褪去颜色,正如时光偷偷地流失那般不留情面。沉浸在这曼妙的音乐里,所有人都期望这一刻永远地被定格。似乎大家都不谋而合地意识到,只要音乐悄然停止,这样优美的舞姿就会显得丑态百出,令人蒙羞。这种感觉犹如在寒冷的冬季被人迎面泼上一盆冷水,又或者是在街上裸奔,被行人指指点点。拉拉之所以允许那个家伙如此嚣张,完全是为了满足自己那小小的虚荣心——借助这件事向全世界宣布,她不再是那个懵懂无知的小孩子了。

令她始料未及的是,他的舞姿竟然如此美妙,伸展自如的一双乖巧的手,满怀着自信与温柔,轻轻地搂住她的小蛮腰,富有安全感!但是,拉拉绝对不会允许任何人吻她,她绝对不能如此轻薄。她实在不敢去想,别人的嘴唇以一种什么样的方式紧贴着自己的香唇久久不愿离开,在这短暂而又漫长的时间里,那种浓厚的羞耻感即将把她淹没!

这种混账事情,万万不能再次发生了,绝对不可以。不能搔首弄姿,更不能羞涩地低眉顺目。如果还要这样进行下去的话,肯定会出大乱子的。这件事最好到此为止。危险近在咫尺,不知道什么时候往前面走一步就会坠入深渊,万劫不复。快点忘了吧,以后还是别再想这些舞会了,舞池里尽是些邪恶的东西。以后不能再随意地答允别人的邀请了,要坚决果敢地抵制他们的诱惑。至于找什么借口去搪塞,那还是见机行事吧!不然说自己从来没有学过华尔兹,要不干脆就说脚意外受伤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