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向街001:最愚蠢的一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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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访谈(2)

《单向街》:就像您说的,古代的文官体制就是一层一层往下压,现在其实也还是这样。

许倬云:一直往下压。古代的文官制度,从汉朝到清朝,比较稳定的时候,特色都是官员告老退休,回到家乡。这是一个循环,资源、人才都会转回原地。清朝晚年以后不转回去了,官员世代住在城里,越大的官住得越远,家乡一层一层的土壤被刮掉。民国年间,蒋介石和北洋时代,教育都在城里,西式教育对农村用不上,所以一批一批优秀的子弟,从乡村里拔出来,小才华留在镇上,大才华留在城市,更大的才华留在都城。所以蒋介石头重脚轻回不了农村,于是毛泽东组织农村以暴力的手段颠覆了国民党政权。

现在有没有循环?可能情况又不同了。农村和城市之间不要有间隔,不是农村来屈服于城市,而是拿城市资源带到农村,重组农村。所以,北京现在的巨无霸发展方式是不对的,如果北京保持原来的规模,用财力、物力和资源在北京周围的河北地区建立卫星城市,那就会不一样。

《单向街》:现在会造成各种不平衡。

许倬云:资源不平衡,人的不平衡也是如此。这是几千年来士大夫才俊循环周转的格局的被破坏。

《单向街》:但是现在看来,中国的变化都包含在都市化进程之中,这个过程中,西方的经济制度和观念都改变了中国传统,可以这样说吗?

许倬云:是。可是都市化的过程,欧洲在矫正,美国在矫正,美国在“二战”以后,向郊区化发展,但最近二十年来,变成另外的形态,我们叫“多纳圈”,就是中心空虚,城市萎缩。从多纳圈的外侧,慢慢慢慢,一个多纳圈跟另一个多纳圈合并在一起,全国变成大的城市,用快速交通和道路来完成这个联接。今天的资讯革命,使得人不必移动了。美国如此,欧洲也是如此,你到欧洲的乡下看,看不出那是乡下,生活水平跟城里一样。

假如我们能做到这一点就很好。所以我在呼吁,我们不要重复河南失败的经验。河南最失败就是每过一阵就换个风气,一阵子养猪,一阵子种苹果,好容易种苹果了,三年以后苹果市场过大,垮了。我希望现在农村是,每个农村农作物是有加工设备就自己做,加工的不一定是食物。比如说,我们假如种玉米,种土豆,不是拿来做粮食,是拿来做原料,做酒精。这种加工就提升了农村的收入。

《单向街》:这需要知识者来到这里有所投入。

许倬云:对。比如说我理想的情况,假定说,我们在苏北穷地方、安徽穷地方,我种土豆,土豆种出来以后,一部分吃,一部分做酒,提酒精,那土豆一部分养猪,猪的粪便产生沼气,做当地使用的燃料,家庭用的煤气,另外大部分做肥料去养活这个农作物。猪拿来了,我们不但吃肉,不单单卖新鲜肉,从肉到血,除了做肉松,做罐头以外,可以做医药上人工骨,血清,皮毛。皮和毛可以做其他用处,毛可以做许多小型发电机上的猪鬃,许多许多。那么农村有附加值的工厂,农民子弟原来除了种田没有地方去,现在有工作做,不用依靠城市。农村有了足够的条件,再促进学校和教育的发展,等等,文化和知识又成为这一切发展的后续。

《单向街》:中国因为太大了,地方和中央之间的关系是不是更难处理?

许倬云:在统治的组织划分里,人是从上往下派,下面人往上走,不需要看平级的人支不支持,只按照上一级的意志来做,这是中国传统体制最大的弊端。

《单向街》:中国古代有乡绅,有一个阶层来做最底层的事情,但是现在没有了。

许倬云:现在城乡生活水平距离太远,城里面的资源农村里一辈子碰不到。我在美国住了几十年,我儿子在美国长大,他的工作都是在网上,他原来在伦敦工作,刚搬到美国三个月,和在伦敦工作一样没差别。他清早五点跟伦敦开网络会议,半夜起来再和非洲的加纳开会。全球化的沟通问题解决以后,你不必离开那里了。因为你人的居所,跟你的工作处所不必匹配,这种情况在美国已经相当普遍。

《单向街》:生活的网络又改变了。

许倬云:我们这一代已经如此了,我做教授,交流谈话的对象不在我对面房间,在全世界。以色列的、东京的、巴黎的都有。有问题发生,我一个电话打过去,或者发个邮件过去。我们组织会议,不是我的同事跟我见面,而是不同国家的人聚集在一起。现在我们还开网上会议,苦就苦在要半夜起床。

《单向街》:可是放在您说的这种乡村建设上……

许倬云:乡村建设到一定地步,使得在本乡本土工作的人可以经常在一起。他在本乡本土有邻居,有朋友,生活稳定和谐。不像安徽小青年跑到北京打工,想家想得哭啊。

《单向街》:我觉得像江南这一带还比较容易。但是比如说西北西南那一带,因为资源上的不平衡,是不是要相对困难?

许倬云:如果乡村社区建立起来,这些一样可以实现。不管在西北哪里,他有他的地区协调,有他自己的学校、报纸和种种需求,他也开大卖场,当地有什么资源就做什么活。

《单向街》:这应该是很长期的建设过程。

许倬云:说长也长,说快一代就可以做成,三十年间就可以完成。日本人侵略台湾,1915年开始设糖厂,1945年台湾光复之后,糖厂一直存在到1960年。

这糖厂的社区,从种甘蔗开始,甘蔗是为糖厂种的,农夫接受糖厂的合约,肥料和种子由糖厂供给。农民种、收割完,糖厂用车子来装,用轻便小铁路搬运。这样的社区,农民基本上跟工厂是互依互存的关系。工厂本身也有员工,有工程师,有管理人员,有学校,小图书馆,还定期放电影。农民农闲之余自己组织好多活动,包括宗教活动。糖厂四周就像一个小城市一样,也有很好的道路,很好的住宅区,农民住自己家里,附近有农民自己办的合作社,也有农民办的小银行。

这个社区从1915年开始建设,到真正成形是1940年代,三十年左右。要不是太平洋战争的话,会继续存在下去的。以这个例子来讲,台湾南部,全台湾四分之一的土地和人民是靠几十家糖厂过日子的。现在完了。现在因为糖业竞争,台湾糖价下跌,这是其一。还有,台湾迅速都市化,整个生产系统改变,但是台湾今天的农村不像农村,农村成了都市的延长线。全台湾基本是一个大都市。

《单向街》:是不是可以说,我们以后建设的重心是应该在乡村?

许倬云:将来是全国一起建设,造许多小型都市,一个大都市要靠卫星城来维持,每个卫星都市旁边有社区,要这样子。社区里面可以很和谐,你有邻居、有朋友,不至于漂。

《单向街》:比如说中国传统是以家庭为中心来建造人际关系,现在可以是以社区?

许倬云:对。这是一次全面的改造。

《单向街》:类似的社会组织形态在古代的民间也有存在过吧,比如说道教?

许倬云:历史上最厉害的道教是白莲教,不要小看它,白莲教的内容很丰富。台湾民间的道教教派,有一派你不能忽视的,叫一贯道。人很多,一贯道是读儒、道、佛三家经典。它因其水平而异,大学生读高深的,中学生读一般的,普通人读善书,像《太上感应篇》之类。它没有自己的经典,就是儒、道、佛三家经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