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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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1998年 上海(2)

谢晔只好准备一个本子,每到他值班,就把营业额一笔笔记上。和白班交接的时候,收银机里的钱款是核对过的,加上所得便是总和。这样即便胡思达雁过拔毛,也有个数。

他刚来的时候连钞票的真假也不识,收过假的百元钞。打秋风的胡思达一摸就知道不对,当即把两张一百元排在一起,教谢晔辨认真假。教完了,顺手把两张一起收进裤兜里。谢晔皱眉道,你要拿去用?换一张,我从工资里赔吧。胡思达说,你拿工资赔?就你那一个月五百块?看谢晔还想说什么,他竖起食指,做了一个“嘘”的表情。

第二天,胡思达送了谢晔一只带紫外灯的钥匙扣。

“出门在外,第一要紧的是多看。凡事看多了自有门道。”这个比谢晔小一岁的男孩用老成的口吻说。

这学期一周只有两个半天和一个全天的课,谢晔有大把时间泡在图书馆和四处漫游。同学大多是和他同届的高考落榜生,夹杂着一两个上了几年班重返校园的。外地过来住校的五六个,其他都是本地走读。可能因为是日语系,男女比例呈现明显的一边倒,一个班三十多个人,只有三个男生。另两个男生是走读,上完课就走了,很少在校园停留。谢晔在几天后放弃了和他们混熟的打算,他又不擅长和女生打交道,独来独往成了一种趋势。班里没有人去过他工作的网吧。谢晔猜测,也许他们都有电脑。

他的日子过得单纯又安静,一半像学生,一半像打工仔。打破这份安静的,是有一天,那个最早拦过他的门卫在他出校门的时候说,小谢,有你的包裹。

包裹是云南家里寄来的,白布缝的口袋,针脚细密,想必出自大姑的手,写地址的字一看就是爸的。爸忘了写班级名,于是被搁在门卫室。布袋鼓着一个个球形突起,拿在手上有种奇异的重量。谢晔抱着邮包折回网吧,和白班的小丁打了声招呼,进到自己的房间里,用一把美工刀拆开缝线。从邮包里滚出来的是新鲜的核桃。核桃表面的沟壑和闻起来有点苦的气味,让他想起三婆。

上海人欣赏不了新鲜核桃,嫌吃起来麻烦。小丁和胡思达在剥第一个的时候就放弃了。胡思达叫道,表面这层皮多难剥,吃点东西代价也太大了。你们云南人好闲。谢晔反驳道,你上次吃那个小核桃,里面肉就一丁点,麻烦多了。上海人才闲。

谢晔纳闷的是只有邮包没有信。他刚到上海的时候给爸打过电话。家里没有装电话,爸认为没必要。打电话变成了一场接力,谢晔打到镇上的大伯家,报个平安,大伯走到爸的米线店去传话。第二天,他接到堂哥从办公室打来的电话,说家里都好,问他需要什么吗。谢晔说这边什么都有,不用挂心。

接着堂哥犹犹豫豫地说,谢晔啊,我有句话,你听过就算了。

谢晔沉默地听着。堂哥在遥远电话的那头说,《孽债》你也看过的呀,特意找过去,不见得好。

堂哥比谢晔大十五岁,说是哥哥,感觉更像是长辈。说出这番话,想必有他的道理。谢晔想,我要来上海找我妈,爸没有劝,大姑没有劝,三婆老了糊涂了不会劝,为什么偏偏是大伯和堂哥劝我别找呢。九月里,大伯专程找他谈过一次,也是同样的意思。大伯说,你大姑,你大伯母,不都把你当自家孩子吗,你现在这么大了,还需要一个妈?

有关自己的生母,谢晔只知道两点。第一,她是上海到云南的知青,后来和爸离婚,回了上海。第二,她在上海生下他没几天,大姑就赶赴上海,把谢晔带回了家。家里奇异地没有留存妈妈的任何照片,爸从不提她,谢晔知道的这点信息,还是大姑看不得他羡慕别人有妈,带着气恨讲的。

大姑说,你是我用一只裹背背回来,用米汤水喂大的。你生下来六斤不到,现在长得比班里同学都高。说着她就红了眼圈。

谢晔高考失利,家里建议他复读一年。他想了好几天,在晚饭时说,我要去上海。我可以读个自考班,不想再等一年了。他以为爸或大姑会试图阻止自己,但他们只是望着他,什么也没说。

网吧的客人基本都是学生,除了两点打烊的时候不想走恳求延时的个别情况,总的来说很好打交道。

客人变得缠人的另一种情况,是关于电话。上着网拷机响,就得找电话。旁边隔了一间西北馆子有家小卖部,那里有公用电话。再走几步到校园路上,也有磁卡式公用电话。上网的人懒得走远,总有人试图用柜台里的电话,想白用的,愿意付钱的,说好话的,递烟的,什么样的都有。

谢晔怕开了头不好收拾,一律回绝。他看起来有种草食动物的温和无害,却也有牛一样的固执。熟客们试过几次后知道没戏,有人抱怨说,小丁就给我们用电话,回个电话而已,又不是煲电话粥,再说话费也是你们老板出。谢晔回答,你有这个功夫讲半天,都出门打完回来了。

收到邮包之后几天的一个傍晚,他去对面教学楼上厕所回来,看见一个男生攀在柜台上打电话。那是个瘦弱的背影,耸着背去够电话的缘故,裤脚高高地吊起来,露着一截脚踝。谢晔走过去敲了敲柜台,男生没理会,仍在讲电话。他拿电话的手背上贴着两条创可贴,像放错位置的中队长标志。谢晔身高手长,一弯腰就够到了电话机,直接按断了。男生恨恨地转过脸,发现自己必须仰头才能和对方对视,他脸上的不快冻结住了。

映入谢晔眼帘的是一张像鱼一样的面孔。会有这种印象,是因为此人的两只眼睛分得比一般人开,大眼睛,又是单眼皮。鱼脸男孩抬起下巴瞪着谢晔,“你什么意思!”

谢晔温和地说:“店里电话不外借,要打请到旁边小卖部。”

对方把手中的话筒用力砸在柜台上,蹬蹬蹬出了门。几分钟后又回来,在经过柜台时飘来一句:“我要多上一会儿网,打电话的时间不能算钱吧。”

一个声音说:“当然要算。你在电脑跟前睡着了也照算。”接话的是胡思达,男生像是有点怵他,没再回嘴。谢晔低声问他们是否认识,胡思达撇撇嘴,“我们隔壁班的。待会按时间收他的钱。谁理他。”又说,“上次好像就是这家伙看黄色网站,搞得电脑中毒重装。”

谢晔听了没太在意,来这里上网的男生,除了打游戏的,就是在网上各种乱看,或者网聊泡妞。胡思达也拿来过所谓的小电影光盘,让他在下班后看。那几张碟被谢晔扔在抽屉里,后来不见了,大概是小丁拿了去。

九点过后,网吧的人多了起来。之前擅自借用电话的男生还没走,缩在角落的位子。谢晔看了面前电脑上的记录,那台电脑是下午三点开始用的,已经六个多小时。他打了个哈欠,意识到昨晚没睡好。前天到昨天一直在下雨,小屋潮气重,谢晔躺在床上不时有种错觉,仿佛置身于沾满露水的草地上。他小时候经常半夜从床上溜走,到附近东山的半山坡躺下,感觉到身下的土石草木,看着有星星或黑压压的天,心就踏实了。在山上,他远离村子,远离那些扰人的梦境。爸说那是别人的记忆,还说等他长大这种情况就会好些——小孩子就像没对好的天线,会收到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谢晔问,那为什么我从来没看到过自家人的记忆?爸说,你以后就会看到的。

谢晔长到十九岁,一次也没“梦见”过谢家人的记忆。有时候他觉得爸那句话是敷衍,就好像其他大人哄小孩子,你长大了就知道了。

回想着和爸的对话,谢晔一手支在电脑桌上托着腮,不自觉地调整姿势,闭上了眼。

中午的阵雨没留痕迹,水泥地被太阳晒干了,不远处蹲着一只猫。

猫是母猫,白底上几抹黑黄相间的圆斑。它背靠冬青树丛,耸着肩,全身的毛炸起来,秃尾巴膨胀成短棍,黄眼睛凶光闪烁。

他所在的地方是图书馆背后的空地,再过去一点是理化楼。猫待着的地上有烟头和空的啤酒罐,这里少有人来,学校的保洁工也不大上心。

他用口哨吹着《火柴天堂》,双手插在口袋里。右手心里有把已经被握得温热的刀。刀是好刀,弹簧扣,一掌长的锋刃有漂亮的弧度,血槽幽深。他不着急,口哨悠扬地盘旋上升。他心想,你跑啊,有种你就跑啊。他喜欢追逐的游戏。

猫没有跑,反而发出“嘶嘶”的威胁声。

他轻笑一声,右手离袋,随着金属的轻响,刀刃跳了出来。猫抖了一下。这一次它畏惧起来,准备逃走,但已经太迟了,他扑了过去。左手按住猫的后颈,那是它最软弱的所在,右手往下使劲。

手滑了一下,右手背传来刺痛。臭猫。他恨恨地推开它的爪子,让刀回到原来的轨迹。猫发出尖利的叫声。刀刃吃进皮肉,感觉到阻力。他更加用力地划下去。太爽了。

他踢了猫一脚,或者说,踢了刚才为止还是猫的那个东西一脚。猫的眼睛翻着,嘴巴微张,从喉管到肚子豁着个口子,血流在水泥地上。

臭猫。他本该早点发现的,它已经下了崽。还以为今天能有不一样的乐子呢。

谢晔抖了一下,睁开眼睛。他转动脖子,忍住胃部的不适。日光灯下的电脑屏幕告诉他,这里是日常,是此时此刻。

他认识那只猫。杀死它的感触还在手上。谢晔看到过它拖着臃肿的腹部在校园里走,他在食堂吃鱼的时候会剩一点喂它。猫不怕生,也决不近人。猫尾巴是秃的,只有半截,多半是人干的。在梦里,它死的时候,曾经鼓囊囊的肚子瘪得像只空口袋。应该存在于那里的猫仔,不管有几只,已离开了猫妈的身体。谢晔想,小猫就在那里。在猫妈不肯逃走的现场。不知道它们最终有没有逃过杀猫凶手的恶意。

而那个杀猫的人,应该离他不远。不然他不至于“梦见”那么让人不快的记忆。

这时他听见了《火柴天堂》的口哨声。

网吧里算不上安静,各种声音隔着耳机漏出来,形成嗡嗡的背景。口哨声也不算响亮,是那种心情好时独自吹的口哨,略微漏风。

谢晔起身往店里看去,那么点地方,一眼就能看到打电话那小子,他戴着耳机吹着口哨,在飞速打字。

直到谢晔来到身后他都没有察觉,手指打出调情的句子。谢晔没有偷看的意思,关键是他用的QQ字体和色号太扎眼,窜入眼帘。这小子在和人网炮。网吧里最常见的场景之一。他正在愉快地吹着《火柴天堂》最后那段回旋往复的旋律,和他杀猫之前一样。

怒气就那么毫无预兆地蹿起来,涌过谢晔被梦境泡得发烫的脑回路。他用力一推那人的背,对方差点没扎到屏幕上去。那人回头一看,也火了。“又是你!”

“小猫呢?”谢晔盯着他问。

前一刻还带着恶意的脸忽然僵住了,渐渐松弛下来,最后转换成一个薄而残忍的笑。

“我不懂你什么意思。”

“我知道是你干的,”谢晔一字字说,“小猫呢?!”

周围上网的人纷纷被惊动了,有的人转过半个身子,有的干脆离开位子走过来。谢晔揪住那小子的领口,没费什么力气就把他拎了起来。对方的脸色变得很难看。这时谢晔反而不知该怎么继续了,他不可能动手打一个比自己矮小这么多的人,何况看起来毫无脉络。他松开手,那人跌回电脑椅,脸上的笑已消散,分得很开的两只眼睛微微眯起来,使他的脸不那么像鱼了,却像某种两栖类。

“两次。”那人嘀咕道。谢晔听懂了,意思是你今天惹了我两次。

“你自己做的事情,自己清楚。”谢晔扔下这句话,回到柜台,从标有电脑编号的格子里拿出那台机器的身份证。龚修文。上海人。

叫作龚修文的男孩半个小时后才结账。也许他在被谢晔质问之后又恢复了虚拟暧昧的兴致。结账的时候谢晔一直盯着他看,小子连眼皮都没抬一下。他走出去的时候谢晔松了口气,有那么一会儿,真以为他会拔出刀。

晚上十一点不到,隔壁的西北馆子有一桌人在吃烤串喝啤酒,他们的说笑声衬得校园一片岑寂。谢晔让一名熟客帮忙看一下,自己出了店门往图书馆走。借着操场的聚光灯,他看见环形四百米跑道上仍有一两个人在夜跑。还有几对大概是谈恋爱的,也在绕圈散步。再往前,照明暗淡得多,图书馆大楼黑黝黝地耸立在前方。

刚才的梦像难以消化的食物,谢晔的胃这会儿还有些难受。他在懵懂的少年期目睹过别人的性,也在原本兴高采烈的日子被他人的痛苦回忆折磨过,但要说闯入他眼前的记忆中最让人不快的,龚修文杀猫那一段绝对能排上。他忍不住加快脚步,绕到图书馆背后。空地这边没有路灯,黑得像云南的夜。只有抬头看天空时那种红里泛灰的颜色,才提醒他置身上海的事实。

谢晔从裤兜里拿出一张折成几折的薄纸,展开后用火机点燃一角。火光迅速照亮了纸上的图案,粗陋的木刻版画,歪斜的几个人形,边上写着字。火舌吞没了人形,接着是文字。谢晔把纸扔在地上,看着火苗舔过最后的边角,打个旋儿消失。纸燃烧的气味拂过鼻端。他闭上眼,努力以感官捕捉刚刚燃尽的甲马纸。

山林草木之神。

谢晔不信神。甲马纸上依附的也不是神,而是制作甲马纸的人的精神。他带来的甲马纸是三婆做的,三婆虽然日子过得颠三倒四,做甲马纸却不含糊。她在大姑的协助下给家里存的雕版上色,转印到纸上,嘴里喃喃说着只有她自己才懂的陈年旧事。甚至那些旧事多半也不是发生在她身上的。爸说,三婆早已分不清过去和现在,他人和自己,被记忆连通的整个世界在她面前平铺成一张网,所有人和事交织在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