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译序(1)
小说,文学家族中的后生。
诗与戏剧有着灿烂的过去,在它们久远历史光辉的照映下,小说那几百年经历似乎显得有点黯然失色了。然而,小说并不羞赧于自己短暂的历史,她后来居上,很快在文学殿堂中争得了一席之地。如今,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小说是文学中读者最多的一种样式。小说理论的命运与小说相仿,在诗与戏剧被奉为雄霸文坛的正宗时,它也遭受了默默无闻的冷遇。沃伦(A.Warren)说的是事实,“无论从质上看还是从量上看,关于小说的文学理论和批评都在关于诗的文学理论和批评之下”(《文学理论》,中译本)。然而,沃伦40年代末所说的这段话,也许已不适合于晚近的新情况了。随着小说自身的繁荣,小说理论批评也活跃起来,大有与诗和戏剧理论并驾齐驱之势。《小说修辞学》就是这种勃兴之势中涌现出的一本很有影响的小说理论专著。
该书作者布斯(Wayne Booth,1921—2005)是美国芝加哥大学教授,当代颇有影响的文学批评家。他1944年毕业于布雷翰姆·扬大学,1950年获芝加哥大学博士学位,曾受教于美国当代著名文学批评家克莱恩(R.S.Crane,1886—1967)。当时,芝加哥大学以克莱恩为首,形成了“新亚里士多德学派”。他们上承亚里士多德的诗学传统,反对“新批评派”的一些极端做法,如用刻板的“细读”方式去研究千变万化的文学作品,主张批评的多元论。布斯是受到“新亚里士多德学派”思想熏陶而成长起来的文学理论家。他系统地阐发了这一学派的许多思想,写了不少有影响的理论专著,主要有《现在不要说服我:轻信时期的散文与反讽》(1970)、《反讽修辞学》(1974)、《批评的理解:多元论的效力与界限》(1978),以及大量的批评论文。
《小说修辞学》出版于1961年,以后再版多次。该书在欧美评价甚高,已经被列为西方现代小说理论的经典之作,在现代英美的文学批评和小说理论文献中,几乎没有不提及这部书的。《美国百科全书》(1980)将该书誉为“20世纪小说美学的里程碑”。里蒙-凯南(Rimmon-Kenan)评价说:“这本书对叙事角度、叙述者类型、文本规范、隐含的作者概念等,做出了英美人最系统的贡献”(《叙事小说》,伦敦,麦修出版公司,1983)。布斯在书中提出的一些思想和概念,为不少批评家所接受,如“接受美学”的代表人物伊瑟尔(W.Iser)就吸收了布斯“隐含的作者”的概念,并做了新的发挥。
与整个现代艺术反叛传统的潮流一致,现代小说对传统的悖离也是偏激的。这也明显地反映到小说理论中来。自福楼拜之后,许许多多的小说家强烈地感到,讲述一个故事的老套数应抛进历史的垃圾箱,诚如斯坦泽尔所说:“在世纪之交,普鲁斯特、乔伊斯的小说之后,出现了新时代的黎明”,现代小说的主要特征之一是“对叙述技巧和程序的试验”(《20世纪世界文学百科全书》,第2卷,纽约,1969)。于是,一些小说理论家步小说家后尘,匆忙地宣布:“讲述”与“显示”是传统小说与现代小说泾渭分明的标志。正像一切事情都有相反的一面一样,这种匆忙而偏颇的概括,有使小说走上歧途的危险。对此,需要冷静地反思和深入具体地分析。布斯便从这个问题入手,开始了小说修辞学的研究。
把讲述与显示对立起来,这在布斯看来是一个错误的教条,因此,必须把小说家和批评家从这种抽象的教条的束缚中解放出来。布斯指出,机械地划分讲述与显示是很武断的,在形形色色的小说中,往往是既有讲述又有显示,错综纠结,互相渗透。说早期小说全是讲述,现代小说都是显示,或者说只能用显示而不能用讲述,这种轻率的规定显然是不合理的,因为世界上根本就找不到用纯粹的显示而趋避讲述的小说。诚然,这并不否认现代小说出现了悖离作者在作品中直接控制读者反应的历史转变,越来越普遍地采用了显示即自然而然地客观地展现人物活动和事件经过。布斯通过睿智的分析揭示了一个被人们忽略的问题,这就是显示中潜藏着讲述,一个象征细节,人物的某个特定动作等,都有一种潜在的讲述功能,不是讲述消失了,除非你对它视而不见,而是讲述以隐蔽的方式出现,变换了新的形式而已。在这样分析的基础上,布斯对几种被奉为小说一般规律的流行观念做了批判考察,这包括:“真正的小说必须是现实主义的”“所有的作者都必须是客观的”“真正的艺术无视读者”等。
在《小说修辞学》中,布斯最关心的问题,是作者、叙述者、人物和读者之间的关系。在他看来,这种关系就是一种修辞关系,亦即作者通过作为技巧手段的修辞选择,构成了与叙述者、人物和读者的某种特殊关系,由此达到某种特殊的效果。他把该书取名为《小说修辞学》,并不是去探讨我们通常理解的措辞用语或句法关系,而是研究作者叙述技巧的选择与文学阅读效果之间的联系,这便回到了古希腊的修辞学本义上去了。
许多现代小说家和批评家都主张,作家不应介入小说,不应在作品中说三道四品头评足,因此,采用客观的显示技巧是必须的,否则,小说会充满了主观说教和人为造作的痕迹,从而破坏了小说的艺术性。比奇宣告:现代小说最引人注目的事件是“作者的隐退”!果真如此?布斯通过深入的分析和有力的证据驳斥了这种片面之说。就小说本性而言,它是作家创造的产物,纯粹的不介入只是一种奢望,根本做不到。“在小说中,提出它们的行动本身就是作者的介入。”萨特也说过,小说中的任何东西都是作者操纵的表现。即使是被现代小说家奉为不介入楷模的詹姆斯、福楼拜等人,也无法避免介入。既然作者的介入必不可免,那么,关键的问题就不在于要不要介入,而是转到了讨论如何介入的问题上来了。介入的方式多种多样,作者依据小说写作的实际需要必有所选择。布斯认为,作者直接的、无中介的介入是拙劣的,因此,他便提出了“隐含的作者”这一重要概念,亦即小说世界中一个作者潜在的“替身”,一个“第二自我”。换言之,任何小说中都有作者的存在,较之于传统小说作者直接出头露面的简单形式,现代小说的作者介入更为复杂、隐蔽和精巧,介入的方式变了,作者并未在小说的大千世界中销声匿迹,这就是“隐含的作者”。这一结论是很有说服力的。布斯之所以得出作者介入是绝对必要的这一看法,是基于如下假设:小说的阅读有“一种基本要求,读者需要知道,在价值领域中,他应站在哪里——即需要知道作者要他站在哪里”。这种从总体上来控制诱导读者的功能必须由“隐含的作者”来承担,因此,“隐含的作者的传感和判断是伟大作品的构成材料”。这里,我们可以明显地看到布斯的理论与亚里士多德的诗学传统的内在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