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机械人——炼金术战争(9)
“它很有耐心。”贝蕾妮斯说,她侧耳聆听,“也很安静。”远处一只热气球发出闪光,短暂地照亮了黄昏的景色,就像一只笨重的萤火虫。一只麻雀从旁飞过,它急着想在彻底天黑前赶回家去。
“真是个宜人的夜晚,有助于让人保持耐心。”
“对。”
莫里斯从腰带上取出一盒硫黄火柴,拿出一根,把其余的放了回去。他用牙齿咬住烟嘴,准备用粗糙的城垛石面擦着火柴,同时用一只手挡住风。贝蕾妮斯注意到,火柴留下的深色条纹让整片墙面都成了黑色,也不知多少火柴在这段护墙上擦过。莫里斯正要甩动手腕,显然又想起了自己并非独自一人,而火柴的光亮也会违反围城战规章,于是停止了动作。虽然敌人的攻击已经结束——暂时结束——但停火协议仍有失效的可能,要塞的守军必须继续遵守围城战时的规定。在这些规定里,最重要的一条就是保持警惕,不要给敌人提供目标。比如日落后的火柴闪光。
那根尚未点燃的火柴就这么越过墙壁,飞了出去。下方的阴影里传来一声微弱的“丁当”。烟斗也差点飞出去,但莫里斯扑腾了一下,总算将它抓在了手中。贝蕾妮斯欣赏着这出小小的滑稽戏。她笑出了声,尽管胸衣因此再次围攻她的肋部,但在那场格外漫长、令人沮丧又困惑的枢密院会议结束后,能够大笑让她非常愉快。下士咳嗽起来。他用尽可能体面的动作(在贝蕾妮斯看来算不上多体面)把烟斗塞了回去,就好像根本没打算点着它一样。
最后,他壮着胆子朝她这边看了一眼。她抬起头,摆出无辜的笑容,仿佛在期待对方提问,或者随便说点什么。
“呃。”他说。
“我不会告诉隆尚你违反了规定。”贝蕾妮斯耸耸肩,“我想我们可以相信郁金香,他们今晚不会进攻的。至于我们在下面的那位朋友,它早就知道我们来了。”
“呃。”他重复了一遍,但没拿出烟斗,“女子爵,您有副好心肠。”
“再说一次,我认识好几个会质疑你这种看法的人。再说,我来这儿的目的就是为了违反规定。”她走到垛口前,双手撑着城垛,身体探出护墙。
“中士不会高兴的,女士,”莫里斯摇摇头,“他生起气来非常可怕。”
“噢,你用不着害怕老隆尚。他就是只小猫咪。”她眯起眼睛,看着城垛下方的阴影。她只能凭借黯淡的暮色勉强辨认出一道黑暗的轮廓。它是渐浓夜色中的一个窟窿,就像在黑房间里映在眼皮内侧的阴影。“现在,做个服从命令的好兵,去找一支火把、一根粉笔、还有一段结实的绳子过来。”
“女士?”
“用不着特别结实。我向你保证,我只是穿着这条礼服裙才显得胖。好了,快去吧。”
他小跑着下了楼梯,鞋钉刮擦着不平坦的石阶。贝蕾妮斯盯着垛口下方的那个轮廓。如果不直视过去,而是用眼角余光打量,她能勉强辨认出那名敌人的模样。这是她从隆尚那里学来的、只有老兵才懂的技巧。
从她所在的接近正上方的位置,即便在白天也很难看清那个落单的喀拉客。它成功地爬到了城堡北部那座凹角堡曲折而昏暗的角落里。墙上被雨水滋养的灌木和常春藤没有修剪,让墙外的人难以看见喀拉客的身影,而增建的那座小塔楼——它显然不在沃邦侯爵的蓝图上——也将守军看向那个角落的视线遮去了一部分。改造时的欠缺考虑和维护时的懒惰造就了这个盲点。如今,对这台被人遗忘的喀拉客而言,无论上方的敌人还是在战场上的主人,都几乎无法察觉它的存在。
圣约翰,感谢您把这些耳朵灵眼睛亮的军官赐给了我们。
事实证明,她就算竖起耳朵也毫无意义。城堡的点灯人此时全体出动,圣施洗约翰圣殿的铜钟也奏响了低沉的晚祷钟声。晚间祈祷的召唤声在城堡内回响,从高大的墙壁处反弹回来,仿佛拍打在哈德逊湾的崎岖海岸上的海浪。这声音让她牙关打颤。贝蕾妮斯抓紧了城垛。她估计,就算城墙上那台喀拉客没有被死死包裹在玻璃般的茧里,它仍旧无法对她发起攻击。
夕阳西沉,气温也随之下降。凉爽的晚风让她起了鸡皮疙瘩。在前往这堵城墙的途中,她没有绕远路去取围巾。公爵的提议促成了她的行动。从它险些冲进城堡的那天起,她就渴望见到这头机械怪物。甚至比那个婊子女王玛格丽特在大庭广众之下毁掉她在帝国中心的耳目还要早。
他们必须尽可能了解这台喀拉客。下一场战争迟早会到来。也许不在今年,也许不在五年内,但迟早会来。而且很可能在贝蕾妮斯——或者继任的新塔列朗——得以替换在海牙死去的密探之前就爆发。她发起抖来,但不是因为寒冷。
莫里斯回来了。从说话声和鞋钉刮擦台阶的响声判断,他的身后还跟着好几个不当班的卫兵。为了达成她的要求,他肯定跑去了兵营。士兵们对廉价的娱乐特别敏感。贝蕾妮斯不由得想,或许没等她回去,这场恶作剧的消息就会传到路易斯的耳中。也许吧。几年前,她做过谣言传播学方面的研究。尽管科学学院的那些老顽固对她的论文不屑一顾,但她的成果依旧不容小觑。
“您要的东西,女士。”
莫里斯递出的火把似乎是一段结实的枫木——回收再利用的椅子腿?它的一端裹着破布,并在松树的树脂中浸泡过。他肩上挎着一卷粗糙的麻绳,粗细足有她拇指的两倍。接过绳索和火把以后,他又在她的手心放下一根粉笔,只是一小截粉笔头。她皱起眉头。他耸耸肩。
“下次找人干活时,你该试试勾搭个女教师。”
“我这么干过了。你以为我为什么会在这儿?”
贝蕾妮斯将绳索的一头系成绳圈,宽度只够捆住她的双脚。她蹬掉了鞋子。冰凉的石面让她的脚底发冷,也让她的小腿开始刺痛:肌肉痉挛蠢蠢欲动,随时可能发作。她将有绳圈的那头伸到护墙外。等它垂到城垛下方一码的位置后,她朝那些跟着莫里斯一起回来的卫兵打了个手势。
“来帮个忙,你们俩。抓住绳子另一端,努力别让我掉下去。”
他们面面相觑,然后耸了耸肩,接过绳索。卫兵之一将绳索扎在腰上,在一只闲置的两腔式铁制大锅后面站定、抵紧。另一个脱掉手套,做好了放绳子的准备。外墙上散布着许多只同样的大锅,都是围城期间用来存放药品和环氧树脂的。和其他大锅一样,这一只的使用也十分频繁。
她坐在城垛边缘,将双脚踩进绳圈里。他们以一次几英寸的幅度放低绳索,直到她将身体的重量彻底放上去。她一手抓紧绳子,另一手握住火把,往墙壁上一推,在离地八十英尺的空中摇晃起来。莫里斯咬牙吸气的嘶嘶声将他对这种举动的看法明确地传达给了她。
“如果各位绅士不来偷窥我的胸衣里面,我会非常感激。”等到视线与他的靴底齐平后,她举起火把,“麻烦让那些火柴派上用场,好么?”
莫里斯的同伴们回头张望。负责锚定绳索的那位居然还松开了一只手,在身前划了个十字。
“噢,老天啊,”贝蕾妮斯说,“为了让你们这些大男人放心,我会对那个无比可怕的中士说这是我的主意。因为我威胁说,如果你们不听话,就打得你们鼻血横流。”
莫里斯说:“噢,好吧。既然你这么说了……”
他在石墙上划着了火柴,然后前倾身体,让火苗接触到她的火把。树脂立刻燃烧起来。贝蕾妮斯享受着涌来的热气,虽然突然亮起的火光刺痛了双眼。她努力不让火把靠近绳索,同时避开嘶嘶作响、不断滴落的松脂,“放我下去。慢点儿。”
摇曳的火光照射在贴着离地三十英尺的墙面的那团透明囊肿上。它的大小就像秋天的成捆干草,触须般的边缘呈现出泼溅的形状。这台喀拉客是被直接命中的。化学药品的洪流淹没了它,然后飞溅在墙壁上,而在同一秒,那种药品与大气相结合,硬化成就连发条杀手也无法打破的护罩。黑暗炼金术将生命赋予了这个刺客,而化学让它陷入停滞。
贝蕾妮斯越过脚趾看去,勉强分辨出了那台喀拉客的轮廓:它伸展双臂,像蜘蛛那样趴在常春藤遮蔽的墙壁上。莫里斯的火柴落进了喀拉客的肩膀与脖颈间泼溅形状的凹坑。它的一小部分面孔没有包裹在化学药品里。在火光的照耀下,那台机器的水晶眼眸里透出恶意的闪光。
贝蕾妮斯高声叫停。她身体前倾,眯眼看向略显透明的外壳,看到它的手指嵌进了坚硬的花岗岩墙面,仿佛那只是个面团。她用双脚轻轻一蹬,荡了出去,目光扫过喀拉客下方的墙面。在离地十到十五英尺处——那是喀拉客跳上墙壁的位置——到它如今动弹不得的地方,留下了一条之字形的植被断层。它长着利爪的双脚也在石墙上凿出了立足点:这台机器在身后留下了一条扭曲粉碎的花岗岩的足迹,表明它经过炼金术强化的力量是何等惊人。
它比普通的仆从型更高大,也更强壮。它前臂的凹槽里装着伸缩式的利刃,她能看到那些带有倒刺的突起。士兵型机械人相对比较罕见,她从没在近距离看过它们。以前的每一任塔列朗也一样。
或者应该说,她在心里修正道,从来没人在近距离打量过它们后,还能活下来诉说感想。
贝蕾妮斯颤抖着吸了口气。这台机器就像一颗与目标差之毫厘的子弹。那是擦过头发、呼啸着飞过的致命一击。如果这个入侵者爬上城垛,这场守城战恐怕会以截然不同的方式告终。仅仅一台军用喀拉客就能在守军中杀出一条血路,仿佛一把由黑魔法赋予力量的利刃。更何况这边只有精简到极限的人员——大部分兵力都配置在西部城墙上,以抵挡敌人的猛攻。要不是守卫们立刻使用了环氧树脂,这股剃刀般锋利的龙卷风必定会夺走数十人的性命。接下来,等到防线瘫痪以后,金属大军就会像军蚁那样涌入城堡。
“再放两英尺,”她大喊道,“然后停下。”
它眼里的光芒随着她的摇摆而闪烁。贝蕾妮斯咬住了嘴唇。她昂起头来,闭上双眼,竖起耳朵,努力倾听绳索的嘎吱声和火焰的呼呼声以外的声音。从化学护罩的深处,传来了模糊的“滴答”声。她将一只手按在护罩上。微弱的震颤让她的手指痒痒的——那是喀拉客无休无止、节奏分明的脉搏。
它的晶体眼球转动起来。然后它看到了她,眼睛里的机械遮板张开了。她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即便到了现在,成了琥珀里的虫子,在墙壁上紧贴了数周后的现在,达成使命的强制力仍旧在它心中熊熊燃烧。禁制的火焰仍旧烧灼着它的灵魂,仍旧无情地驱使着它潜入这座城市,杀死尽可能多的人。
她用上了杂耍般的动作,好不容易才将粉笔拿在手中,而且没有点着绳索、常春藤和她自己。她在它包裹着环氧树脂的双手刺穿墙面的位置画出一条线来。那只多面体眼睛追踪着她的一举一动。
贝蕾妮斯对上它的视线。玻璃茧发出咯吱的响声。识别出敌人的喀拉客用上了全部力气,想要履行杀戮的禁制。她身体前倾,然后低声道:
“你好啊,怪物。你现在是我的了。你那些秘密也一样。”
她想:他们怎么才能把这台喀拉客从城墙上弄走,而且不破坏周围的常春藤。如果做不到这一点,这番景象就会引起注意,荷兰人就会意识到战场上的残骸只是个幌子。他们必须——
绳索突然松了。贝蕾妮斯坠落了好几英尺,然后绳索再次收紧。突如其来的颠簸扭伤了她的背脊,也让她的火把脱了手。它打着转落入墙根的一滩雨水里,发出嘶嘶的响声,然后熄灭了。
“嘿!”她抬头大喊,“抓稳,抓稳!”
高处传来铿锵声,随后是一声咕哝,然后某个卫兵从垛口跌落下来。贝蕾妮斯荡向一旁,勉强避开了那个坠落的死人。但他了无生气的双腿还是踢中了她的胸口,几乎让她松开了抓住绳索的手。那具尸体落入下方的黑暗中,发出骨骼碎裂的响声。
噢,妈的。意识到自身处境的那一刻,她吓得魂飞魄散。检查墙壁上这台喀拉客的渴望让她疏忽了。
绳索颤抖起来。仿佛有人正在用利刃锯着它。
贝蕾妮斯交替双手,匆忙向上爬去,同时诅咒着这身愚蠢的礼裙,又后悔没有戴上手套。她的背脊传来抗议的抽痛,但她丝毫不打算放慢速度。
身体再次开始下沉的时候,她已经爬到了垛口下方。磨损不堪的绳索开始伸长。她将麻木的脚趾踢向墙壁,奋力寻找能够减轻绳索负担的落脚点。她一手攀上护墙,但立即抽回手来,避开踩下的那只脚。重新考虑以后,她又把手伸向了垛口。那个叛徒卫兵的靴子重重踩下,想碾碎她的手指,但她强忍痛楚,跳起身来,勉强用另一只手抓住了他的鞋帮。他踢打起来。
“我他妈要带着你一起上路,你这投靠荷兰人的吃屎懦夫!”
但下一脚踢开了她。贝蕾妮斯满是汗水的指尖死死抓着护墙。她做好了准备,打算承受钢制鞋头的践踏,以及手指粉碎的剧痛。
但她的预想落了空。某种重物呼啸着分开她头顶的空气,随后是骨骼碎裂的响声。别人的骨头。接着,一只手紧紧攥住了她的手腕。
“女子爵。”黑暗里传来熟悉的嗓音。
“中士。”贝蕾妮斯说。
隆尚把她拉了上去。她安然无恙地站在墙头,汗水打湿的衣物和释然感让她全身发抖。他点燃了一支火把。这位可怕的中士似乎认定,继续“维持黑暗以保持隐蔽”已经毫无意义了。他搓着胡子,低头看着被他砸凹了胸骨的那个人。隆尚的长柄大锤放在几英尺开外的地上,而莫里斯躺在旁边的血泊里,一动不动。他把贝蕾妮斯的绳索绑在了身上,又在保护它的过程中死去。
她觉得自己认出了另一名卫兵。守城期间,她见过他在城墙上战斗的样子。他不是渗透进来的敌人。
“他不是咱们的人吗?”
“我也这么以为。”隆尚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