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机械人——炼金术战争(5)
贾克斯的手指碰到那封信的瞬间,他躯体的喀拉声和咔嗒声便沉寂下来。不堪重负的机械人发出的噪音恢复到仆从型平常的滴答响声。贾克斯抽搐的双脚不再刮擦大理石地板。教堂里也不再回音阵阵,但滚烫金属的气味仍未散去。
“说好的介绍信。”
喀拉客再次鞠躬。“我的主人感谢您。”
贾克斯转过身去,准备把妮柯莱扛到肩上。但在他这么做之前,费舍开了口:“楚恩拉德小姐?可以的话,我想多了解一下你受损的仆从。”
“它坏了。我命令它抱起我的时候,它没有照做。”
“这个问题很严重。要知道,修复损坏的喀拉客可要花费不少的时间。我们得把他送回公会大厅才行。发条学者得把他拆开来,弄清问题所在。在他们修好贾克斯之前,你和你的父母亲早就坐船离开了。你父亲恐怕只能重新租一个喀拉客来代替贾克斯了。不过我听说,想在新世界租喀拉客可没那么简单。天哪。等你们找到代替品时,恐怕都过去好几个月了。”
“我不要代替品。我要贾克斯。”
“那好吧。或许我们可以缩小问题的范围?如果你能向那些发条学者准确地说出贾克斯的问题,他们也许能更快治好他。”
费舍偷偷瞥了一眼凯瑟琳。她咬住嘴唇,朝他皱起眉头。他的用词让她露出了不安——也可能是困惑——的表情。妮柯莱对这一切毫无察觉,她的心思全放在没能第一时间满足愿望所产生的屈辱感上了。
“它坏了,因为它不肯服从。”她咀嚼着说出最后几个字,仿佛那是她含在嘴里的棉花糖,她瞪大了眼睛,“你知道他们对不肯服从的喀拉客是怎么做的吗?我看到了。他们会把那种喀拉客熔掉!”
“是啊,我知道。现在让我问你一个问题吧。贾克斯为什么会在这儿?”
妮柯莱装作被一只银发夹缠住了头发。家庭女教师匆匆上前为她系好缎带的时候,妮柯莱含糊不清地说:“我父亲派它来的。”
“也就是说,他没有不服从你父亲。”
她耸耸肩。“我猜是的。哎哟,系太紧了。”
“那如果你让他扛着你的时候,他的那项差事还没完成呢?贾克斯在等着那个,对吧?”费舍指了指贾克斯手里的信封。
她转过头去。然后她轻声承认道:“那样的话,它不能离开这里。”
“但你对贾克斯下达了第二道禁制。那是他没法履行的禁制。但你却坚持、急切地要他履行。他非常痛苦。”
凯瑟琳清了清嗓子。“是‘它’非常痛苦。牧师,您是这个意思吧?”她是个忠心的家庭教师,会保护学生免受危险概念的毒害。
费舍决定用一点点异端邪说来坚定自己的殉道者之路。“为了方便讨论,我想如果我们假装贾克斯是个人,这堂课会更容易理解。”
就连小妮柯莱闻言也皱起了眉头。“滴答人不是人。他们只是愚蠢的机器。这谁都知道。”
“但就让我们想象一下,如果贾克斯是人,他会有什么感受吧。”
凯瑟琳将双手按在妮柯莱的肩头。“我想您肯定很忙吧,费舍牧师。我们该走了。”
“别瞎说,”他说,“发扬基督教价值观是我世俗使命的一部分。对会众中每个孩童的道德培养也一样。”
家庭女教师露出了明显不悦的表情,但她没有把那位受监护人从新教教堂强行拖走。
费舍挠了挠下巴。他必须在拧颈卫士们到来前将那台显微镜送走。但他相信,天主应该会赞同他现在的做法。他要用这些时间去教她何谓同情心。要让世界改变对待喀拉客的态度,意味着必须引发代际变迁。这就必须从年轻人着手了。
“楚恩拉德小姐,当你母亲朝你发脾气的时候,你有什么感觉?”
女孩用他听不清的声音咕哝了一句什么。凯瑟琳责备道:“吐字清晰才算淑女。”
“我不喜欢那样。我会很难过。”
“那你父母同时对你发火的时候呢?”
“更糟。”
“你会哭吗?”
“不会。”
凯瑟琳咂了咂舌,“谎言不适合女士。”
妮柯莱脸红了,“有时候会。”
“我想,你在对贾克斯下达第二道禁制的时候,他就是这种感觉。就好像你和你父亲都在惩罚他一样。”
“噢。”她说。
好吧,他算是努力过了,“我知道你现在很想走,但能不能让我再跟贾克斯说一会儿话?”
妮柯莱扯了扯她金色的发卷。她用傲慢又厌烦,几乎像是女王的口气说:“贾莱克塞格西斯特罗万图斯,我解放你。”
麻烦的部分现在才开始。诱使楚恩拉德家的喀拉客从事反政府工作,这本身就是很危险的事,他还得当着妮柯莱和她的家庭女教师的面这么干。他的口气必须透出无辜。他现在要编造的故事绝不能启人疑窦。否则,一旦拧颈卫士们逮捕他,并审查他与外界的全部互动,这个不寻常的要求就会引起注意,然后他们就会派人去拦住贾克斯。或许他不该跟那位家庭教师斗嘴的。
费舍一扬手,夺过那台显微镜,然后把它收到女孩贪婪的手够不着的地方。如果他错失这个良机,那是多么残酷的悲剧啊。这就意味着,他要向这个可怜的造物施加另一个——而且是长期的——禁制。
家庭女教师凯瑟琳一脸震惊。“妮柯莱!”
女孩的动作停下了。她的双手落在身体两侧,仿佛一对死掉的鸟儿。“对不起。那是什么?”就连凯瑟琳都露出了好奇的神色,“看起来像是望远镜。”
这只皮革做的圆筒曾是深红褐色的,如今表面出现了多处干裂。这个装置大约一英尺长,直径两英寸。它的两端各装有一枚黯淡无光的黄铜环,环里固定着模糊不清的玻璃小球。圆筒的中央箍着第三枚铜环。它的两端原本设计成可以反向旋转,以调整透镜间距离的样式,但中央的圆环已经无法转动了。这个奇妙的装置散发着非常微弱的氨水气味。
“猜得好。这是台显微镜。我不久前在莱顿弄到了这件宝贝。它很有年头了。”
妮柯莱用富裕家庭的孩子那种早熟却又幼稚的口气说:“显微镜是凡·列文虎克发明的。这谁都知道。”
和其他孩子一样,她接受过相当完备的历史教育。喀拉客代表着技术的巅峰,但十七世纪后期以来的荷兰还孕育了无数科学与艺术创新。只不过,教给孩子们的历史过于简单和淡化,而且时常背离事实。
“但凡·列文虎克的显微镜比较简陋。这一台是复式显微镜,”费舍指了指圆筒的两端,“也就是说,它包含的透镜不止一个。”
“让我看看!”她说。费舍咬住嘴唇。他不能拒绝她,因为他需要装出满不在乎的样子。
家庭女教师说,“妮柯莱——”
“不,没关系。她当然可以看。”费舍把管状装置交给女孩。他知道自己这么做,等于将新法兰西的未来放在了她那双不可靠的手里。
妮柯莱四下张望,寻找着值得一看的东西。她盯着贾克斯在大理石地板上留下的刮痕,然后跪在地上。接着,她将一只手捂住眼睛,将圆筒举到另一只眼睛前面。费舍走到一旁,避免挡住她的光线。她上下摆动着脑袋,试着从不同的距离看向透镜。她沮丧地将显微镜颠倒过来——让费舍吓了一跳——尝试从另一端去看。她皱起眉头。又试验了一会儿以后,她不研究地板了,透过透镜在教堂里东张西望起来。
“我什么也看不见,”她说,“这东西坏了。”她用轻蔑的动作几乎将它抛回到费舍手里。一滴冷汗从他的耳后流下。
“是啊,恐怕它没怎么好好保养过。我说过的,它已经很有年头了。说不定,”他说,“它甚至比最古老的喀拉客还要老。”
凯瑟琳眨了眨眼。就连妮柯莱也愣了愣。
“但它并不像喀拉客那么耐用。所以,正如你所指出的,”费舍续道,“它的用处已经不大了。与我们如今使用的玻璃相比,这透镜的材质可以说相当劣质。而且没人知道它积了多久的灰。皮革上次涂油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它作为技术奇迹的日子已经是久远的过去。但是!”他在妮柯莱的鼻子底下晃了晃那台显微镜,“作为历史遗物,它还是很有价值的,不是吗?”
楚恩拉德家的女孩耸耸肩,“它好老。”
费舍的这番话是对在场的三个人说的:女孩,她的家庭教师,还有她们的机械人。但除了平常的嘀嗒声——这已经成了存在于人们意识之外的帝国背景音——贾克斯在费舍侃侃而谈期间一言不发,看起来对那台显微镜不怎么在意。这个喀拉客是否已经察觉到了不寻常的地方?他的基于炼金术的构造是否让他本能地受到禁止外传的喀拉客技术的吸引?如果是这样的话,就会有另一条超禁制迫使他拘押并举报费舍。他们迟早会来抓他的。但在他履行对教廷的职责之前,天主绝不会允许这种事发生。对他来说,唯一的道路就是前进。
牧师续道:“的确如此。我在新阿姆斯特丹有个熟人,他在那儿办了——或者应该说‘办过’——一家小型博物馆。说实话,他很有野心,只是力量不足。但这仍旧是值得称道之举。他的理想是让新世界了解帝国的早期历史。”天空的乌云开始消散,透过高窗的阳光照射在嵌进他圣带皱褶里的一粒细小晶体上,让它闪闪发亮。他拂去那颗毒药,就像拂开一截线头,然后说:“不幸的是,在战争期间,他被迫关闭了博物馆,并卖掉了一部分藏品。但现在战争结束了,他打算重建博物馆,重新开张。我认为这件东西很适合加入他的收藏。你们很快就会发现,我们在大西洋对岸的同胞们并不像我们这样熟知帝国的诸般奇迹。”
“我们会住进新阿姆斯特丹最大的房子之一。妈妈是这么说的。”
费舍努力让嗓音保持平静。“我相信你们会的。抱歉,我应该是没机会看到了。恐怕长途航海已经不适合我了。所以我想知道,我能否让你们的机器来跑这趟腿?”
听到这句话,凯瑟琳抿住了嘴唇。这么做严格来说不符合礼节。这样的要求应当对贾克斯的主人,也就是租约的签署人提出。但这仅仅是个形式而已:贾克斯会去向主人说明的。妮柯莱将女王模仿得惟妙惟肖。她傲慢地摆了摆她纤巧的手,表示应允。
费舍转过身,对贾克斯说:“我的熟人名叫弗雷德里克·阿勒斯。”这是不是他真正的名字——费舍不知道,他怀疑就连塔列朗都不知道——但这是他从事ondergrondse grachten工作,也就是所谓“地下运河”工作时用的名字。“他在新阿姆斯特丹的布利克街有一家面包店。”费舍拿起显微镜,指着这件物品,“我希望你把这东西交给他。告诉他,海牙新教教堂的卢克·费舍牧师向他致意。听明白了吗?”
“明白。”贾克斯说。
“请重复我刚才告诉你的话。”
“到达新阿姆斯特丹以后,我要把这台显微镜带给弗雷德里克·阿勒斯先生,他在布利克街有一家面包店。我要告诉他,这件东西是您送给他的,费舍牧师。没错吧,阁下?”
“没错。”费舍说。贾克斯摊开手掌去接显微镜,机械手指的指关节发出啾啾的响声,“而且要非常小心。这是件独一无二、不可替代的古董。”
“是的,阁下。我会的,阁下。”喀拉客用尽可能轻柔的动作接过皮革圆筒,就像在复活节前夕拿起一只没完全出壳的鸡雏。显微镜——以及其中藏着的东西——离开费舍手掌那一刻,他的脑海里同时涌现出了释然与担忧的情绪。
他转过身去,再次对妮柯莱·楚恩拉德开口道:“对于你的慷慨,我要感谢你和你的家族,小姐。”
妮柯莱说。“送我回家,贾克斯。”
“遵命,小姐。”
喀拉客放低脚踝、膝盖和髋关节,让她能够爬到他的肩上。妮柯莱攀上他的背脊,抓住他的脸部,然后将红色皮鞋的鞋尖嵌进金属胸腔——他躯干部位的机械结构就在其中——的凹陷处。等她在肩头坐定以后,他站了起来。费舍很想知道乘坐喀拉客是种怎样的感受,而用反向弯曲式膝盖迈出的步子又是否能让乘客感觉舒适。喀拉客转过身去,准备离开。
但那位家庭女教师抬起头来,看向在贾克斯肩头摇摆着的女孩。“妮柯莱,去感谢费舍牧师为你抽出时间。女士必须永远保持礼貌。”
“谢谢您,牧师。”
费舍说。“不客气,楚恩拉德小姐。”他朝凯瑟琳点点头,“再见。”
她又行了个屈膝礼,但这次幅度很小,动作也很敷衍。从眼神判断,她恐怕并不情愿行礼。
富家女孩坐着的机械人快步踏入水洼和海牙初秋午后斑驳的阳光里。费舍一直等到凯瑟琳走出门外,拉上门扇,这才吐出那口郁积许久的气。他的膝盖软绵绵的,就像加热后的烛蜡。他背靠着一张长椅,一滴汗珠从他的一缕头发流到耳廓上。那是冷汗。他的心脏没法决定是该暂时减缓速度,放松一下,还是继续狂跳到他被捕为止。
他已经尽力了。如果非常走运,他的货物能够送到阿勒斯手里,再转交给塔列朗。现在他要做的,就只剩下被捕而已。
他回到法衣室。他在衣橱里发现了一只刚死不久的老鼠。它侧身躺在几粒老鼠药之间,成了他的信仰危机造成的意外伤亡。
他很想知道,在拧颈卫队赶来之前,他是否来得及埋葬这个可怜的小东西。
第三节
“朝基督伤口撒他妈一泡尿!”
贝蕾妮斯·夏洛特·德·莫尔奈-佩里戈尔,德·拉瓦尔女子爵,把自己浏览过的那张纸揉成了一团。沾着风尘的纸张发出噼啪响声。这份情报藏在从荷兰属印度群岛运来的一包食糖里,写在涂了蜡的纸袋内侧。但雨水与从蒙彼利埃出发的补给车队如影随形,等他们到达西方马赛[16]的城墙时,大部分货物都湿淋淋的。透过薄薄的糖壳去查看来自欧洲的坏消息,也丝毫没能消除她嘴里的苦涩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