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捕捞鲸鱼
海水终于变得平静了,一如刚刚出海时一样。一片蔚蓝闪烁在我的眼前,我从未见过这么美丽的蓝色。我们的目的地就是大家公认的捕捉鲸鱼的好地方。我没有办法计算出那个目的地离我们究竟有多远。经过了这场战斗之后,水手们已经将损坏的东西一一修补更换。船上的漏洞早就补好了,还涂上了新的油漆;新的桅杆也立了起来,船帆也换上了新的,铁器重新涂抹了油,鱼叉也磨得锋利无比,绳子上的焦油也涂好了。现在的“戴安娜—凯特”号已经彻底翻修好了,焕然一新,可以说已经重整旗鼓。船修好了,大家的精神也养好了,培保船长也精神焕发。现在,万事俱备,就等着瞭望员能够兴奋地高喊看见第一条鲸鱼的消息了。
天气渐渐热了起来,菲比的羊毛衫也穿不住了,可脱掉羊毛衫她还是觉得热,于是又脱掉了羊毛外套,然后脱掉了毛线编织的长袜子,还有她的法兰绒外套。最后,她决定把头发也剪掉。对于大家来说,菲比剪头发就像一个盛大的仪式,几乎所有的船员都来观看。为了确保剪头发的过程毫无差错,菲比老老实实地坐在大木桶上。作为船上的理发师,艾里加小心翼翼地用剪刀在菲比的头发上修剪着,跟他使用其他工具时一样小心谨慎。漫长的剪头发仪式结束时,菲比的妈妈几乎哭起来,她不能不为菲比的满头金发惋惜,于是她有些抱怨:“这就是带她出来的结果,跟外国小孩一样了,人们肯定认不出她了。”
看着菲比被晒得黑黝黝的,脸上还长出了雀斑,菲比的爸爸也觉得菲比变化太大了,跟随“戴安娜—凯特”号出海,确实让菲比付出了不小的代价。但培保先生并没有像他的妻子那样,只对这些付之一笑而已,他还建议他的妻子:“最好给她涂上一些鲸油。还有,她还需要一条马裤,可以让吉姆把安迪的那条紧身花布长裤修改一下。”看到妻子的表情,培保船长安慰她说:“反正我们最近几个月都不会上岸,有谁在乎她是什么样子呢?”
尽管菲比的妈妈十分反对给菲比穿马裤,但马裤还是改好了。
看见菲比穿上马裤的样子,我真有点担心她不再像以前一样喜欢我了。后来的一切证明我的担心是多余的,她对我一如既往的好,无论到哪儿,都要带我一起去,这也让我有机会和菲比一起学会了水手们捕鲸专用的术语。有时候,我待在古董店里,看着挂在书桌上方的鲸鱼图画时,就会想起和菲比一起看捕鲸的情景,我也常常会觉得,像我一样能够有机会这样自我夸耀的木偶实在不多。第一次看到鲸鱼时的情景至今历历在目。
“鲸鱼就在下面!”当这声音从高高的瞭望台上传下来的时候,所有的人都开始兴奋起来。“戴安娜—凯特”号上的所有人都在“在——下——面”三个字结束之后嘈杂起来,忙碌起来。首先是改变船的航向,可以更接近鲸鱼喷出的喷泉一样的水柱。与此同时,所有的小船都准备就绪。每次捕鲸的时候,放下的小船数量会有不同,有时是三条船,有时是五条船,然后同时向鲸鱼追过去。每条小船上的水手都敏捷地划着桨,直奔海面上突起的黑灰色的小山丘似的鲸鱼。露在海面上的鲸鱼背跟菲比故乡的哈克贝利的小山一样大,它有时候会突然潜入海中,过一会儿又会在另一片海面上出现。
杰瑞米是第一个击中鲸鱼的人。他将铁叉插向巨大的鲸鱼,遭受袭击的鲸鱼立刻愤怒起来,几乎要掀翻小船,杰瑞米也差一点就掉到海浪里。而第一个击中鲸鱼的荣誉对他来说实至名归。那是一条巨大的抹香鲸,它身上蕴含的鲸油绝对可以让船上所有的人垂涎,为了各自的鲸油,自然不会有人愿意放弃这样的好机会。我跟菲比、安迪一起看着海里的小船急速行驶,船尾泛起一串串白色的浪花。每条小船上都有五名水手,他们奋力划桨,有节奏地相互配合,在阳光下,我清楚地看见他们划得越来越远。
培保船长站在大船上,目送着每条小船奔向远方,不停地为他们鼓劲儿:“小伙子们,祝你们好运!”
身为一个小小的木偶,我绝对不敢杜撰这些事:此刻,在“戴安娜—凯特”号上看,那些小船只有豌豆荚那么大,它们向着鲸鱼的方向驶去。而那条抹香鲸在大海里时隐时现,还不时地喷出高高的水柱。小船在鲸鱼的周围围成了一个大大的圆形,我们站在“戴安娜—凯特”号上可以清楚地看见捕鲸的全过程。安迪为了更清楚地看清一切,不停地朝前面的栏杆挤过去,还用手在额头上做了一个遮挡阳光的姿势。
“在那儿呢!它又喷水柱了!最前面的是杰瑞米的船,我认出他白衬衫上的红色‘N’了。”安迪大声地喊着,一只手激动地指着远方。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菲比突然激动不已,差一点儿把我掉下来。
“他们在哪儿呢?”菲比手里紧紧地捏着我,急切地问着安迪,并围着安迪来回地跳着。
“在那儿,船头上。你看,杰瑞米马上要动手了!”
突然,船桨停在了半空中,在忽隐忽现的黑色鲸鱼旁边,一叶小舟就要翻沉到海水里了。这一刻,我忽然想起在教堂里的日子,我掉到了菲比的座位下面,脑海中浮现出了《圣经》中鲸鱼吃人的恐怖情景。那时候我还没有把看到的海中巨物和大海中的鲸鱼联系起来,此刻,我才知道,它们是同一种动物。想到这些,我似乎看见杰瑞米变成了书中的那个人,被鲸鱼的血盆大口吞了下去。
安迪激动的叫声让我回到现实中来,我看见杰瑞米叉中了那条巨大的鲸鱼。
看到鲸鱼被叉中了,安迪对菲比说:“他们说,一旦鲸鱼被鱼叉牢牢地叉住,他们就会放出绳索,跟在鲸鱼的后面,耗费鲸鱼的力气,直到它筋疲力尽为止。现在就是时候了,轮到他们大显身手,来拉南塔克特的雪车了。”
“可我看不见鲸鱼在什么地方啊?”菲比问安迪。
“它很快就会浮出水面的,我向你保证,他们已经把它套住了,它跑不远了。”
事实确如安迪所说的那样,黑灰色的巨大抹香鲸很快就浮出了海面,它在海水中上下翻腾着,想挣脱束缚自己的绳索。鲸鱼光滑的身躯在阳光的照射下闪闪发亮,看上去滑溜溜的。它那巨大的尾巴使劲地拍打着海水,形成一个一个的漩涡。它拉着小船在水里不停地游着,水花随着它的身体四散飞溅。
我不知道过了多久,也不知道鲸鱼上上下下地翻滚了多少回,白色的浪花中出现了几道红色的血痕,站在“戴安娜—凯特”号上的观战者喊了起来:“它受伤了,它很快就会筋疲力尽的。”
正像大家说的那样,没过多久,那条鲸鱼就没有什么力气了,它折腾得越来越慢,直到最后停止不动了。巨大的鲸鱼慢慢地浮出水面,并一点一点地翻了一个身,背朝下,白色的肚皮朝上。刚才与大家搏斗的如剑一样锐利的鱼鳍也变得苍白无力了。
这时候,甲板上传出了一声叫喊,接着,远处的小船上也传出了叫喊声。培保船长此刻得意地对他的妻子说:“看,我们抓住它了。今天要多做点好吃的,好好庆祝一下,我们奢侈一回,怎么样?”
第二天,宰割鲸鱼的工作就开始了。正因为这样的过程,我对鲸鱼也有了更多的了解。当时的情景让我终生难忘,即使在多年以后,我仍然记得当时水手们沿着船身,把鲸鱼整片切割下来的情景。那天早晨,菲比抱着我来到了甲板上,我看见水手们手里拿着长长的钩子、刀子和其他一些锋利的工具,站在慢慢降落的平台上,用绳子和各种锁链,将鲸鱼的身体吊了起来,然后把它厚厚的脂肪剥下来,就像削苹果一样,把一条一条的脂肪摆放整齐。开始的时候,我觉得把鲸鱼的脂肪炼成鲸油并不太难,但很快我就发现,其实这件事并不容易。很多鲸油都流到了甲板上,我真猜不出,究竟能剩下多少鲸油能够装进木桶里。整条船上都弥漫着鲸油的臭味儿,但大家并不在意,唯独培保夫人不是这样,因为她以前没有像现在这样,跟鲸油和这些臭味儿在一起待上一整天,所以她有些受不了。看到她这样,大家就笑着说,这鲸油能给我们带来好运!所有的人都有自己的工作:有人不停地从鲸鱼的身上剥下脂肪;有人将剥下的脂肪切成厚片,以便放到锅中炼油;有人从锅中挑出残余的碎块,整日整夜地烧火炼油。
晚上的时候,炼油工作仍在进行。炼油炉下暗红色的火光不停地闪动,黑色的浓烟从船上冉冉升起,就像一把奇形怪状的大伞,罩在炼油炉的上面。整条船上充满了油腻和燥热,人们只能休息几个小时,就又得继续工作。
就这样,一连干了几天几夜。培保船长的手已经僵住了,几乎连吃饭的刀叉都拿不住。“先歇会儿,待会儿再干吧。”一次吃饭的时候,培保船长这样说。这些天,他不停地搬运和切割鲸鱼,累坏了。
安迪也加入了切割和搬运的队伍,他可以和其他人一样,光着膀子,裤腿也卷到膝盖上面,他对此十分自豪。有时候,他的脸被鲸油熏得乌黑发亮,红头发已经看不出来了,蓝的眼睛也不漂亮了。但菲比和我是坚决不被允许靠近炼油炉的,尤其是培保船长,对这个问题立场十分坚定。他还警告菲比:“如果不小心滑倒了,就可能被烫伤。”
所以,我们俩只能远远地看着,待在离盛鲸油的木桶好几米远的地方。菲比尽量往炼油炉那边凑,想看清大家都在干什么。可我却不想离那么近,真担心掉进沸腾的炼油锅里,也不想跟鲸鱼的脂肪一起在那里游泳。每每想到这些,我就庆幸菲比能这么听话。
在一条鲸鱼快要完全炼成鲸油之前,他们就会去捕新的鲸鱼。有时候,当他们发现一群鲸鱼的时候,就会捕上好几条一起拖回来。看着这些灰黑色的庞然大物,上面还插着小旗子,被固定在铁器上,当作战利品,这是一件多么爽快的事啊!
后来,一些其他的捕鲸船也来到了这片海域,我们彼此相隔并不近,有几海里[1]远,但也不能忽视它们。因为在那个年代,在航海者中,有一种极为普遍的现象,就是海上相遇的船之间要“互访”。虽然现在已经听不到这样的事了,但在当时,“互访”是一种十分重要的礼仪。所有的人都渴望这种互访活动,但培保船长却决定必须做完切割工作之后才能互访。对他这样的决定,大家很不高兴,尤其是帕奇那伙人中间,有几个人脸色很难看,而帕奇此刻显然有些夺权的意思,觉得大家应该听他的指挥。所以,当一天的工作结束之后,他常常和一些人长谈,不用听,只看他的表情,我就知道,不会有什么好事发生。
当最后一条鲸鱼被切下了三分之一放入炼油炉中的时候,不幸的事发生了。那条捕鲸船没跟我们打招呼就走了,而我们原本是要发信号去互访的。培保船长和帕奇大副开始讨论这件事,而水手们也跟着两个人分成了两派。支持帕奇的一伙人坚持认为,船员有权力放下工作去进行互访;而支持培保船长的人们则说,放下工作不干而去互访,是在浪费时间,而且还会损失大量的鲸油,这样到最后,大家分到的鲸油就会减少。对于这两派之间的争论,培保船长什么也没有说,而是平静地回到工作岗位上,继续自己的工作,就像什么事情也没发生一样。直到晚上,回到船舱之后,我才听到他跟妻子说起这件事。
“我以后再也不会和帕奇一起出海捕鲸了,”他对妻子说,“大家向我推荐他的时候,都说他很不错。我原本以为,他能够和我们一起干是件好事,而且他出的钱和其他人比是最多的。可现在看来,他是这么令人讨厌。”
“嗨,亲爱的,这没有什么可惊讶的。”培保夫人对他说,“他那双眼睛,充满了吝啬和狡猾,一看就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了。但是,不管怎么说,我也不能对手下的人说三道四。”
“其实,他还是有些本事的,他拴绳套十分在行,掌舵也非常好。”培保船长继续说,“现在能让我高兴的是,我们捕到了足够多的鲸鱼,鲸油已经装满了大多数木桶,我们要回家了。”
听培保船长这么说,他的妻子却叹息着说:“我可一点儿也高兴不起来。”
日子这样过着,如果单从培保船长在甲板上的态度来看,人们绝对想不出他对这件事有什么看法。而培保夫人每天也尽量把厨房里的活儿做好,把蜜糖桶擦得干干净净,并用它来盛米饭,还有小熊饼干和煎饼,还做好了随时烤鱼的准备。
终于,我们捕到了最后一条鲸鱼,也是最好的一条抹香鲸。所有的小船都下海了,有两条船几乎同时到达。不过,当他们从海里回到船上之后,我听说在捕鲸的过程中发生了一点儿意外,大家对于谁是第一个叉中鲸鱼的人有些不同的看法。有人说是杰瑞米先叉中的,也有人说不是他。因为每条船都是在鲸鱼的不同方向,水手们只是站在自己小船这一边,所以看不到别的船的情况。而由于第一个叉中鲸鱼的人会多分到一些鲸油,所以大家对这个问题一直争论不休,甚至都放下了手中的工作。培保船长知道这件事之后,宣布争论的双方都不会享有这份额外的鲸油,水手们对这个决定都十分不满。大家不欢而散,可谁也没想到,危险就在后面,突如其来,而且还危及每个人的生命。
对于我来说,这场灾难尤为突然,因为我已经习惯了帆布与木头构成的世界,而且我已经找到了家的感觉,就像当初在培保家的农舍里一样,我根本就没有想到,这么大的灾难会突然降临。我猜,灾难是从半夜开始的。因为人们在甲板上尖叫时,外面的天还很黑。
那天夜里,突然,从甲板上传来一声喊叫:“大家快来帮忙啊!”这意味着有意外发生了。我不知道在这热带海洋如此平静的夜晚,能有什么意外发生。但没一会儿工夫,我就听见人们光着脚在上面匆忙奔跑,看来事情很严重。菲比也醒了,她想上去看看外面怎么了,但马上被妈妈阻止了。妈妈告诉她,这是男人们的事,一会儿爸爸会下来告诉我们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在黑暗闷热的船舱里,我们三个人都屏住了呼吸。终于盼到了培保船长,他出现在船舱门口,眼睛有些潮湿,而且红红的。
看到丈夫出现,培保夫人马上问道:“出什么事儿了,亲爱的?”
“船着火了,可能是从存储鲸油的地方开始烧起来的,不知道火势会不会蔓延开来,不过我们会尽力灭火的。”培保船长说这话的时候,显然是尽量让自己看上去很平静的样子。
“那现在是什么情况?”
“现在只是前部和中间有火,暂时还烧不到这里。我们已经放下了湿船帆,希望能缓和一下火势。不过情况还是不够乐观,火势开始蔓延了。”
“船上到处都是鲸油,我们还有希望吗?”听见培保船长这么说,培保夫人突然抓住了他的手说。我突然感觉培保夫人变成了小孩子,甚至比菲比还要小。
“不到迫不得已,我们绝不会放弃。不到最后一刻,我是坚决不会离开这儿的。除非是无法挽回,我们再坐小船走。现在,这里是船上仅有的安全地带了,你们就待在这儿,别离开,凯特。”
“谁说我们要走,只要你需要我们,我和菲比就会随时在你的身边。”培保夫人又恢复了以前的平静。
不过培保船长还是没有忘记提醒她:“你最好先收拾一下东西,你和菲比必须的物品,如果万一——”他说到这儿的时候停住了,转身向门口走去。他的脸苍白而憔悴,即使这里的光线十分昏暗,我依然看清了他的表情。但他还是挺起了胸膛,坚定地向上面走去。没过一会儿,我就听见他在甲板上吼叫着命令大家,他的命令刚落地,一片匆忙的脚步声就响了起来。
菲比和她的妈妈赶紧穿上衣服,开始紧张地收拾她们的东西。培保夫人把所有的东西都打成包裹,放在两个箱子里面。菲比也学着她的样子,把我的东西都一一收拾好,带有花纹的脚凳,我的小吊床,还有其他小玩意儿,把它们一件一件地放进我那只漂亮的蓝色水手箱里。接着,她给我穿好了衣服,把我放在水手箱的旁边。之后,她就不停地问她的妈妈,我们的船会被烧光吗,小船能把我们的东西都装下吗,会不会有人故意把鲸油给点着了……面对她的问题,培保夫人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过了一会儿,安迪来到了我们的船舱,但他也没有任何好消息。尽管大家拼尽了全力,但还是没有控制住火势。盖在上面的湿船帆引发了一阵阵的浓烟,把大家呛得直流眼泪,可火苗又从别的地方蹿了出来。
“他们都说我们已经没有办法挽回了,现在的关键是,我们还能在船上待多久,如何找到最佳的停船位置。而且老帕奇觉得自己懂得最多,一些人已经站到他那边去了。”安迪说。
培保夫人默默地听安迪说着这些,然后继续收拾她的东西。
“你拿好这个包裹,”她对安迪说,“菲比,带上你的东西,都跟我来。如果发生了什么事,我们可不能被困在这里。”
我们走上甲板,看见大多数船员都围着培保船长和老帕奇。帕奇的手里拿着一张航海地图,正在和船长争论着什么。我们一边站在升降口那里等着,一边听他们在争论什么。我躺在菲比的篮子里,从那里,我可以清楚地看见熟悉的大海和天空。天空中飘着一朵粉红色的云彩,星星一眨一眨地闪着微弱的光。远处,靠近水平面的星星,在水中映出了自己倒影,闪着缕缕余光。此刻的海面平静极了,没有任何的风,“戴安娜—凯特”号也停在海里一动不动。
从我们的这个角度是看不见火的,只看见湿帆布仍然盖在甲板上,一股股的烟灰不住地往外冒,飘向炼油炉。大家被浓烟呛得不住地咳嗽,眼泪不停地往外流。只有我不怕浓烟呛,我又一次感受到作为木偶的好处。
培保船长和帕奇大副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两个人究竟说了些什么,我已经记不清楚了。虽然这两个人之间的不愉快与我似乎没什么关系,不过从他们两个人的表情和说话的语气中,我还是看出了两人之间存在着严重的分歧。看来,放弃大船已经是必然的结果。不过,就目前的情况来看,如何保持航向,如何找到一个好的停靠点已经成为拯救这条船最为关键的问题。帕奇决定了一个方向,而培保船长找到了另一个方向,但两个人的方向恰恰相反。几乎所有的船员都站在了帕奇一方,他们认为在这样的关键时刻,他们有权力决定关系到自己生死存亡的事情。培保船长依然坚持自己的看法,因为他在航海图上找到了一些岛屿,而且只要尽可能地航行得远一点,大家获救的机会就大一些。但是帕奇却不这么想,他说他要去的岛屿比培保船长的更好,而且他越说越激动,甚至开始咒骂船长的计划就是在自杀,他还表示坚决不会走船长这条路。在这样的情况下,船上的人开始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抱怨声此起彼伏,每个人的脸色都很难看。很快,开始有人不听从培保船长的指挥了,他们拒绝到甲板上去。就这样,本来十分宝贵的逃生时间就这么浪费掉了。浓烟还不停地向外冒着,而且每一次都比上一次更浓更黑。甲板已经烫脚了,安迪也开始抱怨甲板太热了。培保夫人紧紧地抓住了菲比的小手,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的丈夫。
这时候,我看见培保船长突然收起了航海图,把它平静地放进了上衣的口袋里,然后把脸转向帕奇,说:“那么,你走吧。你们这帮家伙,带上小船离开这儿吧。我和我的家人宁愿葬身大海,也不愿意与你们这帮该死的家伙继续争吵下去。”我们几乎听不出那是他的声音,“趁我还没改变主意,你们,赶紧带着小船离开吧!”
“那我们该怎么办呢,亲爱的?”培保夫人低声地对船长说,之后她就默默地站在那儿,看着帕奇和跟随他的人把小船放到海里。
“你们和我待在这儿,凯特,”培保船长命令他的妻子,似乎此刻,他的家人也是他的船员一样,“你也要跟安迪和菲比一样,不要乱动,无论发生了什么事都要待在这儿。”
于是,我们就站在甲板室的旁边,围成了一圈。周围的人来来回回地奔跑着。最后,只有杰瑞米、鲁宾和比尔留了下来,其他的人都走了。
“我们都听您的,船长,只要船的横梁还在,我们就在。”他们三个对培保船长说。
这时候,太阳跃出了海面,看上去就像一个大大的火球悬在空中。五条小船已经被放到海里了,但这一回大船上没有传来欢呼声,小船上也无回应的欢呼声。看着五艘小船被那些人慢慢划走,菲比马上就要哭出来了,培保夫人也激动地颤抖着嘴唇。我们这个位置能清楚地看见他们扯起船帆,在海面上渐渐远去。蓝色的大海中,五艘小船就像五片白色的三角形纸片,慢慢地消失在了我们的视野中。
这个情景我永远都不会忘记,因为他们是那么的冷酷无情,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我们。好在,还有那些善良的朋友跟我们在一起。有时候,我就想:弃我们而去的那些人,现在过得怎样,他们最后遇到了什么情况呢,是不是如培保船长所说的那样,他们驾着小船,驶向了厄运。这些我都无从知晓。
之后几个小时发生的事,我这个木偶手中的笔是无法描绘出来的,我想,世界上任何一支笔都难以描写出当时的情景。船上的浓烟迅速地蔓延到了每个角落,为了保险,我们待在船尾用帆布支起的简易帐篷里,这样就不会被烫伤了。船长和另外三个人则不顾一切地驾驶着“戴安娜—凯特”向西南方向行驶,因为培保船长认为,在那个方向有很多岛屿。但是,驾驶一条正燃烧着大火的船向固定的方向前进并不是件容易的事,虽然船长和其他三个船员都拼尽了全力,但结果并不能让人感到欣慰。最后,无法把握正确航向的几个人放弃了,一切就听天由命吧。
“凯特,你和菲比做好准备,这条船彻底完了,比尔你去下面,拿出剩下的水和食物。”船长最终发话了。
之后,他们放下来一节绳梯,杰瑞米在上面爬过的时候,绳梯晃动得十分厉害。“天啊,我可没办法下去!”培保夫人惊愕地喊道。看起来,对培保夫人来说,这条绳梯比大火还要可怕。她想坐那条还没有放下海里的小船,但杰瑞米说,那只大点儿的船坐上去更舒服些。
看见培保夫人这样紧张,杰瑞米对她说:“你紧紧地抓住我,夫人,我来帮你跨过横杆。把裙子提起来吧,现在不要想那些所谓的礼节了。”
培保船长也过来鼓励她。杰瑞米走在前面,唯恐她松手,紧紧地拉着她一节一节地往下爬。最后,终于到了海面的小船上。
安迪和比尔·巴克尔也把装着水和食物的小桶运到了小船上。培保船长带上了指南针、一盏灯、一些航海工具,还有航海日志。我从没见过他这么勇敢,一道浓黑的烟刮过他的脸庞,就像一把黑色的尖刀,他的眼睛随即被这黑烟熏得更红了,眼泪也流了下来。他下达了最后的命令:“比尔,你和安迪、杰瑞米上一条小船,剩下的人上另一条小船,我和鲁宾来照顾女人和孩子。”
我此刻能清楚地听见船长所说的一切,看来我的头脑还很清醒,这真值得庆幸,我没有在这危险关头失去理智。
菲比需要和她的妈妈坐在一条船上,培保船长提醒着:“你们的小船尽量靠近这条大点儿的船,如果我没估计错的话,天黑之前,我们就能到达一群小岛了。”与此同时,菲比把我放进了盛咸肉的大木桶上的篮子里,转身去捡掉在地上的鲸鱼骨头雕刻。培保船长怕她有危险,从后面把她抱了起来,交给杰瑞米送到了小船上。就在这一眨眼的工夫里,菲比就到了小船上,而我,还在“戴安娜—凯特”号上。这一瞬间究竟有多长,我想肯定没有人愿意去验证,但我却有些失望,因为没有能够跟菲比待在一起。好在我被放在盛食物的木桶上,相信一定会有人来把我拿到小船上去的,我这样不停地安慰自己。在等待的这段时间里,我心里焦躁不安,因为这是大家在做最后的准备了。我听见菲比在叫我,但大家忙着把第二条小船放到海里,声音嘈杂,根本听不见菲比的叫声,只有我知道,她肯定是在叫我。这样混乱的情形让我开始感到一丝丝的不安。
接下来,我听见培保船长又开始发号施令,随着船长的命令,比尔·巴克尔开始往第二艘小船上搬运必备物品。我想,肯定一会儿就会把我也搬下去的。可就在他回来取我身下的这个木桶时,一个声音从下面船舱传上来:“没时间了!”随着这声大叫,我看见从炼油炉两边,突然蹿出了一人多高的大火,把旁边的桅杆团团围住。看来他们必须马上离开,真的没有时间了。于是,我看见他们慢慢地消失在我的视野里。人们,小船,一切的一切,还有我最后一丝获救的希望,都随着他们一同消失了。
我就这样被抛弃在了这里,我感觉到我的命运实在是悲惨,令人难以置信。我甚至还能看见两艘小船离去的时候,船上每个人的样子——穿着蓝色衬衫的安迪,穿红白格子衬衫的杰瑞米,还有培保夫人永远不会扔掉的灰色呢子女帽。我还清楚地看见菲比,她用手指着这条大船,我知道她是在说我,这也让我心中燃起了新的希望——会有人回来救我。但很快,我的希望就破灭了。我看见小船向前驶去,不会回头了。没过多久,大船上的烟就更浓了,我什么都看不到了。我想,我的末日来了。在熊熊燃烧的大火中,一个紫楸木做的木偶,一条被遗弃的船,谁会来这里呢?谁又会来拯救我呢?
“戴安娜—凯特”号很快就成了一片火海,火光冲天,火苗以难以形容的速度蔓延到整条船上。被熊熊大火包围的桅杆发出了橘红色的火光,让我想起了秋天的波特兰大路两边火红的枫树。我听着噼啪作响的燃烧声,远处还不停地传来爆裂声,还有下面横梁坍塌的响声,以及它倒下去的回音——连船上最结实的木头都被烧掉了。我害怕极了,木头腿开始颤抖起来,我想,自己这个从头到脚都是木头的木偶,面对大火——我和这条船共同的敌人,我的结局肯定比这条船好不到哪里去。
为了平缓我心中的恐惧,我尽量回想那些能让我宁静和愉快的过去——培保家院子里的老松树和上面闪亮的晶莹雪花;盛开的丁香和苹果树;山上的绿叶;餐具架子上蓝白相间的瓷器;凉爽的秋夜里蟋蟀响亮的歌声……我现在是多么羡慕它们啊!就算是被冻死在冬天,也比此刻受着大火的煎熬要好。我真想翻个身,让自己的脸朝下,这样就可以不用看这气势汹汹的大火了。可是,我被菲比塞进了这个篮子,里面满满的,我根本就动不了。
“如果不能发生奇迹,我就只能葬身火海了。”我自言自语着。我真希望能有人来救我,可是,这根本是不可能的。我甚至还想到了一个十分重要的问题:同样是木头做的,为什么我这个木偶就要想这想那,而木船却没有什么想法?难道就因为我是由紫楸木做的吗?我胡思乱想着,但实在是没有什么好的答案。
我能感觉到脸上的油彩已经开始被火苗烤得嗞嗞作响,我很快就要化为灰烬了。就在这时,船身突然倾斜了。可能是因为船上的主梁坍塌了,它开始向一边猛烈地倒过去。我身下的木桶也随着船身的倾斜而向一边滑去。此刻,我就像一粒被弹弓射出的小石子一样,从篮子里飞了出来,摔到了横杆下面,又被弹到了海水里。
“哦,我终于不会被烧焦了。”我心里庆幸地想。对于木头来说,水总比火要友善得多,而且,我还听别人说,海水里的盐是一种很好的防腐剂,我变得安心多了。
注释:
[1]1海里=1.852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