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她把尿布别好,审视着孩子。她注意到他与家人的相似点,尤其像她死去的叔叔。他闭着眼睛躺在那里,可是他的嘴在动,小手还一捏一放的。她想,在那温暖而黑暗的地方待了那么久,他一定很害怕吧。当他张开小手时,她把小指放进他那小小的掌心,他一把握住。这一用力,那小小的指头有点儿发青,指甲盖也变得惨白。他握着她的小指时,她心里一动。他似乎想把它放进嘴里。她笑了。总是这样,总是这样,从最开始就是——我要,我要。她任由他抓着小指,引导他放到嘴边。他试图吮吸她的手指,尽管他还不知道该怎么做。她把他抱在胸前,和他一起躺下休息。他靠着她,放松下来,转身半面向着她。一会儿后,护士进来把他带走了。
米拉靠在枕头上,一动不动,感到怀中空落落的。她感觉体内正在发生着什么,一种拉扯感,从阴部周围开始,穿透她的腹部、她的胸口、她的心脏,直指她的喉咙。她感觉乳房胀痛,她想把乳头塞进他的嘴里。她想把他抱在怀里,想把手指放在他的掌心,让他靠着她,感受她的体温和心跳。她想要照顾他。她知道,这种感觉就是爱,一种比性爱还盲目、还不理智的爱。她爱他,因为他需要她;其次才因为他是她的孩子,是她身上掉下的肉。他很无助,得靠着她才能移动,好像她的身体就是他自己的,好像她是他一切需要的来源。她知道,从此以后,她的人生将受这个小家伙的支配,他的需要将会是她人生中最重要的事,她永远会努力去满足那一把抓过来的手,那犹如玫瑰花蕾般张开的小嘴,还得不时擦去喷在她眼睛上的尿。可是,不管怎样,因为那种爱,什么都值得了。那不只是爱,也不只是需要——那是绝对的意志,是一切疼痛的答案。
20
白天,米拉听到粉色帘子外有人在说话。她们说话声音很轻,就像在说悄悄话,听不清她们在说什么。护士已经将她床边的帘子拉起来了,显然,她们是在确认她没有发疯后才这么做的。她在一间宽敞明亮的屋子里,里面还有另外三个女人。床都安着床头板,靠着墙。那些女人和她打招呼,仿佛她是她们正在等待的一位迟到的客人。
“哦,你醒啦!我们还尽量不打扰到你。”
“感觉怎么样?伤口还疼吗?”
“你的孩子可真漂亮。我看见护士抱他进来。他将来一定是个大嗓门!昨晚,他把整个产科病房的人都吵醒了。”那个女人大笑着说。米拉看见她嘴里缺了好几颗牙齿。
米拉被她逗笑了:“我还好,谢谢。你们呢?”
她们都感觉不错。她们正聊到一半。后来,米拉也记不起谈话的内容了。不过没关系,她们的谈话没有一定的方向,没头没尾,也没有目的。她们只是翻来覆去地讲了又讲,什么都可以谈,因为重点并不是谈话的内容。四天以来,米拉一直听她们讲,偶尔也插一两句。她们比各自缝了多少针,却并不抱怨。除了有一次,护士拉上帘子给艾米莉亚洗澡,米拉听到她有点儿紧张地小声说“下面很疼”。她们比较孩子生下来时的体重,惊讶于艾米莉亚那小小的身体竟生出了六斤重的孩子。她们比孩子的数量和长幼。格蕾丝有七个,艾米莉亚有四个,玛格丽特有两个,而这是米拉的第一胎。“头胎!”她们惊呼道,脸上带着愉快的笑容,好像她完成了一件非凡的壮举似的。的确了不起。如今米拉也成了她们中的一员。
她们谈论她们其余的孩子。玛格丽特担心她三岁的儿子——他会接受这个小宝宝吗?格蕾丝笑得岔了气,用手捂着肋部直喘气。她是剖宫产的。她说自己再也不用担心这种事了。要是她的孩子们每隔两年没在婴儿床上发现一个新的婴儿,他们才会觉得不安。她最大的孩子多少岁了?米拉问。她说十六岁。米拉还想问她自己多大了,但没问出口。她可能在三十五到五十岁之间吧,米拉估计,不过她看起来像有五十岁了。格蕾丝就是那个缺了牙齿的女人。那晚,她丈夫来看她,米拉看到她的丈夫,才知道格蕾丝一定只有三十几岁,因为她丈夫看上去还很年轻。
她们在一起聊个没完,但都很体贴。如果其中一个人靠在枕头上,闭着眼睛,其他人就会降低声音,有时候甚至会彻底安静下来。她们谈论婴儿、孩子、疹子、肠绞痛、婴儿食品、饮食和苦恼。她们谈论如何修补破地毯,谈论最喜欢的汉堡食谱和制作婴儿日光服的简易方法。她们给孩子分类,并按那些类别讨论他们:第一种爱耍脾气,第二种腼腆,第三种聪明,第四种与爸爸合不来。但她们不对这些加以评价。无论脾气坏、腼腆、聪明还是老实,她们都从不说喜欢与不喜欢。那是她们的孩子,他们是什么样就是什么样,但不管他们是什么样子,女人们都爱他们。她们张口不离孩子,却很少提及丈夫。即便提到,也是一笔带过,好像谈论教会会规似的。丈夫是一种奇怪的、莫名其妙的生物,必须服从他们,他们还是一种需要安抚的外部约束。他们有的不吃鱼,有的不吃蔬菜,还有的不愿和孩子一起在餐桌上吃饭。有的一周三天晚上要去打保龄球,所以要早点儿吃饭。有的在家的时候不允许打扫卫生。她们把私下里与自己男人的关系和她们的感受隐藏起来。米拉强烈感觉到,与无比重要的、投入她们全部关注的孩子相比,这些都是放在第二位的。
她被这些女人吸引,因为她们热情,而且平易近人。她意识到,要是和她们同住一个街区,她们可能都不会这么友好。医院的病房就像其他人为形成的集体一样,让病友们相处更融洽。她们的谈话常常让她感到心烦,尽管她也从中学到不少。她回家后按照艾米莉亚所说的方法补好了起居室的地毯,很管用。然而,她所听的并不是她们的谈话本身,而是隐藏在谈话之下的东西。等她们的身体恢复些了,缝针处也不太疼了,她们就更常开怀大笑了。丈夫、婆婆、孩子全都成了笑料。可她们从不谈论自己。
她们不抱怨、不强求、不要求,她们似乎什么也不想要。习惯了男人世界里的自大与没完没了的“我”,米拉自己实际也成了其中的一部分,此刻,她为这些女人的无私而惊叹。米拉一贯都很看重她的智慧、她的观点、她的知识,可是当她认真聆听她们的谈话时——一个月前她还把这叫作愚蠢的谈话,她真真切切地理解了她们在说什么,禁不住惭愧不已。
是的,我就像你们一样。我和你们操心着同样的事——生活琐事、日常花销和家里的小修小补。我,像你们一样,也知道,这些平凡的小事可能比公司并购、侵略、经济萧条和总统内阁决议这些“大事”还要重要。并不是说我所担心的事就是重要的事。不,它们只是一些小事,却很关键。你知道吗?对于一个人的生活来说,它们是最重要的事。对于我的生活、我孩子们的生活,甚至我丈夫的生活来说——尽管他从不承认这点——都是最重要的。一天早上,因为家里没有咖啡了,我丈夫就大发雷霆!你相信吗?他可是个成年人啊。没错,这些事对她们来说非常重要。对我自己来说也是如此。没错,我的生活被各种小事围绕着。每当约翰尼在少年棒球联合会度过了愉快的一天;每当秋日的早晨,阳光从厨房的窗户倾泻进来;每当我可以把便宜的肉做成美味佳肴,或是将简陋的房间布置得漂漂亮亮,这些时候,我就很快乐。这些时候,我觉得自己有用,觉得我的世界很和谐。
她听她们说话,听出了她们的容忍、她们的爱和她们的无私。生平第一次,她觉得女人很伟大。在她们的伟大面前,所有战士和统治者的功绩都变成了浮夸的自我膨胀,甚至使诗人和画家看起来就像任性的孩子,上蹿下跳地嚷嚷着:“看看我,妈!”她们的痛苦、她们的问题,与整体的和谐相比,就变成了次要的。那个在楼下的产房里呻吟或诅咒的女人选择忘记她的痛与苦涩。她们多么勇敢啊。勇敢、脾气好,又宽容,她们捡起掉落的针,为别人织出一片温暖,她们任由自己的牙齿腐坏,却节衣缩食让孩子们去看牙医。从婴儿孕育的那一天起,她们就将自己的愿望搁置一边,就像一朵被碾碎的花。
阳光照得她眼花缭乱,她看着她们,微笑着。她听到玛格丽特又在担心她三岁的儿子,她不在家他会不会不开心。艾米莉亚担心她母亲是否记得在吉米的午餐盒里放水果而不是糖果。而沉默的格蕾丝也有一连串担心的事,她希望约翰尼把自行车修好了,希望斯特拉能自己做饭了。她和她们一起笑,笑那大千世界的种种荒谬。她和她们心心相印。她觉得自己终于成了一个女人。
21
瓦尔听她说起这些当然会嗤之以鼻。一晚,伊索尔德、艾娃、克拉丽莎、凯拉还有我围坐在瓦尔家,米拉和我们讲起她生孩子的经历。那是一九六八年的晚秋,我们这群人相互都不太了解。我们仍拘于礼节,因为对彼此还不够了解,还没法无拘无束地交谈。
我们走到一起,是因为我们都反感那些在哈佛见到的价值观和行为,尽管那时我们还未意识到这一点。这种反感与众不同——那里所有的一年级新生都不快乐,但是,我们最终会意识到,我们与其说是不快乐,倒不如说是愤慨,我们的反感,则深刻、积极地表达了对事物本来面貌的认识。然而,在这个晚上,我们还在试探彼此的想法。
我们夸瓦尔的房间漂亮。她没什么钱,可她刷了墙,在里面栽满植物,放上旅途中搜集来的零碎物件。那是一个令人赏心悦目的地方。
米拉以她惯有的过分热情又略带土气的语气说,女人多能干啊,看看瓦尔这漂亮的房间,哪个男人愿意做这些,或者说能想到这些,尤其是用这么一点儿钱。同样把自己和哈利的房间收拾得很漂亮的凯拉举双手赞同。米拉又说,生了诺米后,她突然发现女人是多么伟大,然后描述了她的经历。瓦尔依然嗤之以鼻。
“你就这么接受了,接受了那些陈词滥调!”
米拉眨了眨眼。
“让一类人为了别人而放弃自己的生活多方便啊!多好啊,你在外面做一些实现自我价值的事,有人在家里擦浴室的地板,捡起你穿过的脏内衣!而且从来不做球芽甘蓝,因为你不喜欢吃。”
大家一齐插话进来。
“没错,没错!”凯拉抢着说。
“你怎么没为我做这些呢?”伊索尔德咧嘴笑着对艾娃说。
一脸严肃的克拉丽莎试图插话:“我不认为……”
但瓦尔并没有停下:“我的意思是,米拉,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女人的伟大在于她们的无私’,你干脆说‘女人的天下在家里’好了。”
“胡说!”米拉的脸有些发红,“我不是在下定义,只是在描述而已。约束是存在的。不管你说事情应该是怎样的,它们是什么样还是什么样。就算明天世界改变了,对那些女人来说也太迟了……”
“对你来说也太迟了吗?”凯拉突然冒出一句。
米拉往后一靠,似笑非笑:“听着,我说的是,女人的伟大在于她们得到很少却付出很多……”
“就是咯!”瓦尔猛然来一句。
伊索尔德咯咯轻笑着说:“她们是从没机会发泄。”
“她们拥有的空间太小了,”米拉固执地继续着,“但她们没有去仇恨,没有变得卑鄙,她们努力让那个小小的空间变得幽雅、和谐。”
“去跟那些患精神分裂症的女人讲这些吧。或者讲给那些坐在厨房里喝酒把自己给醉死的人听。或者讲给那些昨夜被酒醉的丈夫打得遍体鳞伤的人和那些把自己孩子的手烧伤的人听。”
“我不是说所有的女人……”
“好了,”克拉丽莎命令地说,屋子里稍微安静下来,“但并不是所有问题都有同样的根源。男人也受约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