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瓦戈医生·上(诺贝尔文学奖大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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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五点钟的快车(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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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他,这个令人乏味的家伙!”尼卡恨得咬牙切齿,在房间里来回踱步。客人的谈论声由远至近,尼卡已经无路可退了。最后他毫不犹豫地就钻到了自己的床下。

他们进屋没看见尼卡,就跑到另一间屋子里叫他,他们觉得尼卡不在,让人费解。一阵徒劳的寻找后,他们就去了卧室。

“哎,目前只能这样了。”尼古拉说,“尤拉,进去吧。或许等一会儿,尼卡就会回来,然后跟你一起玩耍呢!”他们讨论了一阵彼得堡和莫斯科的大学生运动,在这不算漫长的二十分钟里,床底下的尼卡觉得十分难受、憋闷。好不容易等到他们都去了凉台。尼卡蹑手蹑脚地推开窗户,纵身跳出去,这一刻他感到无比自由,欢快地走进花园里。

昨晚,尼卡没有睡好,现在看上去很憔悴。十三岁的尼卡不愿被人当作是无知而又愚昧的小孩。黎明后他才拖着疲惫的身子,从厢房里走出来。阳光暖暖地照在花园里的草叶上,露珠和树木在柔和的阳光下拖长了身影。此时的影子没有正午那般黝黑,有点明亮,带点灰色,如同被水浸泡过的毯子。晨曦下的空气格外清爽,这种怡人的芬芳渗入了骨髓,就像是从这片湿润的土壤下缓缓升起来似的,阳光倾斜地穿过树干,映衬着树影,宛如少女那白皙的纤纤玉指。突然间飘来一条丝带,如草叶上的露水滚落在离他只有几步之遥的地方。丝带不断地流着,没有渗入到土壤里去。忽然,这条丝带不见了。原来是条赤练蛇,吓得尼卡打了几个冷战。

他是个非常古怪的孩子,想法很新奇,高兴的时候会大声地跟自己说话。他还会模仿母亲,对侃侃而谈饶有兴趣,喜欢追寻一些奇怪的思维方式。

“活着,就是这世上最美妙的事!”他喃喃道,“既然如此,可为什么又经常会为活着而感到莫名的痛苦呢?我坚信,主是实实在在存在的。如果主存在,那么他便是我。那好,我现在就给这棵白杨树下命令。”话音刚落,那棵白杨树竟然从树梢开始颤抖,就连树干都有些许颤抖,他瞄了一眼:这棵白杨树的叶子繁茂、油亮,好像是用马口铁剪有意修剪而成的。他想:“我这就命令它。”他竭尽全力地控制着自己不要发出声音来,用他那孱弱的身子和幼小的心灵以及全部的灵魂向神灵表明心愿,幻想着:“你现在就给我安静下来!”白杨树立即遵从他的旨意,静如止水地站定。尼卡得意地大笑起来,然后,跑到河里游泳去了。

尼卡的父亲杰缅季·杜多罗夫在服苦役,他是个激进分子,若不是得到沙皇的特赦,现在恐怕已经被判绞刑了。他的母亲则是一位皇亲国戚,是格鲁吉亚的埃里斯托夫家族的贵胄,也是这个家族里性格怪僻而又年轻漂亮的公主,经常对某一事物表现出强烈的爱好且非常专注地沉醉其中。譬如,怜悯动乱和极力反抗的人,倡导偏激的观点,炫耀并夸赞名声大噪的演员以及帮扶那些落魄的可怜人。

尼卡是在母亲的溺爱下度过童年的。她将尼卡的名字加上前缀和后缀,随意地拼凑出一堆既傻气而又温馨的、没有任何意义的爱称,比如说“诺切克”或者是“诺亲卡”。并经常带着尼卡去梯弗里斯,在亲戚面前夸耀。在那里,有一个院子里的参天古树令尼卡感到惊喜和奇怪。那棵强壮且巨大的树来自于热带。它繁密的枝头上长满了硕大如象耳的叶子,葱葱郁郁地掩盖住了南方炙热的天空。在尼卡那幼小的心里,无法承认它是一棵树,更不觉得它是真真切切的植物。

沃斯科博伊尼科夫征得尼卡母亲的同意后,准备上报沙皇,请求让尼卡跟随母姓。因为尼卡的父亲声名狼藉,恐怕会给尼卡带来风险。

每当尼卡静静地躲在床上为这世界上的诸多事物感到愤愤不平的时候,就会想起这件事。沃斯科博伊尼科夫算什么,凭什么来干预他?就让他们等着,看看他会用怎样的手段去教训他们。

哦!还有那个娜佳也是!不是就因为她满十五周岁了吗?难道这样就可以对他翘鼻子,把他当作小孩子吗?等着看吧,非要给她点颜色看看不可!“我憎恶她,”他絮絮叨叨地重复了几遍,“我要把娜佳杀了!约她去划船,然后把她淹死。”

母亲的如意算盘打得可真好。她临走的时候欺骗了沃斯科博伊尼科夫和他。那一天她没有在高加索停留,就在附近的一个中转站转车北上了,抵达彼得堡后又参与到大学生的运动中去,一起枪击警察。而他却要活活地烂掉在这令人厌恶的地方。不过,尼卡决定把所有的人都戏弄一番。淹死娜佳,休学,去西伯利亚寻找父亲,然后父子一起发动起义。

莲池里满是亭亭玉立的莲花和莲叶。小舟紧贴着睡莲花丛穿梭着,不时发出挽留的牵绊声。只有一小块地方没有被它们占领,那儿才得以看见水,就像刚切开的西瓜从切口处泌出汁水那样。

尼卡和娜佳正忙着采集睡莲。一根睡莲的茎干被他们两人同时抓住了,厚实的茎干就像一根皮筋那般绷得紧紧的,结果他们被睡莲的茎拖到了一起,碰着彼此的额头。小船像是受到了对岸的召唤,恍恍惚惚地漂了过去。莲茎接在一起,由长变短,那一朵朵白色的莲花盛开着,花蕊的颜色就像带着血的蛋黄,莲花忽然间就沉到水底去了,不一会儿又带着水花一并钻出了水面。

娜佳和尼卡意犹未尽,接着采摘,花越来越多,使得小船不堪重负并开始瑟瑟发抖,他们差点排成一字形趴在船舷上。

“我开始厌烦学习了,”尼卡说,“到了我走上社会开始赚钱谋生的时候了。”

“啊,这样啊。我还准备向你请教一下联立方程式呢!我的代数成绩不好,差点儿就补考了。”

尼卡知道她话中有话。这无非就是在告诫他,他还是小朋友。尼卡连代数是什么都不知道,更别说联立方程式了。

尼卡隐忍着内心的愤怒,将侮辱感藏在心底,故作不以为然的样子,随意地问道:“长大以后,你想嫁给谁呢?”

话音刚落,一股自责感便蔓延开来。

“哼,那还是很遥远的事情呢,也许谁都不嫁。我还没有考虑到这里呢!”

“你是不是以为我对这事儿很感兴趣啊?”

“那你干吗还要问啊?”

“你是个笨蛋。”

就这样他们开始了一场唇枪舌剑。尼卡回忆起了早上他非常憎恶女人的心绪。他警告娜佳,要是继续让他烦躁的话,就淹死她。

“那我倒要看看,你是怎么干的。”娜佳强势地说。尼卡一把抱起了她的腰,两个人扭打了起来,最后因为重心不稳而一并掉入了水中。

幸亏他们都会游泳,就是睡莲的根系有点缠手脚,再加上这里的水并不深。挣扎了一会儿,他们终于踩在了水里黏稠的污泥上,顺着水流走向了岸边。水底的暗流欢快得如同山涧里的流水那样,从他们的脚边跑过,穿过口袋。尼卡觉得很疲惫。

这件事如果发生在不久前年初开春的时候,他们两人一定会像落汤鸡似的号叫、互相讥笑谩骂,又或者是捧腹大笑一番。

而今,他们周围却是一片死寂,只听见上气不接下气的粗重喘气声,可能是因为之前的闹剧而觉察到了压抑。被惹恼的娜佳闷闷地保持着冷战。尼卡全身疼痛,像被棍子在手脚和胸口上奋力地打了一通。后来,娜佳咬着牙说了一句:“神经病!”这腔调像极了成年人的口吻。尼卡也拿捏准确地用这种口吻回敬道:“对不起!”

两人一起向小屋那边走过去,远远看去他们就像两个水桶,所到之处都会留下湿漉漉的一片痕迹。他们穿过一片经常有蛇栖息的土坡,现在离尼卡清晨遇到赤练蛇的地方不远了。

尼卡的脑海里突然浮现出晚上自己精神异常亢奋的样子,以及早晨曾迫使大自然俯首称臣的那种所向无敌的能力。此刻要怎么对她下指令呢?尼卡思索着。他现在最想得到的是什么?他忽然闪过这样的一个念头:有一天可以跟娜佳纠缠到水里去,只要能达到这个目的,他会不惜一切代价。

注释:

[1]东正教的宗教节日,在俄历十月一日。

[2]索洛维约夫(1846—1879年),俄国革命家。

[3]康德(1724—1804年),德国哲学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