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机械人——炼金术战争(8)
她又朝蒙特默伦西公爵点点头,半心半意地想了想他老婆这会儿在干什么。“我相信,凭借公爵这次极为慷慨的协助,我们可以取出城墙里的那台喀拉客,而且荷兰人根本不会知道这事。等到和约敲定,郁金香们有机会接近城墙的时候,我们早就抹消了它存在过的全部迹象。此外,我们还可以把机械人的残骸洒在附近的田野里。那样一来,等他们发现机械人杀手的数量少了一台、前来调查的时候,就会找到那些证据,然后认为它已经彻底报废。遭到高爆炸药直接命中的罕见个例。”
“我明白了。”国王思索起来。他摇晃着杯底的葡萄酒,又说:“但是,在今天的消息之前,你对海牙那些密探的安全同样信心十足,不是吗?”
侯爵窃笑起来。贝蕾妮斯没理他。“不是这样。风险是谍报工作的一部分,陛下。这是反抗铜铸王座必须付出的代价。”
国王仍在犹豫不决。就连蒙特默伦西借款的承诺都没能让他下定决心。见他眼中的警惕仍未消退,她将自己的意见再次强调了一遍。
“陛下,凭借这次行动中获取的知识,我们就能像可憎的惠更斯在1676年那样,彻底改变这个世界。因为等到事成之后,郁金香的仆人就不再是他们的仆人了。它们会成为我们的仆人。世界也不再属于他们,而是属于我们。它会屈服于我们的意志。荷兰人会逃过宽广的海洋,逃往地球的偏远角落。因为等法兰西之王再次坐上他真正的宝座以后,我们会彻底驱逐他们。”
她的热情让窃笑和低声的嘲弄安静下来。侯爵和他的盟友们张口结舌,蒙特默伦西公爵以古怪的表情注视着她。但她的请求成功了。国王点了头。
“很好,”他说,“我允许你这么做。随时向我汇报你的准备情况。”
她行了个屈膝礼。“谢谢您,陛下。”
“开始下一个议题吧。”国王说,“关于停火协议,外交使团那边有什么消息吗?我想看到和约的草案。”
第四节
等贝蕾妮斯终于离开会议厅的时候,太阳已经西垂在地平线上。会议厅及其上方的王室套间位于内堡中央尖塔的高处。按照传统的说法,会议厅之所以安排在王家卧室的下方,是为了让在位的君主可以在枢密院的头上拉屎[25]。这并非实情。这座城市里的所有排泄物,无论来自国王还是平民,都会送去化学处理容器那里,加工成肥料、燃料,以及化学家们能够想到的任何东西。
比如贝蕾妮斯刚刚离开的那个房间墙面上涂着的珠光漆。据说合成珍珠母可以承受荷兰人在战场部署过的任何火炮的一次轰击。谢天谢地,没人真的这么考验过它。这种虹彩涂层相当漂亮,在夕阳的光线中闪烁着粉色、蓝色、绿色和橙色的光。她知道,从远处看去,它就像一块闪亮的珠宝,镶嵌在外堡的城垛之间。圣劳伦斯河上的船夫称这座城堡为“罗亚尔山[26]的王冠”。王冠,或者城堡,或者尖塔。但它同时也被称为“法兰西王国的最后阵地”。奠基者是路易十五,长长的法国流亡君主谱系中的第一位。那个时代,他们还在用焦油和砂子制造的原始武器跟喀拉客搏斗呢。
贝蕾妮斯谢绝了满身汗渍的德·利奥纳侯爵和昏昏欲睡的农业大臣共乘缆车返回的提议。此时,她站在距离塔底足有数百英尺的螺旋状回廊楼梯顶上。索道发明以前,这里是仆人用的楼梯。除了王家使用的升降梯之外,它是进入王室套间的唯一方法。楼梯本身是一条狭窄的带状高强度聚合物,略带弹性,在大风中会出现微弱的颠簸。路易斯告诉过她,从河上看去,那条楼梯就像一条围绕着尖塔的深红色缎带,又像从王冠顶端垂下的一条时髦的流苏。她向他坦白说,她觉得更像是从头部的致命伤口渗出的鲜血。当时他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
半透明的塑料屏风遮挡着楼梯井。它足够纤薄,让楼梯井能被阳光照亮,但又足够厚实,能够抵挡夏日最炎热时的阳光。玻璃般的楼梯宽度可供四人并行,多半是为了将两对仆人交错通过时的不便减到最小。楼梯的内部边缘与塔内光滑的花岗岩石面相连。灰泥脱落的几处缝隙里,常常被人塞进折叠的纸片。(城堡的工作人员称之为“看门人的祷文”。但贝蕾妮斯通过多年的观察得知,这些“祷文”不过是写着咒骂与情话的纸条而已。她养成了阅读每一篇“祷文”的习惯。她的工作就是了解所有情况。她毕竟是直属于国王、手段肮脏的探子。)齐胸高的血红色聚合物格栅护栏能够防止人们摔出楼梯外缘,无论他们是意外失足,还是意欲轻生。
尖塔顶端的日光信号镜通过反光将一条信息送往它在地面的双生兄弟。片刻过后,下方庭院的阴影里亮起回应的闪光。在她身后的某处,一台水泵发出格格的响声,开始运作。接着,缆车轨道下方的闸门在嘶嘶声中打开。好几台设置在尖塔不同高度的水泵一起运转,对抗着重力,将河水送入顶部缆车的压载舱。尖塔底部的缆车肯定已经装满了前往国王套间的人员,说不定那个满身肥油的侯爵一个人就足以充当驱动缆车的压载物了。水管发出的噪音开始减弱,水泵也在突突声中停了下来。司闸员移开止轮楔,尖利的金属声随即响起。缆车开始下降。贝蕾妮斯朝侯爵友好地点点头。他装作没看到她。农业大臣下巴贴着胸口,打起了瞌睡。
远处的河上吹来一阵微风。她伫立在高处,目光扫过外堡的防御工事,越过城市,看向地平线。落日正在那里的水面上闪闪发光。风摇晃着高大的白榆和黄桦树叶,又吹过罗亚尔山饱受炮火蹂躏、泥泞不堪的西侧山坡上仅剩的几丛长长的野草。一个月之前,荷兰人拆除营地,回到了南方,地面只留下供人类指挥官如厕用的沟渠,以及战争给这片土地留下的一道道伤痕。他们没有从周边的森林砍伐太多树木,因为只有人类才需要木柴,而在围攻西方马赛的部队里人类只占一小部分。喀拉客不需要厕所,所以尽管西方马赛险遭蹂躏,这座林中城市至少用不着忍受城墙外的大型人类营地飘来的恶臭。风吹得外堡顶部的三角旗飘扬,撩动了贝蕾妮斯的头发,也带来了潮湿泥土的浓郁气息,河水的清新气味,甚至似有若无的化学制品的苦涩气味。那是从战场方向飘来的瘴气。
那是某种秘密试剂的味道,其作用是溶解法国掷弹兵投向喀拉客步兵队伍的快凝环氧树脂。停火协议刚刚签订,这片土地上还充斥着这种色彩斑斓的水晶花朵。这座巨型花园里的花瓣是环氧树脂的条带,其形状就像在爆裂的瞬间凝固住的盛水的气球。类似的爆炸成了许多发条刺客的坟墓,将机械人封死在里面,就像封在琥珀里的昆虫。但荷兰人不辞辛苦地凿开了这种如同钻石般坚固的涂层(更确切地说,负责出力的是他们的机械人仆从),再将无法动弹的喀拉客用货车运回荷兰境内。他们同样会在战场上搜寻被尚在试验阶段的蒸汽鱼叉刺穿、又或是被爆破物炸坏的机械人,虽然这种例子非常少见。等郁金香将他们坏掉的玩具带回家以后,法国这边什么都捞不着,能做的只有派出化学家了。这就是那种苦涩气息的来历。
贝蕾妮斯向下走去。狂风从尖塔两旁席卷而过,让她脚下的楼梯微微摇晃。沿着楼梯走了半圈后,她便感受不到风了。它盘旋着吹过内堡和外堡,穿过马厩、铁匠铺和彩色玻璃上有圣母形象的礼拜堂,经过化学加工厂闪闪发亮的镀铬水箱,然后蜿蜒穿过城墙外的城市。灰尘在城中的大片焦土上方打着转。荷兰人最喜欢的恐怖战术之一,就是在喀拉客身上涂满点燃的沥青,再派他们去敌人的领土兜一圈。码头的损失最为惨重。幸存的那部分城市的烟囱里升起烟雾,随风摇曳。高处的烟雾化作一条条细长的带子,在落日余晖中微微泛红。
西方马赛位于圣劳伦斯航道的起点附近,因此成了无价的商业与贸易中心,规模扩张到了城市草创时期无法比拟的程度。这座城市的建筑集中在北部、东部和南部,紧贴着河流和星型外堡之间的土地。外部的防御工事是伟大的德·沃邦侯爵亲自设计的,他曾陪伴路易十四走完了逃离巴黎的漫长路程,又对标准的八角星形城堡的平面图进行了诸多修改,以便抵挡那些发条攻击者。改进之后的城堡充斥着堞口、凹角堡、棱堡和内部防御工事。从尖塔望去,外堡锯齿状的边缘就像许多矛尖围成的圆环,抵挡着外部的整个世界。
等她沿着楼梯又走完一大圈后,缆车已经停在了塔下。侯爵动作优雅地跳下缆车,落在狭窄的平台上。至于农业大臣,就没那么优雅了。
尖塔墙缝里的新纸条寥寥无几,这意味着她在走下塔楼的途中没有多少可打探的东西。这也给了她拜访鸽舍的机会。鸽舍位于尖塔的中部,她经常能在那儿找到有趣的信息。但这一天风平浪静。值班的饲养员向她道歉说,他们一整天都没收到鸟儿。送出的信件也都平凡无奇,根本不值得她跑这趟远路。于是贝蕾妮斯继续向塔下走去。
她离开楼梯井,踏上内堡的高台,从休眠中的蒸汽驱动鱼叉那笨重的锅炉旁走过。这种武器的概念的确很有意思,但算不上特别实用。用特大号的茶壶跟机械恶魔对抗?弹射武器不可能比喀拉客的反应更快。除了几次歪打正着之外,阻止机械人猛攻的都是范围杀伤武器:化学黏合剂,还有化学爆破物。除非有人设计出更合适的军事用途,或是想出办法把它卖给东方国家,赚取高额利润,否则蒸汽动力装置注定只是派不上用场的奇特摆设。
连接各个防御平台的是狭窄的木质走道。穿着高跟鞋和礼裙的贝蕾妮斯小心翼翼地走过灌满腐蚀性酸液的护城河上方,又跨过布满地雷的深邃壕沟。在和平时期,壕沟里种着谷物,护城河里也满是河水和淡水鱼类。如果停火能够长期化,他们就会拆除地雷,抽走河里的酸液,再洒上中和剂。死亡陷阱会变回精致生活的庇护所。但眼下,针对入侵的防范工作还得保持原样。以防万一。如果发生变故,而荷兰人突破了外城墙,西方马赛就会迅速被喀拉客淹没。能多拖延他们一秒钟,或许就意味着王室的存续;少一秒钟则是法兰西光复之梦的破灭。
来到外堡宽阔的花岗石大道以后,她前进的速度变快了。在这儿,她要躲避的只有工匠、教士,以及正在叫卖剩下的渔获——那是从罗亚尔山岛屿周围的两条河中捕来的——的渔妇们。在外堡,失足很少会带来致命后果,甚至不会让人特别不快。这里的扫粪工非常敬业,他们会跟在往来于城堡与城区的马车或者骡车后面,把街道打扫得干干净净。
她瞥见了一支阿尔冈昆商队的几名成员。每年这个时候,土著贸易团体都是罕见却令人欣喜的景象。他们这周早些时候觐见了国王,后者以对待贵宾的礼仪接待了他们。如果没有他们的祖先在过去几个世纪的帮助——先是对抗易洛魁联盟,然后是对抗荷兰人——新法兰西恐怕早就从地图上消失了。这些商人还跟莉莉丝说过话。贝蕾妮斯很想知道,他们跟那个叛逆机械人有什么可谈的。
贝蕾妮斯绕了远路,她穿过实验室区域,以免错过任何有趣的新发明。她将拨给间谍活动——观察、收买、偷窃、勒索——的资金尽可能省下一部分,用在那些拥有学术头衔和古怪热情的男男女女们那令人费解的研究项目上。那笔数目微不足道,不过仍旧赢得了他们的感激。那种愚蠢的蒸汽武器就来自类似的研究,但作为对抗喀拉客标准军械的快凝环氧树脂也是其中之一。她在一座大型石制筒仓里停下了脚步。这里原本是储存粮食的场所,但随后发生了严重的鼠患。粮食搬出去,技术人员搬了进来,还有一窝懒惰的猫儿留了下来。尽管夜晚将至,这间实验室里却依旧热闹。无论何时到来,这儿从来都不会死气沉沉。科学家们就是这么一群怪人。
令她恼火的是,她发现这些科学家仍在玩着他们称之为“板堆”的东西:将材质不同的金属板浸泡在腐蚀性的化学药浆里,叠放成一摞。随着这种装置而来的是种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派对游戏。好几个星期前,他们自豪地做了番展示:将死青蛙与板堆和两条金属丝相连,死青蛙腿抽搐踢打,仿佛患上了圣维特舞蹈症。当时她以为这些科学家迟早会厌倦这种消遣,转向更加有用的研究。可他们却变本加厉了——现在板堆比以前大了很多。大到足以让金属电极之间冒出噼啪作响的火花,令实验室里弥漫着雷暴过境的气味。这一幕令人印象深刻,但当她追问这种技术如何运用在战场上的时候,科学家们便开始闪烁其词。
“或许,”一位女科学家壮着胆子开了口,“我们可以制造闪电攻击喀拉客。”
“有意思。”贝蕾妮斯说。然后她问道:“喀拉客被闪电击中的时候会发生什么呢?”
没有人知道。
她来到北城墙的顶部时,落日已经和地平线融为一体。一名卫兵正透过烟熏过的玻璃看着夕阳。等落日彻底消失于视野后,他看向沙漏,叹了口气,然后无精打采地坐到某个垛口上。贝蕾妮斯有意咳嗽了一声。他吃了一惊,转过身来,躬身行礼。
“女子爵。您可真安静。”
“我认识好几个会反驳这种观点的人。你也很安静。”
守卫从腰带上取出一支烟斗。他轻敲烟斗倒出冷掉的烟灰时,贝蕾妮斯在大脑的档案柜里搜到了他的名字。莫里斯,军衔下士,围城即将开始时老婆离开了他,他则参了军。他们还开玩笑说,他老婆选的时机真是恰到好处。
他盯着烟斗,开口道:“您是来探望我们的朋友的吗?”
“对。”
“他还在等待主人取回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