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习录新解(全译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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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陆澄录(3)

译文

陆澄问:“仁、义、礼、智的名称,是从心性已发之后才出现的吗?”

先生说:“是那样的。”

一天,陆澄又问:“恻隐、羞恶、辞让,是非,都是‘性’的表德吗?”

先生说:“仁、义、礼、智也属于表德。性只有一个,就形体而言为‘天’,就主宰而言为‘帝’,就流行变化而言为‘命’,就赋于人的秉性而言就是‘性’,主宰人的身体时就是‘心’。心性发挥作用,对待父母便是孝,忠于国君便是忠,以此类推,虽然名称无穷无尽,但仅一个‘性’而已。这就好比一个人,对父亲而言他称儿子,对儿子而言他称为父亲,以此类推,名称可达无数之多,但只是一个人而已。人只要在性上下功夫,把‘性’字看分明了,那么,天下万理皆通。”

评析

这里讨论了人各种美德的称谓,为学者不必每个都去详究其中的道理,这所有的美德都是从人的心性上生发出来的。只要在心性上明了了,其余忠、孝、仁、义、礼、智、信就全部分明了。这里还是将学问的根本归结到心性上。

原文

一日,论为学工夫。

先生曰:“教人为学,不可执一偏。初学时心猿意马,拴缚不定,其所思虑,多是人欲一边。故且教之静坐,息思虑。久之,俟其心意稍定。只悬空静守,如槁木死灰,亦无用。须教他省察克治,省察克治之功则无时而可间,如去盗贼,须有个扫除廓清之意。无事时,将好色、好货、好名等私欲逐一追究搜寻出来,定要拔去病根,永不复起,方始为快。常如猫之捕鼠,一眼看着,一耳听着。才有一念萌动,即与克去。斩钉截铁,不可姑容,与他方便。不可窝藏,不可放他出路,方是真实用功。方能扫除廓清,到得无私可克,自有端拱时在。虽曰‘何思何虑’,非初学时事。初学必须思省察克治,即是思诚,只思一个天理,到得天理纯全,便是‘何思何虑’矣。”

译文

一天,师生共同探讨怎样做学问。

先生说:“教人做学问,不可偏执一端。初学时三心二意,心猿意马,套不住,绑不定,人们所考虑的大多是私欲方面的事。因此,不如教他静坐,借以安定思绪。久而久之,等他心意略有安定。但若只是一味悬空守静,如槁木死灰一般,也没有用。必须教他做省察克治的功夫。省察克治的功夫是没间断的时候的,好比铲除盗贼,要有一个彻底杜绝的决心。无事时,就把好色、贪财、慕名等私欲一一搜寻出来,一定要将病根拔去,使它永不复发,才会觉得痛快。好比猫逮鼠,眼睛盯着,耳朵听着,私欲一有懵懂,就立马予以克服。斩钉截铁,绝不姑息令其有喘息的功夫。既不让老鼠躲藏,也不让它逃脱,这才是真功夫。如此才能扫除廓清心中的私欲,到了没有私欲可以克制的地步,人自然会有拱手端坐的时候。所谓‘何思何虑’,并非初学者能做到的。初学者必须思考省察克治的功夫,亦即思诚,只想一个天理,等到天理完全纯正时,也就是‘何思何虑’了。”

评析

这里探讨了学问在哪里下功夫的问题。和当今学者在文字上下功夫的方向不同,王阳明看到了人一切的问题都是从心上产生的,唯有解决了心的问题,人才有可能做到坦然无惧。他告诫学者一定要在克制私欲上多下功夫,而且只要人还在清醒的状态就不容丝毫的间歇。克己的功夫纯全了,在人群中就会表现得自然得体,就不会有畏手畏脚或者轻浮放荡的行为。

原文

澄问:“有人夜怕鬼者,奈何?”

先生曰:“只是平日不能‘集义’,而必有所谦,故怕。若素行合于神明,何怕之有?”

子莘曰:“正直之鬼不须怕,恐邪鬼不管人善恶,故未免怕?”

先生曰:“岂有邪鬼能迷正人乎?只此一怕,即是心邪,故有迷之者。非鬼迷也,心自迷耳。如人好色,即是色鬼迷;好货,即是货鬼迷;怒所不当怒,是怒鬼迷;惧所不当惧,是惧鬼迷也。”

“定者,心之本体,天理也。动静,所遇之时也。”

译文

陆澄问:“有的人夜晚害怕鬼,怎么办?”

先生说:“这种人平时不肯行善积德,内心有所亏欠,所以害怕。若平时的行为合于神明的心意,又有什么可怕的?”

马子莘(陆澄学友)说:“正直的鬼不可怕,但邪恶之鬼不理会人的善恶,所以难免有些害怕。”

先生说:“邪鬼怎能迷惑正直的人?就单说这一怕,就足以说明此人心邪了,所以会被迷惑。并非鬼迷惑了人,是自己的心被迷住了。例如,人好色,就是被色鬼迷;贪财,就是被财鬼迷;不该怒而怒,就是被怒鬼迷;怕不该怕的事物,就是被惧鬼迷。”

“定为心之本体,即天理。动与静,只是在不同时间下的表现。”

评析

现在很多人为了寻求刺激会喜欢看鬼片,不过这类人并非真的不怕鬼。不过,这究竟不是什么正常的喜好。在王阳明看来,平生不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门。不论是善鬼还是恶鬼,在他看来,都没有什么好怕的。人是被自己的心所迷惑的,心上没有尘垢,心体光明,即是天理,天理难道还怕鬼吗?

原文

问:“孔子正名,先儒说上告天子,下告方伯,废辄立郢。此意如何?”

先生曰:“恐难如此。岂有一人致敬尽礼,待我而为政,我就先去废他,岂人情天理?孔子既肯与辄为政,必已是他能倾心委国而听。圣人盛德至诚,必已感化卫辄,使知无父之不可以为人。必将痛哭奔走,往迎其父。父子之爱,本于天性。辄能悔痛真切如此,蒯聩岂不感动底豫?蒯聩既还,辄乃致国请戮。聩已见化于子,又有夫子至诚调和其间,当亦决不肯受,仍以命辄。群臣百姓又必欲得辄为君。辄乃自暴其罪恶,请于天子,告于方伯诸侯,而必欲致国于父。聩与群臣百姓亦皆表辄悔悟仁孝之美,请于天子,告于方伯诸侯,必欲得辄而为之君。于是集命于辄,使之复君卫国。辄不得已,乃如后世上皇故事,率群臣百姓尊聩为太公,备物致养。而始退复其位焉。则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名正言顺,一举而为政于天下矣。孔子正名,或是如此。”

译文

陆澄问:“孔子端正名分,先儒说孔子是上告天子,下告四方诸侯,废除公子辄而拥戴公子郢。这种看法正确吗?”

先生说:“这种看法很难赞同。哪有人在位时对我恭敬尽礼,要求我辅佐从政,我却想要先废除他的道理?天理人情岂能容忍?孔子既然答应辅公子辄为政,必然是他能倾心将国家委托给孔子治理并听从孔子的教诲。圣人的至诚大德一定感化了卫君辄,使他知道不孝敬父亲就不能做人的道理。辄必然痛哭前去迎接父亲归国。父子之爱,是出自人的天性。辄若能如此悔悟反省,蒯聩怎能不受感动?蒯聩回来后,辄把国家交给父亲治理,请求以死谢罪。蒯聩已被儿子深深打动,又有孔子在中间诚心调解,蒯聩当然不会接受,仍然让儿子治理国政。大臣百姓也一定要辄为国君。辄于是公布自己的罪过,请示天子,敬告方伯、诸侯,一定要让位于父亲。蒯聩和群臣百姓都赞扬辄悔过、仁孝的美德,就请示天子,敬告方伯、诸侯,非要辄作他们的君主。于是,众人为辄请命,又使他再当卫国的国君。辄无奈之下,用类似于后世尊立‘太上皇’的方法,带领群臣百姓先尊奉蒯聩为‘太公’,让他无所不有、养尊处优,然后才恢复自己的君位。这样一来,国君像个国君,大臣像个大臣,父亲像个父亲,儿子像个儿子,名正言顺,一个举措就让天下太平了。孔子所谓的‘正名’,或许就是这个意思吧!”

评析

圣人之德有兼善之化,他能将自己心中的孝、仁、忠、义推及到别人身上。不过王阳明这里所说的辄与蒯聩之间故事好像与史实不太相合。

原文

澄在鸿胪寺仓居,忽家信至,言儿病危,澄心甚忧闷,不能堪。

先生曰:“此时正宜用功,若此时放过,闲时讲学何用?人正要在此等时磨练。父之爱子,自是至情,然天理亦自有个中和处,过即是私意。人于此处多认做天理当忧,则一向忧苦,不知已是‘有所忧患不得其正’。大抵七情所感,多只是过,少不及者。才过,便非心之本体,必须调停适中始得。就如父母之丧,人子岂不欲一哭便死,方快于心?然却曰‘毁不灭性’。非圣人强制之也,天理本体自有分限,不可过也。人但要识得心体,自然增减分毫不得。”

“不可谓未发之中常人俱有。盖‘体用一源’,有是体即有是用。有未发之中,即有发而皆中节之和。今人未能有发而皆中节之和,须知是他未发之中亦未能全得。”

译文

陆澄在鸿胪寺小住,突然收到家信一封,说儿子病危,他心里很忧闷,不堪忍受。

先生说:“现在正是用功时刻,如果错过这个机会,平时讲学又有什么用处?人就是要在这时候磨炼意志。父亲爱儿子,固然是诚挚感情,但天理也有个中和处,过度了就是私欲。此时,人们往往认为按天理应该忧伤,就去一味沉浸忧苦,这正是‘有所忧患不得其正’。但凡七情的表露,过分的多,不够的少。稍有过分,就不是心的本体,必然调节适中才算可以。比如,父母双亲去世,作儿女的哪有不想一下子哭死心里才痛快呢?然而,《孝经》中说:‘毁不灭性’。并不是圣人要求世人抑制情感,而是天理本身自有界限,不可超越。人一旦认识了心体,自然分毫都不能增减。”

“不能说‘未发之中’常人都具有。因为‘体用一源’,有这个体,就有这个用。有‘未发之中’,就有‘发而皆中节之和’。今天的人不能‘有发而皆中节之和’,这是因为是他‘未发之中’也未能做到。”

评析

这里谈到感情节制的问题,陆澄因为儿子生病陷入过分的忧伤之中,王阳明告诫他圣人不是不允许人悲伤,只是悲伤要有节制,过了度就不合乎天理了。节制的爱是天理的表现,过度的爱则是人私欲的彰显,进而指出人之所以不能做到感情流露的“中节之和”,完全是因为他们尚未做到“未发之中”。归根结底,想要合宜地流露出自己的感情,就要在平日操练自己的心性。

原文

“《易》之辞是‘初九,潜龙勿用’六字,《易》之象是初画,《易》之变是值其画,《易》之占是用其辞。”

“‘夜气’是就常人说。学者能用功,则日间有事无事,皆是此气翕聚发生处。圣人则不消说‘夜气’。”

译文

“‘初九,潜龙勿用’,是《易经》乾卦的初爻爻辞。《易经》的卦象是指初九爻,《易经》的变化是困动而碰到了新爻,《易经》的占卜是利用卦爻辞。”

“存夜气,是就普通人而言的。做学问的人如果能够用功,那么,白天无论有事无事,都是夜气的聚合发散在起作用。圣人则不必讲究夜气。”

原文

澄问操存舍亡章。

曰:“‘出入无时,莫知其乡’,此虽就常人心说,学者亦须是知得心之本体亦元是如此,则操存功夫始没病痛。不可便谓出为亡,入为存。若论本体,元是无出无入的。若论出入,则其思虑运用是出,然主宰常昭昭在此,何出之有?既无所出,何入之有?程子所谓‘腔子’,亦只是天理而已。虽终日应酬而不出天理,即是在腔子里。若出天理,斯谓之放,斯谓之亡。”

又曰:“出入亦只是动静,动静无端,岂有乡邪?”

译文

陆澄就《孟子》中“操存舍亡”一章请教于先生。

先生说:“‘心的出入没有时间规律,无从知道它的归宿’,它虽然是就平常人的心来说的,做学问的人也应当明白心的本体正是这样。如此,操存功夫才能没有缺陷。不可随便认定出就是亡,入就是存。如果从本体来说,心原本是无所谓出入的。如果谈到出入,那么,人进行思维活动即为出,但人的主宰昭然在此,何出之有?既然没有出,何入之有?程颐先生所谓‘心要在腔子里’的腔子,也只是天理而已。虽然终日应酬,也不会越出天理,仍在腔子里面。如果越出天理,就是所谓的放,就是所谓的亡。”

先生又说:“心的出入也只是动静而已,动静无常,哪里又有归宿呢?”

评析

心猿意马,是人们对不定心性的一种比喻,在人们惯常的认识中,心是有出入的,它不时常在人身上。不过,王阳明却告诫为学者,其实心的本体也就是如此,心不是因为出去了就不存在了,也不是因为回来了就又存在了。其实心本无所谓出入,在王阳明看来,这种出入其实是心性的动静问题。心性妄动就会模糊不明,心性澄静则万物自照于心。因为它是一直存在的,也就无所谓归宿一说了。

原文

王嘉秀问:“佛以出离生死诱人入道,仙以长生久视诱人入道,其心亦不是要人做不好,穷其极至,亦是见得圣人一截。然非入道正路。如今仕者,有由科,有由贡,有由传奉,一般做到大官,毕竟非入仕正路,君子不由也。仙、佛到极处,与儒者略同,但有了上一截,遗了下一截,终不似圣人之全。后世儒者,又只得圣人下一截,分裂失真,流而为记诵、词章、功利、训诂,亦卒不免为异端。是四家者,终身劳苦,于身心无分毫益。视彼仙、佛之徒,清心寡欲,超然于世累之外者,反若有所不及矣。今学者不必先排仙、佛,且当笃志为圣人之学。圣人之学明,则仙、佛自泯。不然,则此之所学恐彼或有不屑,而反欲其俯就,不亦难乎!鄙见如此,先生以为何如?”

先生曰:“所论大略亦是。但谓上一截、下一截,亦是人见偏了如此。若论圣人大中至正之道,彻上彻下,只是一贯,更有甚上一截、下一截?‘一阴一阳之谓道’,但‘仁者见之便谓之仁,知者见之便谓之智,百姓又日用而不知,故君子之道鲜矣。’仁、智岂可不谓之道,但见得偏了,便有弊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