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机械人——炼金术战争(6)
她把纸团扔向房间另一端。它撞上一只水晶花瓶——货真价实的古董,是她的曾曾(省略若干字)曾祖父在流亡时代前于巴黎制作的——然后朝着一根蜡烛反弹而去。她丈夫从躺椅上一跃而起,以猫儿般敏捷的动作将飞向烛火的纸团拍开。纸团落在地板上。他扶稳花瓶。
“我猜是好消息。”
“噢是啊。我都开心死了。”
枢密院的德·利奥纳侯爵和他的奉迎者们肯定会欣喜地接受这个消息。她已经能想象自己把消息汇报给国王时的场面了:利奥纳的三下巴层层堆叠,就像一场肥肉的雪崩,嘴唇拧成不满的弧度。他在国王耳边进谗言的时候,包裹着喉咙、因汗水而发黄的丝绸皱领会随之绷紧。和我担心的一样,陛下。她失去了掌控力。或许是时候换一位新的塔列朗了……这条消息会让枢密院会议的进程脱轨,也让她向国王申辩时难上加难。
“狗屎。”她叹了口气。
路易斯眯起眼睛,看向挂在衣柜旁的那面沾有污点的镀银镜子。他正了正假发,开口道:“或许我刚才的做法太草率了。如果你想再试一次,我不会阻止你烧掉这座宫殿的。”
“卖弄聪明。”
“这叫精明。”
她舔了舔黏在手指上的糖粒,欣赏着弯腰去捡那团纸的他的臀部。烛光照亮了他鞋跟上抛光过的搭扣,以及外套柔软的绸缎料子。他一边膝盖下的缎带松开了,但马裤依旧展露出匀称的小腿曲线。今天他的装束是搭配紫色缎带的薄荷绿色,而她穿着带有柠檬黄色斜条纹图案的亮铜色礼裙。如果他们俩一起站在宫廷里,肯定会吓傻不够警惕的看客。法国人精通化学染色,但由此而来的民族自豪感也会带来类似这样的坏处。
但他们自尊的来源非常有限。在围城心态下生活,畏惧着不可战胜的敌人——这两个世纪让他们中的大部分人都变得沉湎于过去。贝蕾妮斯迫切期待着她的同胞离开高墙之后,重新开始展望未来的那一天。也别再打扮得像是他们祖父母的祖父母了。
路易斯的指尖拂过地板,扬起一团灰尘。灰尘?污点?这都是依赖不可靠的人类仆役时必须接受的缺点。贝蕾妮斯明白仆人每晚也得睡上几个钟头才行,但她还是会跟莫德谈谈。这太不像话了。荷兰的玛格丽特女王肯定用不着忍受有污点的镜子和积灰的地板。贝蕾妮斯敢用西北地区所有的海狸皮来打赌。
路易斯把纸团丢进壁炉,从壁炉架上取下一根蜡烛,点着了炉火。他没问她记住没有。她记住了,这是当然。
亮黄色的火焰舔舐着那张纸。残留的糖粒着了火,在随后的几秒钟里,壁炉里迸射出的亮光盖过了那五六支合成鲸油蜡烛的烛光。墨水里的微量金属让火焰带上了靛青和翡翠的色彩。令人不快的字眼化为灰烬。但坏消息并未消失。
真是一场灾难。她的海牙谍报网络的百分之八十在一天之内毁灭了?糟糕透顶。留下的还有谁?如果贝蕾妮斯相信所谓的高等存在,她肯定会祈祷绿石楠能在这场清洗中幸存下来。只要打入公会内部的那个人还在,这场惨败就仍有挽救的余地。绿石楠——无论她或者他是谁——的价值是其他人的三倍。
她必须通过次要情报源来核实这个消息。如果这件事属实,核实过程应该不费吹灰之力。处决报告送到大洋对岸的现在,它恐怕早就是东海岸每个港口的话题了。从满身马粪的马夫,到洒着香水的朝臣,恐怕都在不懂装懂地谈论着近乎神话的塔列朗,以及这场惊天大失败。
她用一只手捂住额头。“用十字架上的钉子操我吧。”
路易斯走过房间,鞋跟敲打着涂了清漆的地板。他一手按在她的肩头。“噢,我端庄的花儿。我知道你像这样语带诗意就代表情绪高昂。我能做些什么呢?”
她叹了口气。他轻轻摘下她的珍珠项链,然后亲吻了她的脖颈。他嘴唇的轻柔碰触让她的背脊一阵颤抖。她深吸一口气。
“别停下来啊。”她说。他照做了。她的眼皮优雅地扇动、合拢,仿佛停在随风摇摆的麦穗上的蝴蝶。她的呼吸开始加快,同时也轻松了不少——那是因为路易斯解开了她胸衣的塑料人造珍珠搭扣。他的嘴唇顺着她的脖颈向下吻去,落在肩胛骨之间。她昂起头来,透过睫毛边缘看向葛饰北斋[17]版画旁边的那支长蜡烛。她的双眼猛地睁开,等再次数清蜡烛上的裂纹数量后,她坐起身来。
“你和你的嘴唇都见鬼去吧。”她说,“如果我们再这么干下去,我就该迟到了。帮我穿好衣服,你这捣蛋鬼。”
他照做了。在胸衣紧贴肋骨之前,贝蕾妮斯享受了最后一次深呼吸。在莫德的帮助下,她的头发盘得高高的,做成宫廷仕女们眼下喜爱的那种复杂得可笑的式样。她的头发上有那么多别针、搭扣和珍珠,脖子没被压垮可以说是奇迹。她松开一缕长卷发,紧紧缠在手指上,然后将发丝卖弄风情地搭在一边耳朵上。这只会给人以最微不足道的蓬乱感,给人以匆匆忙忙却又精力充沛的印象。然后她确认了美人痣的位置,又正了正裙子的低领。在此期间,路易斯化完了妆,正在补充刚才留在她脖子上的那部分唇膏[18]。
“我去应付枢密院的时候,你要做些什么?”她问。
“噢,我应该能找到娱乐的法子。我会去找一两个公爵夫人上床。”
“你是该这么做。”贝蕾妮斯说着,戴上耳环,“蒙特默伦西公爵夫人都对着你发了几个月的情了。可怜一下那个可怜女人吧。”
他露出咬到柠檬时的表情,“老天爷啊,女人。别开这种玩笑。要是你仔细看过她的脸,就说不出这种话了。”
“我没开玩笑。相信我吧。我们现在需要别人的善意。就让那头肥母牛勾引你吧。闭上眼睛,心里想着沦陷的法兰西。”
“我宁愿想着你。”
“路易斯,我的爱。”她用双手捧住他的脸,尽量避免弄掉他脸颊上涂的粉,“这是必要的手段。你跟我一样清楚。”
路易斯摇摇头,“我娶你的时候发过誓。我一直想遵守誓言,这你也清楚。”
贝蕾妮斯咬住嘴唇。在她哄骗路易斯给她戴上戒指以后的这十八个月里,她跟人私通过多少次?他一次也没抱怨过,可是……他肯定看到了她脸上痛苦的表情。他轻抚她的下巴。
“这不一样,我的爱。你效命于国王,你的职责要求你那么做。”
“是啊,你对我们的婚姻也有职责,它要求你那么做。”他从衣柜里拿出一只小瓶子,拧开盖子,将少许刺鼻的古龙水洒在耳后。她指了指那瓶合成龙涎香,“要知道,王国接近半数的化学制品都来自她丈夫在北方的石油控股公司。他们是我们在宫中最有力的盟友。如果你一直拒绝她,她的心情就会变差,也让他不得安生。”
“她的心情就没好过。”
“路易斯。”
“好吧,”他叹了口气,“为了你,我会做的。”
她亲吻了他,“谢谢你。别爱上那个脏婊子就好。否则我就把你那话儿割掉。”
“你真的是最最高雅的花儿。你知道吗?”
“我知道。别忘了,圣劳伦斯河沿岸都在传唱关于我的歌谣呢。”
“噢,是啊。我想我听那些卫兵唱过其中几首。”他开始歌唱,他们的公寓里回荡着他柔和的男高音:“我爱上了一个爱斯基摩女孩/她的双眼明亮,她的心灵火热/但她的冰屋寒冷,好比她的阴——”
她掐了他的屁股。他痛得叫出了声。“你真的别再跟那些蠢货玩骰子了。你现在是子爵,要喝得烂醉也该跟贵族一起。”贝蕾妮斯在镜子面前最后转了个身。她的胸衣下轻如羽毛的塑料骨架让裙子微微上下摇摆。
“我宁愿跟卫兵赌博。他们出千的时候起码还会掩饰。”
“真是个值得称道的优点。”她说着,朝他伸出一边手肘,“护送我进宫吧,你这出身低微的下流杂种。等我度过这个格外糟糕的下午以后,我需要你今晚帮我忘掉它。”
路易斯挽起她的手臂,“那我就告诉蒙特默伦西公爵夫人,我晚上有安排了。”
流亡中的国王透过满嘴的薰衣草蜂蜜蛋糕开了口:“他们杀了多少?”
贝蕾妮斯压下叹气的冲动。“四个密探,陛下。”在枢密院愤怒的低语声中,她补充道:“还有,如果报告属实,他们还处决了一名叛逆喀拉客。”
国王咳嗽起来,几粒砂糖落进了葡萄酒里。“天啊!他们是怎么抓住它的?他们是在哪儿抓到的?”
贝蕾妮斯摇摇头。“我还在等待细节报告,陛下。”
“真可惜。”国王说。
雷诺·伽罗瓦——博阿努瓦伯爵与财政大臣——举起了杯子。“同意,陛下。死掉的叛逆代表失去的大好机会。”噢,滚你妈的,贝蕾妮斯心想。他只花了一瞬间去评估政治风向,然后就决定抛弃她这条船了。仅仅一次挫败,这个杂种就逃之夭夭了。她本不该吃惊的。贝蕾妮斯早就通过她的谍报网络知道,财政大臣曾迅速抛弃了他的阿卡迪亚情妇,就因为她怀上了他的杂种。
“但我们要面对的问题在于,”他呷了口杯子里的冰镇葡萄酒,“我们尊敬的女密探领袖安插在荷兰,而且仍能活动的密探还有多少?”
桌边的每颗脑袋都转向了她。其中半数上下点头,表示赞同财政大臣的疑问。他的新盟友们嗅到了水里的血腥味,就像一群鲨鱼。国王抬起一只手,窃窃私语声戛然而止。
“没错。这的确是值得关注的事。女子爵?”
她交扣手指,将双手平静地放到桌上。残留的糖粒让她的双手黏嗒嗒的。这倒没关系——干这种活儿注定会弄脏手。她的紧身胸衣紧紧箍住她的肋部,在她尽可能深呼吸的时候发出嘎吱响声,又在她吐气时发出同样的声音。
“我们的密探遍布帝国。”她说。
“就算伟大又可怕的塔列朗把香料群岛上某个擦鞋摊近期的传言全收罗起来,也没什么意义。”利奥纳侯爵说,“此时此刻,你在海牙还有多少人?正在跟绞索打交道的那些除外。”侯爵的辞锋让财政大臣窃笑起来。莫里斯大元帅——也就是蒂雷纳伯爵——也在偷笑,不过他起码知道用手帕来掩饰。
贝蕾妮斯努力维持镇定。她直接对国王道:“我们的谍报网曾有相当的规模。如果这份早期报告准确,四人被处决意味着我们在城中或许还有一名密探。至于究竟是谁,我还不清楚。”
“曾经。如果。或许。”侯爵嘀咕道。
跟他已故的父亲不同,现任国王并不是彻头彻尾的傻瓜。虽然他比他父亲登基时要年轻得多,却已经展现出了胜过先王的智慧。首先,他不会在守城战的时候爬到城墙上,然后被躲藏在一英里外树丛中的某个发条狙击手打出的子弹射中眼睛。只要能避免遭受血友病或者荷兰人的毒手,这位年轻君主或许能统治相当长的时间。他的鬓角甚至没有花白的迹象。如果贝蕾妮斯的工作做得特别出色,或许某一天,塞巴斯蒂安三世就能最终夺回巴黎的宝座。就像从前的每一任塔列朗那样,这也是她的目标。但在此期间,这个该死的家伙是不会轻易放过她的——如果他父亲在世,恐怕也一样。而且,他还是在场者中唯一不会被她的低胸长裙转移注意力的男人。这点也很该死。
“在海牙孤身一人、逍遥法外的密探。你觉得她或者他的这种状况能维持多久?从你专业的角度来评估,荷兰人有可能不逼问出情报就把他们吊死吗?你相信拧颈卫队仍然不清楚这个‘孤儿’的身份和所在吗?”
这次她没能忍住叹息。贝蕾妮斯摇了摇头,“我承认这不太可能,陛下。”
“或许这么一来,问题就简单化了。”大元帅的话声盖过了众人的低语,“一句话,我们可以认定,我们在中央诸省内都没有线人了。”
他甩了甩手帕,强调着他的结论,手肘撞到了他不久前和新头衔一起继承、总是随身携带的元帅仪杖。它沿着桌面滚了出去。好几位枢密院的成员跳起身来,因为镶嵌着黄金与象牙的这根沉重短杖撞开了高脚玻璃杯和糕点托盘,最后伴随着沉闷的响声落在地板上,在它身后留下了一连串低声咒骂,以及酒渍与蜂蜜的痕迹。国王希望庆祝西方马赛恢复航运,所以才慷慨地招待整个枢密院。如今他的赏赐大都成了桌上的烂摊子。
贝蕾妮斯装作咂嘴的样子,掩饰着自己的笑意。国王的嘴角也在颤抖,随后控制住了表情。但当他将注意力转回贝蕾妮斯的时候,眼神中仍旧透着笑意,而他并未对她掩饰这一点。他们知道对方也在心里嘲笑那个戴着肩章的小丑。
好吧。也许我还没有彻底陷进沼泽。只到鼻子而已。
“正如大元帅优雅地指出的,”国王说,“这实在太不幸了。”
“我同意,陛下。这是一次挫败。”
急着煽风点火的侯爵插了嘴。“挫败?这根本是大败,是彻底失控。那个叛逆喀拉客的事怎么说?千载难逢的良机就这么浪费了。我想知道,为什么我们没有尽最大努力去帮它逃到新法兰西。”
飞溅的葡萄酒将他的丝绸领口染成了亮红色。他的身材太过臃肿,没能避开落下的葡萄酒杯,甚至没有尝试着躲开。贝蕾妮斯把它想象成从割开的颈动脉流出的血迹——他刚刚给她留下了一道伤口,但他也在同时笨拙地用细剑割伤了自己。谢谢你,你这胖蠢货。我就知道你会帮我阐明观点的。
“我亲爱的侯爵大人提出的意见非常好。”她说。侯爵从桌上拿起一块油酥点心,免得它被蔓延过来的葡萄酒浸湿。他嚼着糕点,而她继续讲述道:“我们没能研究的每个喀拉客都是错失的良机,而我们有机会研究的却又无法承担后果。所以我敢肯定,侯爵大人定会明白这样的辩论徒劳无益,然后下令夺取现在还贴在外堡墙壁上的那台军用喀拉客,而且要赶在荷兰特使前来识别和回收之前。这是眼下最明智的做法。侯爵大人恐怕也正是这么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