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行家(《刺杀小说家》原著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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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光明堂(2)

肚子里有了东西,脚也热了,才知觉鞋子里都是雪水。我说,三姑,脚湿。三姑说,脱了暖气上烤。我把鞋和袜子搁在暖气上,盘腿坐在三姑旁边,用军大衣盖着脚。舞台上的男女“咯噔咯噔”地跳下去,老高跑了一趟腿,好像灵活了些,两对跳得蛮齐,摆头的频率稍有不一,三姑便张嘴骂之:马脑袋?不会拐弯?天色晚了,头顶的日光灯亮了起来,四人渐渐齐整得像出操的士兵,三姑点了烟,默默抽起,不说话了。屋里真热,我有些困了,脚丫子光着,蹭着军大衣的里子,很舒服。有声音搅着我,不让我睡实,不是音乐声,音乐声我已熟悉了,是一种嘈杂的声音在背后搅动我。我终于睁开了眼睛,回头望去,不知什么时候,活动厅里走进了许多人,坐在长椅上,后面四五排已经坐满了,我身后那排大部分还空着,只坐了一个老太太,有七十岁,身上有些臭,把手里的一个薄册子贴在眼睛上读着。四人已经不跳了,坐在舞台上喝茶水。等我再回头,看见了那个矮个儿的小姑娘,一对棉手闷挂在脖子上,从长椅中间的过道走过来,看上去比刚才更小。她走到三姑身边说,妈,林牧师来了。三姑对我说,把鞋穿上。然后对舞台上的人说,先散,七点把衣服换好。她自己掐了烟,也穿上鞋,从手包里拿出小册子坐好,小姑娘跷脚坐在她身边。小姑娘突然探头对我说,你走后又来了一趟车。我说,嗯。三姑说,这是你妹,大名叫李淼,没人叫,都叫她姑鸟儿。姑鸟儿说,你吃过姑鸟儿吗?我说,吃过,一股水。她将两腿荡了荡说,你上几年级?我说,六年级。她说,学二元二次方程了吗?这时屋子里已经坐满了人,有几人在最后站着,一个妇女拎着葱,坐在我旁边。三姑说,你哪的?她说,路过,来听听。三姑说,后面去。老高从后台出来,拿着一个麦克风咳嗽了两声,“砰”地放在舞台边上,又进去了。这时嘈杂声突然小了,身后传来清脆的皮鞋声,一个又高又瘦的中年男子,穿着一身黑西装走过来。他一登上舞台就转过身朝大家鞠了一躬,后面传来女人的叫好声。三姑说,喊个屁,嘴给她缝上。男子拿起麦克风说,今天我来时,外面的雪停了,我没骑自行车,用腿走了来,可是比往日骑车还要快,大家说却是为什么?有人喊到,是主让你行在雪上,用风推送你。男子说,是因为我搭了三哥的倒骑驴。众人大笑,三姑也笑。男子说,往日里我来,响晴白日,没见三哥骑倒骑驴往这里来,三哥的倒骑驴都往长途站去接小媳妇,今天却空着车向这边赶,却是为什么?众人不响。男子说,是万能的主让他送我来。众人鼓掌,三姑两手搭在腿上,静静听着。男子说,我问大家,艳粉街是个什么地方?有人说,是个烂泥塘。男子说,说得好,我们都是泥鳅。男子说,艳粉街的历史有几人知道?有人小声说,我爸搬来时,说这儿有矿。男子问,你爸多大岁数?一个苍老的声音说,七十五,混吃等死了。男子说,不敢这么说,亚当享年七百七十七岁,和亚当比,您还是小孩子。不过时间倒对,艳粉有矿,是六十年代的事儿。说起艳粉的历史,比较复杂,满人入关前,这里曾是军营,几个部落混战,在这里杀过不少战俘。清末之后,成为居家,但是因为离主城较远,地势低洼贫瘠,一面是山,一面有多个小湖,盛产盗贼,土匪来犯,盗贼蜂聚,背水而战,击溃土匪,贼又散去。日本人来了,待了几年,不得安生,走在路上就有人砍。四十年代初,传说有宝藏,据说是清人龙脉的尾巴,国民政府找人来挖,一无所获,就把人撤了又去打仗。“文革”期间,社会大乱,不过探出了这里有煤,于是汇聚了矿工,盲流,黑户,下放的右派,残疾的工人,渐成一片棚户区,约二百户,唤作艳粉屯。改革开放之后,觉得屯不好听,改叫艳粉街,可是居民成分变化不大,要我说,今天在座的各位,保不齐有几个,曾经犯过事情,蹲过牢子,保不齐有几个,欠着外债,躲来这里,保不齐有几个,这几天都醉着,一会又要去买酒。

男子的西服旧了,裤腿和手肘都磨得颜色发浅,里面的天蓝色衬衫领子软软的,第一个扣子没系。他大约四十岁年纪,头发不长,三七分,梳得很整齐,嘴边一圈青色,胡子剃得干干净净,讲话时一只手捏着麦克风的底部,一只手轻轻做着手势,幅度不大,简洁明了。他有一双锐利的眼睛,眼窝深陷,闪闪发光,不过大多数时候很温和,不经意间扫到我,好像看见了我的无措,也可能什么也没看见,只是随便朝这个方向看了一眼。

我过去讲过,我也是个罪人。他解开了西服的最后一颗扣子。我曾经伤过人,断了别人一条手臂,在牢子里待了七年。可是我怎么着啊?底下有人说,你在牢子里遇见了主。男子说,是主把我送进了牢子,让我靠近他,看清他,依靠他。《圣经》我读了多少遍啊。底下人说,七遍。男子说,我一年读一遍,终于看清了自己。第三年我在牢里被人扎穿了肺,是《圣经》救了我,让我活过来,为扎我的人祈祷。临出来时,那个带我读《圣经》的老人死了,把他的《圣经》给了我。我从佳木斯监狱出来,去了哈尔滨,跪在索菲亚大教堂外面,一只鸽子落在我肩上,然后朝南飞去。那是主启示我,让我把主的意思带到南面,我落脚在这里,完全是主的意思啊。想起那只鸟,我想起了一首主的赞歌,我教过大家,请大家拉起邻人的手,跟我一起唱。说完,他缓缓唱起来。

大山可以挪开,小山可以迁移,

但神对人的大爱,永远不更易,

他使过犯离我,远似东离西,

他使慈爱临我,高如天离地,

被压伤的芦苇,他总不折断。

将残灭的灯火,他总不吹熄,

天上飞的麻雀,一个也不忘记

……

活动室的大部分人都站了起来,而且都会唱,我身后的老人浑身摇摆起来,大声唱着,三姑和姑鸟儿也在唱,三姑拉着我俩的手,轻声唱出,我不知如何是好,只好跟着三姑轻轻摇摆。唱完了歌,男子又领着众人读经,读了很久,逐字逐句讲,他手里拿着黑皮的厚本,底下的人大都拿着油印的小册子。圣经读完,他领着众人祷告,话很长,他念一句,底下人跟着念一句,三姑又牵住我的手,我低着头,没有跟着念。终于完了,他从台子的一角拿起一个纸壳箱子,在人们的面前走过,三姑往里面放了五块钱,我吓了一跳,五块钱是我半个月的生活费。到了我面前,我说,我什么也没有。他说,没关系,来了就是好。他蹲下来对姑鸟儿说,今天给我放什么?姑鸟儿从衣兜里掏出一颗石子,说,这是我今天捡的,是雪人的一只眼睛。他说,那雪人怎么办?姑鸟儿说,雪人在睡觉,不需要眼睛。到了我身后的老人,老人说,孩子,我的脚烂了,今天差点爬不起来,你让它快好吧。林牧师说,您得去看大夫。老人说,每次听你讲完,我都好一些,你让它快好吧,要不然下次我就来不了了。林牧师说,您把肉体和灵魂搞混了,去看大夫吧,希望下次还能见到您。老人说,我有个外孙,爹妈不管,跟您说过,一点不省心,请为他祈祷。林牧师点点头。老人往箱子里放了五角钱,说,让我摸摸你的书。林牧师把圣经给她摸了摸,然后向下一个人走过去。我看见那本《圣经》封面是皮的,书页的侧面都已发黑。走完了最后一排,他放下箱子,从衣架上拿下风衣礼帽围巾,众人回头看他,他不慌不忙把围巾系好,夹起箱子说,现在请大家看节目,然后把礼帽欠了欠说,张老师辛苦。三姑冲他点点头,他便走了出去。

人走了三分之一,不过留下的还是不少,那四人跳得起劲。好多人站起来用手给他们打拍子,有人吹着口哨,因为两个女伴都换上裙子,略一抖动,便露出几分大腿。老高额角亮晶晶的,手几次从女伴的腰上滑下来又抱住,三姑看着,默不作声。有两人在后面吵了起来,很快又被拍掌声盖住,一人想是醉了,被敲了一拳,捂着头歪走了。终于散了场,我已困得眼皮都睁不起,从眼缝里,看见三姑把一个啤酒罐踩瘪,放进编织袋里。

一个极长的梦,之间几次断了,又接上。父亲和廖澄湖坐在影子湖边钓鱼,四周落着小雨,我走过去,他们转过脸来,都是十几岁年纪,我说,你们小时候就认识?父亲说,什么小时候,这就是现在,我们刚认识。廖澄湖说,兄弟快来,看我钓大鱼。我坐在他们俩中间,为他们的鱼钩装蚯蚓,一条鱼跃出湖面,尾巴甩着水花。父亲说,我叫张国富,以后想当工程师,你叫什么?我没有说话,他的脸平滑稚嫩,绿军装领口敞着,黑黑的刘海向下滴着水。廖澄湖说,兄弟,我和国富说好了,我捏泥巴,他给我做底座,你干点什么?我说,你的鱼咬钩了。廖澄湖双手拽着渔竿,渔竿弯得厉害,我看他的手,完好无损,十个手指。张国富站起来帮他拽,我抱住张国富的后腰,鱼把我们拖进水里去,张国富和廖澄湖在水里脱掉衣服,游起泳来,鱼在前面弓着身子,像直向水底钻。那鱼很奇怪,肥硕无比,沾满泥巴,似乎还戴着礼帽。一顶黑色礼帽,紧紧地粘着鱼头,使它看上去有点体面。张廖紧跟着它向水底游,我却突然心生恐惧,不知去处是哪里,松开了手,脑袋浮在水面。雨滴越来越大,打在我脸上,雷声隆隆,四周一片漆黑。我张嘴想喊,想把他俩喊回来,别把我自己丢在这里,水涌进我嘴里,我漂在水面,不知道要被水流带向哪里。

睁开眼睛,睡在窗户旁边,日头直照到我脸上。从小我就知道,影子湖的鱼是不能吃的,也没人去钓,但是没人告诉我原因,不知道为什么会做这么一个梦,也许只有在梦里,才会在影子湖钓鱼。我的身子底下一张双人床,姑鸟儿坐在床沿正在梳头,我坐了一会,揉揉自己的脸巴子。从窗子望下去,是这建筑正对着的空地。雪已扫净,成了几个小丘。一人蹲在地上,面对着一块木匾,正在刻什么,旁边放着一个铁桶。姑鸟儿说,你学没学到二元二次方程?我觉得身子好像还在飘动,说,还没,开学就学。屋子的顶是斜的,有个大衣柜,还有个梳妆台,两只红色大皮箱堆在一角,上面盖着一块粉布。床的一角有一短截暖气,我的鞋搁在上面,鞋尖翘着,看上去已经烤干了。我明白这是个阁楼,原来这建筑还有个假三层。姑鸟儿说,我妈说你是我哥,你哪来的?我说,我爸是你妈的哥,你哪来的,我就哪来的。姑鸟儿说,你住多长时间?我说,一个冬天。我能干活,不白吃你家饭。姑鸟儿说,昨儿你就睡着了,我和我妈收拾的讲堂。我说,那是特殊情况。你上几年级?她说,三年级。我说,哪个学校?她说,艳粉小学。我说,咋没见过你?班主任姓啥?她说,姓金。我说,知道,破锣嗓子,每次领操都顺拐。她说,你班主任谁?我说,你不认识,到五年级都换。你爸呢?我打个招呼。她把辫子扔到前面,说,穿上鞋,咱俩捡煤去。我说,我还没吃呢。她说,咱家没早饭,对了,你睡觉不老实,一晚上踹我好几脚,我跟我妈说了,今晚你睡讲堂。

下到一楼,看见三姑正在擦门框,脚下有一盆热水,她把抹布在水里投了投,又擦“工人之家”的匾。姑鸟儿说,妈,我和他捡煤去。三姑指了指院里,说,那几个字儿认识不?我和姑鸟儿走过去,看见男人雕着地上的木板,旁边已有不少木屑。姑鸟儿说,光明堂。我说,“堂”字儿你都认识?她说,我妈教过我。男人把木板上吹干净,开始上红漆。三姑说,篮子带了吗?姑鸟儿跑进去,拿了一个竹篮,三姑说,十二点开饭,下午练舞。姑鸟儿说,没忘。我以为我们会向煤电四营走去,可是目的地并不是那里,姑鸟儿领着我走向右手方向的那片矮房,这是一片不小的街区,穿过几条胡同,有人坐在自己门前扒蒜,穿着皮袄,身旁趴着癞皮狗:姑鸟儿哪去?姑鸟儿答:瞎溜达。我们的目的地是一个豆腐坊,门口南流北淌,都是脏水和豆腐渣,有的已经结冰。许多人站在上面,排着队,等着新出炉的豆腐。豆腐坊的后身,雾气漳漳,有个煤堆,有些煤球已经烧黄了,有些略微带点黑。姑鸟儿说,沾点黑的都要。我伸手去捡,有的还烫,灼了一下手。一会后门开了,一个中年女人戴着套袖,穿着靴子,把一大筐煤倾在煤堆里。这周太忙,礼拜没去上,女人说。姑鸟儿说,林牧师说过,人没到,心到就行。我看了她一眼,这话一定是听了很多遍,要不然怎么张嘴就来?女人说,这是谁啊?姑鸟儿说,我哥,来我家串门。女人转身进去了。我和姑鸟儿挑了满满一篮子,有的我挑得不好,看着黑,一碰碎了,已经烧透,姑鸟儿就给捡出去。一会女人又出来,拿了一袋碎豆腐和一袋碎煤,煤虽然碎,但是全是黑的。姑鸟儿谢了,接过,我俩便往回走。篮子极沉,可是为了逞能,我一手挎着,另一只手拎着碎煤,只让姑鸟儿拎豆腐。姑鸟儿一步三蹦,有时还转个圈,我说,你别把豆腐甩出去。她说,我爸是舞蹈家。我说,我爸是工程师。姑鸟儿说,我爸和我妈去过美国演出,那时我还没出生。我没吱声,她又转了一个圈说,我妈回来了,我爸没回来,玩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