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习录新解(全译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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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陆澄录(2)

“漆雕开曰:‘吾斯之未能信。’夫子说之。子路使子羔为费宰,子曰:‘贼夫人之子。’曾点言志,夫子许之。圣人之意可见矣。”

译文

陆澄问:“怎样才能做到‘惟精’‘惟一’呢?”

先生说:“‘惟一’是‘惟精’的主意,‘惟精’是‘惟一’的功夫,并非在‘惟精’之外又有一个‘惟一’。‘精’的部首为‘米’,就以米来打比方吧!要使米纯净洁白,就是‘惟一’的意思。如果没有舂簸筛拣这些‘惟精’的功夫,米就不可能纯净洁白。春簸筛拣是‘惟精’的功夫,其目的也不过是为了让米纯净洁白。博学、审问、慎思、明辨、笃行,都是为了达到‘惟一’而进行的‘惟精’功夫。此外,‘博文’是‘约礼’的功夫,‘格物’‘致知’是‘诚意’的功夫,‘道问学’是‘尊德性’的功夫,‘明善’是‘诚身’的功夫,除此而外别无解释。”

“知是行的开始,行是知的结果。圣学只有一个功夫,知行不能分作两码事。”

“漆雕开说:‘我对做官没有信心。’孔子听后很满意。子路指使子羔做费城的邑宰,孔子说:‘这是误人子弟。’曾点谈论自己的志向,得到孔子的称赞,圣人之意一目了然啊!”

评析

这里又再次提及了“精”“一”,指出“精”是为“一”做出的功夫,并举出“格物致知”“致知诚意”等例来说明圣学只有一个功夫,知行合一。下文转述到漆雕开做官的典故。漆雕开是孔子的弟子,孔子知道他的才华足以用世,就请他出来做官为政。漆雕开认为自己还不能做到丝毫没有疑惑,自己心中还有信不过的地方,所以不能出来做官。漆雕开的话足以证明他的精益求精,他追求道德学问一定要到精微之处,这正是惟精惟一的功夫,所以孔子听了他的话很高兴。但是子路就不同了,在子羔学问还没有纯全没有疑惑的时候,子路就让他出仕为官,孔子对此很反感。曾点言及自己的志向时说到自己希望能够在暮春三月时,陪同五六个大人,六七个小孩子到沂水边洗洗澡,在舞雩台上吹吹风,然后一路唱着歌回家。王阳明这里提到曾点,可能是认为曾点和孔子的学问境界已经到了超脱了利禄束缚的境地。这也告诫学者不要急于用世,在自己心志尚未通达无碍的时候,还是要做惟精惟一的功夫。

原文

问:“宁静存心时,可为‘未发之中’否?”

先生曰:“今人存心,只定得气。当其宁静时,亦只是气宁静、不可以为未发之中。”

曰:“未便是中,莫亦是求中功夫?”

曰:“只要去人欲、存天理,方是功夫。静时念念去人欲、存天理,动时念念去人欲、存天理,不管宁静不宁静。若靠那宁静,不惟渐有喜静厌动之弊,中间许多病痛,只有潜伏在,终不能绝去,遇事依旧滋长。以循理为主,何尝不宁静?以宁静为主,未必能循理。”

译文

陆澄问:“宁心静气之时,可否称为‘未发之中’?”

先生说:“现在人存心,也只是为了静气。在他安静之时,也只是气的宁静,不可妄称为未发之中。”

陆澄说:“‘未发’就是‘中’,‘宁静’是‘求中’的功夫吗?”

先生说:“只要去人欲、存天理,就可称为功夫。静时念念不忘去人欲、存天理,动时也念念不忘去人欲、存天理,不管宁静与否。如果依靠宁静,不仅会渐渐养成喜静厌动的毛病,而且人的诸多毛病只是潜藏下来,最终不能铲除,遇事依然会滋生开来。如果以遵循天理为重,哪里会有不宁静?只是追求宁静,不一定就能遵循天理。”

评析

这节讨论“未发之中”的心明境界,人的喜怒哀乐还没有向外表露时叫“中”,未发之中就是说人内心的一种澄明的状态,对喜怒哀乐都会有感知,但又没有被感觉牵走的状态。很多人认为未发之中是宁心静气时的表现,宁静就是为了“求中”。圣者要求人动静合一,时刻不忘去人欲、存天理,这才是真正的功夫。如果只是在静中做功夫,那人的很多问题会潜伏起来,但遇事还会爆发,所以求静与心存天理还是有差异的。但如果人时刻把心放在天理那,那不论是动还是静,人都会感到宁静。归结到本质,还是一个去人欲、存天理的功夫。

原文

问:“孔门言志,由、求任政事,公西赤任礼乐,多少实用。及曾皙说来,却似耍的事,圣人却许他,是意如何?”

曰:“三子是有意必,有意必便偏著一边,能此未必能彼。曾点之意思却无意必,便是‘素其位而行,不愿乎其外。素夷狄,行乎夷狄。素患难,行乎患难。无入而不自得矣’。三子所谓‘汝器也’,曾点便有‘不器’意。然三子之才各卓然成章,非若世之空言无实者,故夫子亦皆许之。”

译文

陆澄问:“孔门弟子共聚一堂,讨论志向。子路、冉求想主持政事,公西赤想主管礼乐,多少还算有实用之处。而曾皙所说的似乎是玩耍之类的事,却得到圣人的称许,这是怎么回事?”

先生说:“子路、冉求、公西赤的志向有很明显的坚执倾向,人一旦有了这种倾向就会向一边偏斜,顾此失彼。曾皙的志向却没有一个明显的、刻意的意思,正合《中庸》中所谓的‘素其位而行,不愿乎其外。素夷狄,行乎夷狄。素患难,行乎患难。无入而不自得矣。’前三个人是‘汝器也’的单面之才,而曾皙是‘君子不器’的才智通达之人。但是前三个人各有独特才干,不似世上光说不做的人,所以孔子也赞扬了他们。”

评析

这里提到了一个很重要的关于君子的学问——君子不器。孔子一贯主张君子的器量是不能被某个具体的事物辖制的,不过子路、冉求、公西赤表现出来的皆是对某个具体事物的渴求,凡是才智专一的人,一定在大道上会有所亏损,做事功利性会比较强。但曾点却表现出了别样的精神面貌,他所描绘的看似玩耍之境,其实却是礼乐盛世的时候才会有的风貌。他关注的不再是某件具体的关乎自己前途的事,而是一种超乎功利的自得之境,所以才能表现得无入而不自得,这也是契合孔子心意的。

原文

问:“知识不长进,如何?”

先生曰:“为学须有本原,须从本原用力,渐渐‘盈科而进’。仙家说婴儿,亦善譬。婴儿在母腹时,只是纯气,有何知识?出胎后,方始能啼,既而后能笑,又既而能识认其父母兄弟,又既而后能立、能行、能持、能负,卒乃天下事无不可能。皆是精气日足,则筋力日强,聪明日开。不是出胎日便讲求推寻得来。故须有个本原。圣人到‘位天地、育万物’,也只从‘喜怒哀乐未发之中’上养来。后儒不明格物之说,见圣人无不知、无不能,便欲于初下手时讲求得尽,岂有此理?”

又曰:“立志用功,如种树然。方其根芽,犹未有干;及其有干,尚未有枝。枝而后叶,叶而后花、实。初种根时,只管栽培灌溉,勿作枝想,勿作叶想,勿作花想,勿作实想。悬想何益?但不忘栽培之功,怕没有枝叶花实?”

译文

陆澄问:“知识不见长进,如何是好?”

先生说:“做学问必须有个根本,要从根本上下苦功夫,循序渐进。道家用婴儿作比,是很好的比喻。婴儿在母腹中,纯是一团气,有什么知识?脱离母体后,方能啼哭,之后会笑,后来又能认识父母兄弟,逐渐能站立、能走、能拿、能背,最后天下的事没有不会的。这都是因他的精气日益充足,筋力日益强壮,智慧日益增长所致。这并非从母体娩出后所能推究得到的。所以要有一个本源。圣人让天地定位、万物化育,也只是从喜怒哀乐未发之中培养起来的。后世儒生不明白格物的主张,看到圣人无所不晓,无所不能,就想在开始时将一切都研究彻底,哪有这番道理?”

先生接着说:“立志为学,就像种树。开始生根发芽,没有树干;有了树干,没有枝节;有了枝节,然后有树叶;有了树叶,然后有花果。刚种植时,只顾栽培浇灌,不要想着开枝散叶,开花结果。空想有什么好处?只要不忘记栽培浇溉的功夫,还怕没有枝叶和花果?”

评析

这节王阳明对初学者在为学上急于求成的态度进行了批评,他认为这是学者还没有把握学问根本导致的。有些人看到圣人好像无所不能,无所不知,就觉得天下有一种学问可以让自己迅速达到这种状态。王阳明指出人智慧的成长就好像道家所说的“结圣胎”,人从一团气的状态,长大至圣人境界,那是需要经年累月的积累和操练的。现在的人急于求果,却不知道根在哪里,只一味地寻空求果。如果人把握住为学的根本在于循序渐进,时刻在根本上下功夫,就不会急于求成了。

原文

问:“看书不能明,如何?”

先生曰:“此只是在文义上穿求,故不明。如此,又不如为旧时学问。他到看得多,解得去。只是他为学虽极解得明晓,亦终身无得。须于心体上用功。凡明不得,行不去,须反在自心上体当,即可通。盖四书、五经不过说这心体,这心体即所谓‘道心’,体明即是道明,更无二。此是为学头脑处。”

“‘让心空灵而不糊涂,各种道理存于心中,万事万物都会呈现出来。’心外无理,心外无事。”

译文

陆澄问:“读书却不知其意,如何是好?”

先生说:“之所以读不懂,是因为人只一味死扣文义。如此,倒不如去学程朱的理学。他们看得多,解释也通,不过,他们虽然讲得清楚明白,但最终却无所得。做学问应该在心上下苦功夫,大凡想不明白,行不通的,必须回到自身,在心上体会,这样就能通了。四书五经说的就是心体,也就是所谓的‘道心’,心明即道明,再无其他。这才是做学问的关键所在。”

“心体虚灵澄明儿没有蒙蔽,万般道理都在其中,万事万物也因此产生。所以说心外无理,心外无事。”

评析

这节告诫求学者在做学问的时候,不要拘泥于文字的解释上,程朱理学在王阳明看来就是走向了学问的歧途,光解释字义,却没有从心上下功夫。学问的关键在于心,心明道即明,万般道理都在明心中。这也提醒我们做学问的时候,要多多体察自己的内心,而不是一味研究字句。

原文

或问:“晦庵先生曰:‘人之所以为学者,心与理而已。’此语如何?”

曰:“心即性,性即理,下一‘与’字,恐未免为二。此在学者善观之。”

或曰:“人皆有是心,心即理。何以有为善,有为不善?”

先生曰:“恶人之心,失其本体。”

译文

有人问:“晦庵先生(朱熹)讲:‘人之所以为学者,心与理而已。’这句话正确吗?”

先生说:“心就是性,性就是理,说个‘与’字,恐怕难免将心理一分为二了。这就需要学者善于观察发现。”

有人说:“人都有这颗心,心即理。为什么有人行善,有人行不善呢?”

先生说:“恶人的心,已经失去了心的本体。”

评析

心即理,心之所思皆为理。但有人行善,有人行恶,这不是因为心和理之间有差别,而是心与心、理与理的差别。人心不同,所生之理也不同,所以才会有歪理之说。恶人就是失去本心的人。

原文

问:“‘析之有以极其精而不乱,然后合之有以尽其大而无余’,此言如何?”

先生曰:“恐亦未尽。此理岂容分析?又何须凑合得?圣人说‘精一’,自是尽。”

“省察是有事时存养,存养是无事时省察。”

译文

陆澄问:“朱熹在《大学或问》中说:‘剖析天理可以看到它极其精确而不杂乱,综合它又会囊括一切无一遗漏’,这句话正确吗?”

先生说:“恐怕不完全正确。天理怎么加以分析?又怎么可以综合得来?圣人说的‘精一’,已经囊括全部了。”

“省察是有事之时的存养,存养是无事之时的省察。”

评析

这里就朱熹关于剖析天理、综合天理的说法加以了修正,王阳明认为天理怎么可以剖析,天理又何须整合才能得到?王阳明认为,所谓剖析天理其实是人在有事的时候对天理的一种存养功夫,也就是省察;而整合天理其实是人在无事的时候对天理的一种省察,也就是存养。这其中的意味需要读者自己去省察。

原文

澄尝问象山在人情事变上做工夫之说。

先生曰:“除了人情事变,则无事矣。喜怒哀乐,非人情乎?自视、听、言、动以至富贵、贫贱、患难、死生,皆事变也。事变亦只在人情里,其要只在‘致中和’,‘致中和’只在‘慎独’。”

译文

陆澄曾经向先生请教关于陆九渊在人情事变上下功夫的观点。

先生说:“除了人情事变,再没有其他的事情。喜怒哀乐,难道不是人情吗?从视、听、言、动到富贵、贫贱、患难、生死,都是‘事变’。事变含在人情中,关键在于‘中正平和’,‘中正平和’在于‘谨独’。”

评析

陆澄和很多学者一样,将人情和事变看成是两种截然不同的功夫。不过王阳明指出,所有的事变无非是视、听、言、动,进而推广到富贵、贫贱、患难、生死,这些都脱离不了人情,所谓事变,都已经包含在人情中了。所以,人情事变的功夫归根结底还是人情的功夫,还是在要“致中和”,在“慎独”上下功夫。

原文

澄问:“仁、义、礼、智之名,因已发而有?”

曰:“然。”

他日,澄曰:“恻隐、羞恶、辞让、是非,是性之表德邪?”

曰:“仁、义、礼、智也是表德。性一而已,自其形体也谓之天,主宰也谓之帝,流行也谓之命,赋于人也谓之性,主于身也谓之心。心之发也,遇父便谓之孝,遇君便谓之忠。自此以往,名至于无穷,只一性而已。犹人一而已,对父谓之子,对子谓之父,自引以往,至于无穷,只一人而已。人只要在性上用功,看得一性字分明,即万理灿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