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1998年 上海(3)
用甲马纸“请神”,可以看作是一种凝聚意识的仪式。谢家有“梦见”之力的人,都可用甲马纸,每个人能用的范畴有大有小。谢晔不像爸那么操控自如,他在高考过后的暑假才真正下决心练习甲马纸,其中比较熟的就是“山林草木之神”。尽管不知道草木是否有意识和记忆,不过他用这张时看到的基本是环境的记忆,也就是甲马纸燃烧之地发生过的事。
光的粒子在闭着的眼睑内跳动。那是火光的视觉残留。等到最后一点残像暗淡下来,新的光从幽暗中浮现。
时间大约是午后。
没看见龚修文和被杀的猫。毕竟甲马纸又不是时间旅行,没法确定回溯的究竟是哪一个时刻。
一男一女在空地上徘徊,女的说:“有什么好看的啊?脏死了。”男的张望了一番,被女的扯走了。
一个穿连帽衫的年轻男人站在前方,戴着墨镜背着双肩包,耳塞线从背带旁垂下。那人环顾四周,取下单只耳塞,像是有什么外界的声响唤起了他的注意。接着,他走到空地边的灌木丛旁蹲下,手伸进灌木丛。
谢晔紧闭双眼,在脑海中盯着那人的举动。没等他看到结果,年轻男人不见了,这回是个女孩,跪在刚才那个男人蹲的位置,低声说:“喵。”
灌木丛窸窣作响,一个小小的白色脑袋探出来。女孩小心地伸出手,摸了摸小猫的头,然后熟练地拎着猫的颈子,把它拖出来,抱在怀里。之前挡住女孩脸庞的齐肩发滑到脸庞的一边,就像电影的特写镜头一样,她的脸呈现出来。用“山林草木之神”看到的通常是有点模糊的形象,谢晔还是第一次这么清晰和切近地借由甲马纸注视一个人。让他莫名有种偷窥般的心悸。
“你这是在给猫烧纸吗?”一个男人的声音在离他很近的地方响起。谢晔惊得睁开眼,女孩的形象瞬间消散。他面前唯有黑乎乎的空地,一米开外有个红点,是烟头的火光。
谢晔从裤兜里摸出迷你电筒,朝对方照了照。那人条件反射地用手挡脸。电筒光滑过蓝色连帽衫,瘦削的身形十分眼熟。谢晔想,不会吧?是刚才看到的那个戴墨镜的?念头转过,他脱口而出:“你在这里找过猫,是吗?”
“你看见了?我下午听见小猫叫,找不到它,想趁着晚上过来看看,就碰见你在烧纸。刚才那个,是给死掉的老猫烧纸吗?”对方用饶有兴致的口吻说。
“不是。”谢晔硬邦邦地答,又问:“你怎么知道死了猫?”
“全校都知道啊。今天学校BBS上的热门话题:变态杀猫人。猫被开膛破肚,死得那叫一个惨。发现死猫的女生估计连早饭都吐了。”对方说着上前一步,“你没看BBS?那你怎么知道死了猫?难道说,你就是那个变态?”谢晔手中的电筒被抢了过去,一道光毫不留情地照在脸上。他眯起眼。
那人自顾笑了一声,“哦。”手电光移开,电筒又被塞回谢晔手里。此人身手敏捷得惊人。谢晔被他近乎戏弄了一下,心头不爽,闷声问:“你哦什么?”
“我会看相。我看出你不是凶手,还有,你脸上有桃花相,就在这一两天。”烟头明灭了一下,那人转身走了。留下谢晔站在原地,闻着淡淡的香烟味,觉得今天真是莫名其妙。先是遇到一个讨厌的家伙,又碰到这么个神叨叨的。烧了一张甲马纸,没半点用,还被人当成烧纸。
02 邂逅
第二天没课,谢晔赖在床上没起,一墙之隔传来小丁开门营业的动静。有人进来上网。谢晔翻了个身,心想,一大早跑网吧,跟上班似的。他又努力睡了一个多小时才起身,拎了毛巾端着牙刷杯,出门洗漱。小丁看见他便说,你的衣服还晾在外面?赶紧收起来,今天有人检查校园。
这排房子往西就是宿舍区,网吧的西窗和宿舍围墙之间有条一米多宽的通道,附近几家店上班的人把自行车和助动车停在那里。谢晔从网吧窗户牵了根绳子在通道上空,另一头挂在宿舍围墙那边的树上,用来晾晒。
听到小丁提醒,谢晔才想起自己昨天忘记收衣服,在外面挂了一夜。洗漱回来,他收了衣服,回网吧找了台机器上网。自考生上不了校内BBS,好在九点就来报到的两个熟客都是本校的,谢晔借了其中一人的账号。他翻了两页才看到“校园猫杀手”的帖,一天过去,事情已失去热度。底下回帖的大多在谴责杀猫人如何残忍和变态,有一个ID说,老猫前几天下崽了,那窝小猫有三四只呢,看来活不成了。有几个回帖表示同情小猫,接着又是各种正义的发言。
谢晔想起龚修文分得很开的眼睛,还有猫濒死的嘶叫。那不是他亲眼目睹的,却成为了记忆的一部分,留下不快的回响。
上起网来时间过得飞快,才看了几个帖,就到了十二点,也就是谢晔的早饭时间。他的三餐分别在中午、傍晚和夜里十点以后。夜里不吃的话,熬到两点会饿,大晚上的当然没有食堂,好在隔壁的西北馆子通常开到半夜,如果有客人宵夜,会到一两点。那家由一对武威来的姓李的兄弟在打理。
他今天懒得走到食堂,便去了隔壁,打算吃碗加蛋并多加一份牛肉的拉面。昨晚用了甲马纸的缘故,觉得整个人有点虚。店里坐得满满的,哥哥在拉面,弟弟在收钱招呼。看见谢晔,李家老二说:“小谢,帮我送两碗面好吗?半个小时前人家就要了,我这里走不开。”
谢晔觉得这些学生真是比自己还懒多了,连去面馆也懒。他腹诽的时候可没想到,自己到面馆只需要出门左拐,不到十步。他应了一声,李家老二把面装进一次性塑料碗摞起来,系好袋子。说是送到旧礼堂。谢晔有点纳闷,他好歹也算半个交大学生,知道旧礼堂除了偶尔有演出,基本空置。大白天的,怎么会有人在那里?他此刻懒怠,也就没多问,拎着面出门去了。
旧礼堂位于第三食堂的右侧,被水杉树林环绕。谢晔在心里苦笑,本不想到食堂,这会儿都走到最远的一个了。他来到正门,发现门关着,心想订外卖的不会是恶作剧电话吧。想想又绕到侧门,这边的木门半开着。
谢晔走进去,发现自己的一侧是舞台,另一侧是呈扇形铺开的一排排座椅,构成舒缓的斜坡。这是他第一次进旧礼堂,用了一点时间适应里面的昏暗。唯一的光源在舞台内侧,舞台上摆着几只箱子,其中一只坐了人,整体显得空旷。他毫不迟疑地从舞台一侧的楼梯走上去。既然有人,想必就是叫外卖的人吧。
走近一些他才发现那是个年轻的女人,背对着台下坐着,背影笔直。谢晔觉得自己上楼梯时动静不小,舞台的木地板走起来蹬蹬作响,对方应该早就听见了,却纹丝不动地坐着。他几乎开始怀疑那不是真人,而是个布景人偶,便小心地又走了几步,在她的左后方站定。
“是你吗?”女人忽然高声说。谢晔吓了一跳,以至于没注意到那句话有着非日常的腔调。
她两手扶住箱子,缓缓侧过脸。谢晔站的位置背对着舞台一侧的光,他得以清晰地看见对方。那是个年轻女孩,梳着两根长辫子,穿了件仿佛民国电视剧中的女学生的旗袍,眼睛上蒙着布。
她朝谢晔伸出一只手。
谢晔茫然地伸出没拿外卖的那只手,女孩立即紧紧握住。她的手掌纤细,手心微凉。他还没回过神,只听她用激动的嗓音宣布:“我今天打了学生!”
他越发茫然,几乎要怀疑自己不在现实中,而是在某人的记忆里。这当然不可能。右手拎着的两碗拉面是毋庸置疑的事实。女孩继续说:“以为我是个瞎子,就不认真学琴……”
谢晔身后有人喊了一声:“这么用功啊!”
女孩倏地放开他的手,扯下蒙眼布。“你是谁?”她几乎是气势汹汹地问。
谢晔用了一点时间才找回自己的声音,“送外卖的。”让他迟疑的不是诡异的状况,而是女孩摘下蒙眼布的脸。他在甲马纸的幻觉中见过她。是那个捡到猫的女孩,那张闯入他记忆的清晰面庞。他没搞懂她的头发怎么变长了一大截,并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女孩在演戏。他不小心闯入了别人的舞台。
送外卖遇见女孩的当晚,邝诚说要给谢晔接风,把他从店里支走了。老板和小工吃饭,生意当然还是要做的,胡思达不情愿地顶了谢晔的班,在他们临出门前嚷道:“给我打包一个蕨粑炒腊肉!”
两人从边门出去,走了一段,来到一条小区密集的路上。如果不是邝诚带着,谢晔自己是不会发现这家位于二楼的贵州餐馆的。正是晚饭时分,店里半满,空气中浮动着好闻的酸味。邝诚径直走到坐了两个人的方桌边,其中一人是谢晔认识的,保卫科的张培生,另一个男人看着和邝诚他们差不多年纪,腮帮子被青色的胡茬覆盖,眼镜背后的眼神带点锐劲。邝诚介绍说是林峰,记者。
桌上有两只装了红色液体的玻璃杯,看着不像茶。林峰喊服务员,说再来半斤杨梅酒,分两个杯子,菜可以上了。谢晔想推却,邝诚立即摆手道,“云南人哪有不喝酒的!以前我和你爸可没少喝!”
酒很快上来了,照例先碰杯。酒喝起来颇甜,不太烈,像是掺了水。邝诚说:“今天是给小谢接风!说起来我们几个都算和云南有缘,所以顺便聚一下。”林峰冲谢晔笑笑说:“你是云南哪里人?”谢晔说了弥渡,以为对方不至于知道,没想到林峰了然地点头。张培生解释道:“林峰在写一本关于西南联大的书,到处采访人,也去了好几次云南,已经很熟了。”邝诚补充:“西南联大你知道吗?北大、清华、南开,三所学校在和日本人打仗的时候合并成一所大学,从北方迁到昆明,在那边待了八年多。”
谢晔不是第一次听说西南联大,他懒得多说,只是点点头,便专心吃菜喝酒。对他来说周围三个人都是“大人”,而且不熟。邝诚之前说要接风,他以为只是口头讲讲,没想到自己来了半个多月,老板忽然想起了这茬。菜的口味和云南菜有几分相似,他吃了不少,尤其是胡思达点名的蕨粑炒腊肉。
另外三个人不介意他的沉默,自顾聊天,聊着聊着切换到上海话。第二轮又是四个人分一斤酒,喝到杯底的时候,邝诚开始调侃张培生的感情生活。谢晔奇迹般地听懂了。
“你说你这叫什么事?拿钱贴人家就不说你了,日光灯坏了你去修,下水道堵了也喊你,是把你当物业用吗?”
张培生喝了一大口酒,脸色不变地说:“又怎样?我也是看他们孤儿寡母的,日子不好过。”
邝诚说:“你不要自己做了半天柳下惠,最后小孩喊别人爸爸。”
张培生的眼睛里有道光闪过,“本来也是别人的小孩。”
邝诚的脸刚喝下第一口酒就红了,这时连靠近领口的脖颈都泛起潮红。他脱了外套,挽起袖子,擦着汗说:“你看你,还不让人讲!我也是为你好。”接着转头换成普通话:“我们讲话你听懂了?”不等谢晔点头,又继续说,“你张叔叔打过对越自卫反击战,你知道吧?打仗的时候,他的班长牺牲了,他转业回来,一直照顾班长的老婆孩子。这么多年,班长的小孩都上初中了。这要换了别人,早就挑明了,搬到一起过算了。”
张培生拧着眉头,谢晔一直担心他中间会暴起打邝诚,还好没有。林峰慢悠悠地吃着酸汤鱼。邝诚停下话头,桌旁陷入了诡异的沉默,谢晔感到自己必须说点什么。
“我从小就没有妈。”他开口说。
三个男人用不同的眼神看他,唯独邝诚的带着热意,谢晔觉得邝老板肯定喝多了。
他喝一口酒,继续说:“我家里人对我很好,三婆、大姑、我爸,还有大伯、堂兄。哦对了,我堂兄和你们差不多大,我堂侄也上初中了。其实我应该喊你们哥,喊叔叔有点奇怪……嗯,虽然大家都对我很好,从小到大,我还是很羡慕别人家有妈妈。听说我妈很早就和我爸离婚了,那时候我还没被生下来。我爸带着我过,这么些年也一直没再找。怎么说呢,我觉得要是他再结婚,我也不会不开心,不过我也不知道能不能适应。我妈她……”
忽然间有股气哽在喉咙口,他片刻后才说:“她还活着,在上海。在……我不知道的某个地方。”
张培生伸手和他碰杯。另外两人没碰,也喝了酒。谢晔看着张培生说:“你喜欢的那个人,她的小孩,和我不一样,那个爸爸不在了。”
第四斤酒上来的时候,邝诚表示对谢晔刮目相看。张培生说,云南人都能喝,你又不是第一天知道,有什么好佩服的。邝诚呵呵笑道,我不是指喝酒,这小子看起来不大会讲话,没想到真的说起来一套一套的。林峰一直话不多,这时也是匀速地喝着酒。邝诚撩他道,林记者最近有没有艳遇啊?听说你换到娱乐条线了,是不是有大把机会接触明星,各种美女?
林峰还没开口,张培生发话了:“邝诚你狗嘴吐不出象牙,林峰有乔曼,艳遇,他敢吗?”
邝诚打了个嗝说:“是啊,我是狗嘴。你们一个个的都有人可惦记,我没有,我还不能瞎说两句?”说着他忽然哭了起来。谢晔没想到邝老板这么玩世不恭的人,说哭就哭,而且没声响,眼泪滚滚而下,仿佛他喝下去的液体全部从泪腺跑了出来。好在邝诚哭得快,消得也快,他用袖子擦擦脸,跟没事人似的又吃喝起来,旁边两个人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剩下谢晔一脸茫然。
稍后林峰走开了,张培生问邝诚还要加菜吗。这顿饭已经吃了快三个小时,谢晔想不到还会延长。邝诚也不看菜单,随口报了两个菜,张培生喊服务员的当口,他笑嘻嘻地对谢晔说:“我刚才哭起来吓到你了吧?什么男儿有泪不轻弹,那是鬼扯。人嘛,想哭就要哭,不然会憋出病来,得请你们家的‘哭神’才能消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