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我不知道自愿怀孕是什么感觉。我想,那种体验和我所认识的女人的体验是非常不同的。或许会很快乐——女人和她的男人共享的快乐。可是,对于我认识的女人来说,怀孕是一件可怕的事。并不是因为它很痛苦——其实不是,只是不舒服而已。而是因为它彻底毁了你,把曾经的你抹得一干二净。你已不再是你,你必须忘记自己。你看见公园里有一片绿草地,你很热,想去那里坐一坐,甚至在凉丝丝的草地上打个滚儿,可是你不能;你只能摇摇晃晃地走到最近的长凳,轻轻地坐在上面。做什么都要费很大的劲儿,从高高的架子上拿一听罐头成了大问题。即使失去了平衡,你也不能让自己摔倒,因为除了你自己,你还得对另一个生命负责。避孕套上的小针孔将你变成了一个行走、说话的载人车辆,如果这非你所愿,就会变得非常可怕。
怀孕是一次漫长的等待,在这个过程中,你会明白,彻底失去对自己生命的控制意味着什么。没有了咖啡时间,也来不及恢复身材和自我,只能打起精神准备分娩。那个让你身体膨胀,顶着你的胃好像肚皮快要裂开,从里面把你踢得面色发青的东西,哪怕是一个小时,你也别想摆脱它。你甚至不能回击,因为那样会伤到你自己。这种战斗状态已经和你融为一体。你不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孕妇。你像是战壕里的士兵,又热又闷,处处受着限制,还厌食,但你不得不待在那里,而且一待就是九个月。这个士兵甚至开始渴望开战,即便牺牲或者残废也心甘情愿。你甚至盼望分娩之痛早些来临,因为那样就不用再等了。
正是这种失去自我的感觉,使孕妇们常常看上去眼神空洞。她们不让自己去想这种难以忍受却无能为力的状态。即便事后想起,也是令人沮丧的。毕竟,怀孕才只是开始。一旦孕期结束,你才真的完了。孩子生下来,那是你的孩子,而且在你的余生,他都会向你索求。你的余生,你的整个人生就这样在你眼前展开,在那用垫子撑着的大肚子里。从那里看去,仿佛看到一连串奶瓶、尿布、啼哭和喂食的画面。你没有自我,只有等待;没有未来,只有痛苦;
没有希望,只有烦累。怀孕是最严格的训练,是最有力的强制纪律。和它相比,那剥夺人的个性、将人训练成没有人性的机器的军队纪律也显得宽松了许多。士兵还有休假,在这期间找回自己的身份;如果他们愿意铤而走险,还可以和上级顶嘴,甚至不接受管束。晚上,当他躺在床铺上时,还可以打扑克、写信、回忆,憧憬退伍的那一天。
所有的这些都是米拉没有想过,或者根本不愿意去想的。在这几个月里,她学会了噘着嘴唇,皱着眉头忍受着。她把这种处境看作她人生的结束。从怀孕开始,她的人生就属于另外一个小生命了。
若你要问,这女人为什么会接受这一切?这个问题无从追索,这就是天性,无从解释。她必须服从天性,努力接受自己无法改变的命运。然而,心灵是不易被征服的。怨恨和反叛在内心滋长,那是对天性本身的怨恨和反叛。有些人的意志被打垮了,但那些没被打垮的,在她们的有生之年,埋下了仇恨的种子。我所认识的所有女人身上,都有一丝反叛者的影子。
18
怀孕的最后一段时间,米拉只能小睡一会儿,因为她的肚子太大,不管用什么姿势,过不了一会儿就会觉得不舒服。为了不吵醒诺姆,她经常轻手轻脚地起来,穿上那件唯一穿得下的棉睡衣,踮着脚尖走到厨房。她泡上一杯茶,坐在餐桌前,一边喝茶,一边茫然地盯着墙面。不知是谁在上面贴了一层黄色墙纸,上面画着一些冒着炊烟的红色小房子,每座房子旁边都有一棵绿色的小树。
一天夜里,她连坐也坐不住了,便在厨房里走来走去。走了一个小时,什么也不想,只是听着自己体内的动静。肚子开始痛了,她叫醒了诺姆。他给她做了检查,数着她的脉搏,开玩笑说,幸好他上学期学了妇科。他说,分娩时间还没到,但还是要送她去医院。
护士的态度冷冰冰的,动作也不温柔。她们让她坐下,了解了一些信息:父亲的名字、母亲的名字、地址、宗教信仰和“蓝十字会[41]”号码。然后,她们给了她一件病号服,叫她去一间好像体育馆更衣室的屋子里换上,那里又湿又冷,还有股味儿。此刻,她的肚子隐隐作痛,屋子里恶浊的冷空气侵袭着她的皮肤,让她感到恼怒。她们让她躺在一张台子上,为她剃阴毛。水是温热的,可洒在身上很快就变凉了,她开始颤抖。然后,她们开始给她灌肠。她差点儿崩溃了,难以相信她们会这样对她。她的肚子和下腹越来越疼,好像内脏撕裂了一样,像是有人用锤子敲打她的骨盆。疼痛没有丝毫减弱和终止的迹象,一刻不停。同时,她们往她的屁股里注入温水。水流以一种不同的节奏跳动上升,然后,突然出现的另一种绞痛令她不禁弓起了身子。当这一切结束后,她们让她从台子上起来,推着她去了另一间屋子。屋里空荡荡的,除了必要的设备,什么也没有:白色的墙,靠墙两两一组摆着四张床。她们把她的脚抬起来放进一条马镫形的皮带里,然后在她膝盖上搭了一块布。一会儿又有一个护士走进来,掀开布,观察一下。走廊外,带轮子的病床排着队等着进产房。病床上的女人们呻吟着,有的在号哭,有的一声不响。其中一个尖叫道:“妈的,莫里斯,你个浑蛋!”另一个不住地垂泪:“哦,上帝啊,亲爱的上帝,马利亚,耶稣,约瑟,救救我,救救我!”护士们从走廊穿过,也不理会她们。一个女人尖叫起来,一名护士回过头,厉声呵斥道:“别像个孩子似的!你以为你要死了啊!”
米拉后面那张床被粉色的帘子围了起来,帘子就挂在墙上,用铁环穿在两面墙之间的铁条上。床上的女人不停地大口喘气:“啊嗯,啊嗯!”她叫护士,却没人进来。她叫了好多次,最后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叫。一个护士跑了进来。
“又怎么了,马蒂内利太太?”语气中带着恼怒和蔑视。米拉看不见那个护士,但能想象她站在那儿,背着双手,脸上带着一丝嘲讽的样子。
“是时候做脊椎麻醉了,”那女人以孩子般的委屈声调呜咽着,好像一位无助的受害者,“快叫大夫来,是时候了。”
护士没吱声,只听到床单掀动的窸窣声。“还不是时候。”
那女人歇斯底里地叫起来:“是了,是时候了!我当然知道。我已经生过五个孩子。我知道应该什么时候生,不然就太迟了。这种事以前就有过,那次就是太晚了,来不及麻醉了。去告诉他,赶快告诉大夫!”
护士出去了。过了一会儿,一个男人走了进来,他面色灰白,穿着皱巴巴的套装。他走到马蒂内利太太的床边,说:“我听说你在吵闹,是怎么回事啊,马蒂内利太太?我以为你是个勇敢的姑娘呢。”
女人的声音畏缩地低了下去,变成了啜泣:“啊,大夫,快给我做脊椎麻醉吧。是时候了,我知道是时候了,我生过五个孩子……我跟你说过上一次出了什么事。求求你了。”
“还不是时候,马蒂内利太太。你静一静,别打扰护士们。别担心,相信我,一切都会好的。”
她安静了下来。他步伐沉重地走了出去。米拉知道,他一定因为鄙夷这个女人而噘起了嘴。她紧闭着嘴。她下定决心,不能像那个女人一样。她不会发牢骚,不会孩子气,也不会哭闹。她要一声不吭。她会好好表现。不管有多痛,她都会做给他们看,女人也可以很勇敢。
可是,马蒂内利太太很顽固。只有医生在的那会儿她才会安静下来,就像一个被警告说再哭就会挨打的孩子,等父母离开房间,又继续哭闹起来。她小声啜泣着,自言自语着什么,不停地咕哝着:“我知道的,我生过五个孩子,不然就太迟了。哦,上帝啊,我知道太迟了,我知道,我知道的。”
米拉极力不去感知周围的事物。令她痛苦的并不是分娩。生孩子固然痛,但不是非常痛苦。令人痛苦的是这种场景,是冷漠与麻木,是医生与护士的蔑视,是躺在床上将双脚放进马镫形皮带里,让人随时可看到暴露在外的阴部这样的耻辱。她试着离开,找一个心安之处,在那里,这一切丑恶都不存在。她脑海里不断闪过一句话:没有别的出路了。
突然,马蒂内利太太又尖叫起来。一名护士进来,一面喘着气,一面生气地叹了口气。护士没有说话。马蒂内利太太一个劲儿尖声叫着。那名护士跑了出去,领来另一名护士。她们一把拉开粉色的帘子。米拉半坐起来。又一名护士跟着医生一起进来了。他们看到了米拉。
“坐下,躺着!”护士命令米拉,可她却坐起身来,笨拙地转过上半身去看。她们把马蒂内利太太的床推出屋子。米拉看到马蒂内利太太那屈起的膝盖间,一个毛茸茸的棕色小脑袋从粉色的产门里钻了出来。一名护士瞥了米拉一眼,迅速将一块布盖在马蒂内利太太的膝盖上。那女人一直在哭喊着:“啊,耶稣,帮帮我!上帝,救救我!”做脊椎麻醉已经来不及了,抱怨也来不及了。她们把她推进了产房。
19
一个半小时后,她们把米拉送回了家。她的分娩彻底停止了。她坐在房间里,绞着手指。诺姆去学校了,但他说无线电话会一整天带在身上。她坐在厨房里,盯着墙纸。下午三点左右,疼痛又开始了,可她没有动。她不吃也不喝。诺姆回家比平时早了一些,他回到家看见她,大惊道:“亲爱的,你在做什么呀?你应该在医院的!”他扶她起来,帮她下楼梯。她任由他摆布。
他们把她放到同一间病房的同一张床上。孩子要出来了,她感觉到了。疼得要命,但那只是肉体上的痛。她的心里还有另一种难以忍受的痛,比这还深的痛。她不住地想:“这种事,一旦你身处其中,就再也出不去了。”她反抗过,想要摆脱它。可事情还是发生了。它的发生违背了她的意愿,而且不受她掌控;它的结束也违背她的意愿,不受她掌控。病房,那些呻吟的女人,还有护士们,都渐渐模糊了。除了疼痛,她的脑中一片空白。她隐约感觉到有人给她打了一针,他们正推着她去什么地方。她听到医生责备的声音:“你要用力!用力!你要合作!”
“去你的。”她说,或者她以为自己是这样说的,然后就昏过去了。
他们用器械把孩子夹了出来。孩子生下来的时候,太阳穴凹下去很深,头顶尖尖的。
第二天一早,医生来看她。
“你昨天怎么处于催眠状态?”
她茫然地看着他:“我也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
她躺在另一间病房里,周围拉起了粉色的帘子。光透过帘子照进来,世界变成了粉色的。
他们不让她看孩子。几个小时后,她开始问起孩子,他们告诉她是个男孩,很健康,可他们就是不抱他进来。
她从床上坐起来,蛮横地喊道:“护士!”这是她生平第一次有这样的举止。护士掀起帘子进来,米拉抑制住怒火,说:“我要见我的孩子!那是我的孩子,我有权见他!抱他来!”护士吓了一跳,赶紧冲了出去。大约二十分钟后,另一名护士抱着一个用毯子包着的婴儿进来了。她站在离米拉半米的地方,抱着他,不让米拉碰他。
她气得发狂。“叫医生来!”她嚷道。幸亏医生还在医院里,不到半小时他就赶过来了。他忧心忡忡地看着她,问了她一些问题,比如她为什么想见孩子。
“因为那是我的孩子!”她吼道。注意到医生脸上的担忧,她靠回枕头上,冷静地说,“他们不让我见他,我担心他出什么事。”
他会意地点点头。“我让他们把孩子抱来。”他拍了拍她的手,温和地说。
她这才开始明白。鉴于她生产时的行为,他们以为她疯了,怕她会伤害孩子。几天之后,一名护士说女人有时确实会发疯,有时候,她们甚至企图自杀。这个症状有一个名字:产后抑郁症。她苦涩地笑了笑。是的,这样就叫作发疯了。每个女人得知自己怀孕都应该很激动,要生产时更应该欣喜若狂,她们会尽全力配合医生。她们都是听话的小女孩,孩子出生后,她们都高兴不已。她们会搂着小宝贝,轻声细语。当然,如果你不是这样,那就是疯子、怪人。谁都不会去问,女人为什么要杀死自己历经苦痛生下的孩子,或者在痛苦结束后还要自杀。但她已经吸取了教训。他们掌握着权力。你得表现得像他们希望的那样,不然他们就会把从你身上掉下来的、用自己的痛苦换来的孩子带走。你得理解他们的期待,并调整自己去适应他们,如果你能做到这些,就能在这世上生存。护士再次把孩子抱进来时,米拉对她笑了笑。她不相信早上护士说的话,又问起凹痕和尖尖的头部是怎么回事。她明白了,那些记号是她造成的,而不是天生的,只因为她没有用力。最后,护士把孩子放在她怀里,观察了她一会儿,就离开了。
这感觉真有趣。护士说,一定要扶住他的颈子,因为他撑不起自己的头。还有,不要碰他的头顶,因为那里还很软,头盖骨还没有闭合。真可怕。孩子看起来很老,干瘪得像个老头。他的头顶有一些绒毛。她确定护士走了后,便收起笑容,掀开婴儿毯。她朝里面看去,两条胳膊、两条腿,手和脚都是完好的。她一脸惊讶地看着他手脚上各十个小小的指甲,它们比身体其他部位要青一些。他浑身布满红色和青色的斑点。米拉紧张地抬头看看护士回来没有,然后松开尿布一侧的别针。他的阴茎小得像一条虫子,它突然竖起来,冲着她的眼睛喷尿。她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