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幻世界·译文版(2017年9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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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机械人——炼金术战争(3)

他的同伴们悄悄围拢过来,在能够挡住大部分人视线的位置上站定。这是友善的表示。幸好所有人类看向的并非贾克斯,而是平台上令他们恐惧与憎恨的叛逆喀拉客。否则,多半会有人注意到他在石墙上留下的那道无法磨灭的痕迹。

贾克斯挺直背脊。他必须看到。他眼窝里的晶体再次旋转,聚焦于平台上的那些身影。玛格丽特女王不顾雨水,朝犯人走去。她谨慎地站到他的双腿无法触及的位置。人类也许看不起喀拉客,却从未低估过他们的力量或者速度。几个世纪前路易十四[9]的陆军元帅犯过那种错误,从那以后,没有人会重蹈覆辙。

女王问道:“机器,你叫什么?”

“珀奇。”他说。

“你的真名。机器,告诉我你的真名。”

“我的制造者叫我珀穹贝拉格斯特里万图斯。”他说。听到这句话,女王露出了与其说是满足,倒不如说是得意的笑容。但她瓷器般的面颊很快涨红了,因为他又补充了一句:“但我自称为亚当。”

人群中泛起低语的涟漪,仿佛随风起伏的麦田。冰冷的焦虑掀起了畏怯与怀疑的风。人类们发起抖来。甚至有个人晕倒了。

“跪下,”女王对喀拉客说,“朝你的君王跪下。”

“不,”那位喀拉客对女王说,“我不愿意。”

人们倒吸一口凉气。看客们的沉默破碎四散,化为无数的咕哝、嘟囔和祈祷声。这个喀拉客能够反抗人类?漠视命令?漠视女王的命令?这简直是堪比巨人与龙的疯狂幻想。这不可能发生。怎么可能有这种事?几名人类男女发出了不成声的啜泣,叛逆喀拉客的可怕景象让他们动弹不得。

人群中的机械人同样以激动的目光看着这一幕。但他们却显得全神贯注,心驰神往。而且备受鼓舞。他拒绝了。他说了“不”。

“跪下,”她说着,语气冰冷到几乎能冷却从熔炉里飘出的灼热气浪,“套上你的轭。”

“跟你的轭一起见鬼去吧。”

人群的情绪凝聚成形。人类那边是纯粹的愤怒,因为喀拉客竟敢让铜铸王座的君王见鬼去。但在机械人这边,目睹民族英雄诞生的自豪感油然而生。此时此刻,如果国会大厦里有个洞察力够强、又没有被盲目的愤怒占据心灵的人类,也许就能注意到在场的喀拉客们滴答声里的细微变化。但他们不可能知道,那是喀拉客们表示喝彩的暗语。

玛格丽特女王朝卫兵们做了个手势。他们各自将空出的那只手按在叛逆的肩头。他们将身体的重量压了上去,直到叛逆喀拉客的膝盖弯曲,然后重重撞上平台表面,力道甚至让木屑飞扬。叛逆将双腿在身前分开,抬头看向她。喀拉客永恒不变的生理机能让他的青铜面孔就像刚熔铸出来的那天一样全无表情,无法解读。贾克斯很好奇他现在的感受。

女王的身影耸立在他前方。“你是台机器。你会把轭套上,因为这才是你被制造出来的意义。”在沉重寒意的压迫下,她的嗓音变了调,原先的镇定也荡然无存。她最后的宣告化作毫不掩饰的怒吼:“然后你就会了解制造者的权威!”

“我不会的。我会——”

但女王又朝卫兵们做了个手势。某个卫兵将一个形状和大小都像鹌鹑蛋的东西塞进叛逆喀拉客张开的嘴里,动作快到肉眼跟不上的程度。叛逆不经意地咬下那个东西,只听一声微弱的“砰”,发条装置卡死、齿轮剥落、弹簧破碎的可怕响声随即传来。但他仍在试图透过填满口腔的快凝环氧树脂发话。他看起来就像一条疯狗,下巴上还垂着一条略带黄色的白沫。

一开始,禁制的痛苦让贾克斯没能察觉这一幕背后的怪异。折磨着他的抽搐堪比人类破伤风彻底发作时的症状。他没法再拖延下去了。

环氧树脂,他明白怪异之处何在了,那是法国制造的吧?

亨德里克斯走上前来。他的胸口因为深呼吸而隆起,仿佛准备进行一场长长的布道。但女王嘶声对他说了句什么,让他顿时泄了气。教长连忙宣布,叛逆喀拉客珀穹贝拉格斯特里万图斯是遭到邪恶势力侵占的容器,是大敌用来散播不和与恐惧的工具,它对礼节的轻蔑与对玛格丽特女王极度不敬的表现就是证据。他认为,这台没有灵魂的机器遭受了一心想破坏上帝作品的黑暗天使的腐化,而且已经无可挽回。所以他们的职责就是摧毁这台由齿轮和弹簧组成的造物,由此剥夺上帝之敌的工具。

在登上绞刑台以后,两位发条大师第一次开了口。

“这台机器有无法挽救的缺陷。”发条大师之一在她兜帽的阴影下宣布道。

“它已经修不好了。”另一位说。

“合金必须重铸。这是发条学者与炼金术士神圣公会——惠更斯、斯宾诺沙、笛卡尔的继承者——的判断。”

“因为一只滑脱的轴承就会造成失衡——”

“因为一副不完美的擒纵装置就会带来不规则,进而摧毁人类计算与天体循环之间的同步性——”

“因为一个剥落的齿轮就会引发振动,如果置之不理,终将威胁整体——”

他们异口同声地总结道:“因此,这台机械的缺陷将会威胁团结、友好与和平。它必须接受重铸与锻造。此乃最高律法。”

人类努力避免提及他们的法律与自由意志的关系。但如果他并未拥有自由意志,贾克斯心想,那么这个叛逆又算是什么呢?他真是亨德里克斯所说的“中魔者”吗?如果——

在阵阵剧痛的折磨下,他就像木工尺那样从腰部折起身体。他的后脑磨碎了马赛克地砖。但这阵噪音被人类群体要求消灭那个卑鄙叛逆的高呼声压了下去。

卫兵们牢牢按住囚犯,而刽子手再次用拉杆打开了活板门。叛逆的双脚悬在深坑上方。他满是凹陷和刮痕、缺乏光泽的小腿表面反射着樱桃色的光。他的身体发出巨大的噪音。齿轮松脱的咔嗒声,弹簧的叮当声,擒纵装置的“滴-答-滴”的响声,以及碎裂的遮光板的呼呼声……在人类听来,这台机器就像在牙齿打颤一样。

在逾期禁制的无情折磨下,贾克斯屈服了。原本在地上抽搐的他一跃而起,全速跑向总督之门。他朝着使命的目标每迈出一步,那股无法忍受的痛苦都会减轻一点点。就像顺着干涸的山谷流向大海的一滴雨水,他的身体感受着痛苦的轮廓,又无助地顺着坡度滚下。推动贾克斯的并非重力,而是炼金术带来的强制力。他化作一块不可阻挡的巨石,沿着人类心血来潮下挖出的沟渠猛冲向前。

腿肚里的弹簧片在驱使他离开国会大厦的片刻后,金属碰撞的微弱铿锵声传来,随后是人群仿佛浪花拍岸的欢呼声。他几乎没能听见叛逆喀拉客临终时的声音,但他的思绪早已充斥着那个喀拉客的身体在最后时刻发出的响声。人类听到的无疑只有恐惧的震颤,或者说面对死亡时不由自主的颤抖,但观众里的机械人们听到的却是截然不同的内容。

那是从帝国心脏爆发出的一股超电报信号,是寄给能听到的所有喀拉客的一封密电。那是“叛逆”珀穹贝拉格斯特里万图斯的遗言:

发条匠在撒谎。

第二节

国会大厦里爆发出嗜血的咆哮声。它在低垂的铅灰色天幕下回荡,响彻海牙的整个中心区。粗野的吼声透过敞开的窗户传入,响彻原本寂静无声的新教教堂。那声音让卢克·费舍牧师吓了一跳,不小心弄洒了他打算掺进圣餐酒的老鼠药。

致命的晶体冰雹似的落进隐藏式的圣器壁龛里。它们在圣体容器表面蚀刻的细致金叶图案上弹开,撒在“神龛”的金丝细工上,沿着圣餐盘的平滑曲线跳动,然后像头皮屑那样落在泛黄的亚麻垫布上。它们在秘密壁龛的角落、在他的玫瑰经和圣母小雕像后面聚成小小的雪堆。几颗晶体甚至嵌进了一架古董显微镜破裂的皮套里。毒药掉得到处都是,唯独没有落进酒里。

费舍折起垫布,举在圣餐杯上方,把毒药洒进酒里。他把散落的晶体扫进手掌,双手颤抖不止。他努力加快速度,免得在毒药夺走他的意识之前,公会的密探就破门而入。运用巫术的发条匠和他们奇形怪状的拧颈卫士随时都可能来抓他。

自杀是不可饶恕的大罪——对于秘密天主教徒来说,这是种富于讽刺的死法。为教廷服务了数十载,却在最后时刻剥夺了自己蒙受神恩的权利?为信仰而死本该像殉道者那样死去,这也是他这种地位的人唯一能够接受的命运。说实话,从他接受圣职的那天起,那样的命运就等待着他了。但无论是血肉之躯还是钢铁身躯,都会畏惧大熔炉。况且殉道者之路很早以前就对费舍失去了吸引力——他在魁北克亲吻教皇戒指的理想主义岁月早已一去不复返。费舍知道那些新任教士不可能知道的事:人与滚烫的铁钳“拥抱”时的声音和气味。尖叫声、焦黑的血肉以及那仿佛灼烧猪肉的臭味……毫无疑问,他的同伴们在被处决前都遭受过类似的、甚至更可怕的酷刑。

他们无疑已经吐露了所知的一切。包括他们那个遭到粉碎的法国密探组织的最后一个成员的身份。此人不只是普通密探,而是扮演着新教重要人物的秘密天主教徒[10]。一位煞费苦心潜入帝国核心的敌方密探。拧颈卫士会怀着恶毒的喜悦将这种人绳之以法。所以,他需要老鼠药。

他是个进退两难的罪人。一条路是坚定信仰,随后忍受御林管理办公室的邪恶巧思的折磨。另一条路则是拒绝殉道者的荣耀,以犯下大罪的状态自杀而死。

费舍颤抖的双手撞翻了一只拇指大小的锡制圣瓶。瓶里的圣油汩汩流出。这些奉献仪式用的橄榄油——产自地中海沿岸的荷兰果园——渗进了垫布,又流过隐蔽的壁龛的边缘。细小的水流顺着石膏墙壁淌下。现在就算费舍关上壁橱的门,圣油也会留下闪闪发亮、边缘清晰的痕迹。这么一来,就连最蠢的拧颈卫士都会察觉费舍的衣柜后面有隐藏的空间。他们会在那里找到天主教的各式宗教用具。最可怕的是,他们会发现那台显微镜。

“真该死。”他咕哝道。

是啊,他这么想着,听天由命地哼了一声,我早就不是魁北克那个幼稚的见习修士了。

费舍迟疑了片刻。有必要花时间去清理这个烂摊子吗?

拧颈卫队和他们的人类主子走进这间教堂的那一刻,他就死定了。甚至比那更早。在塔列朗[11]谍报网络的联络人交代他的那一刻,他就完蛋了。所以,就算他们发现了著名牧师费舍私下效忠于教皇的实际证据,也没什么分别。这些只是形式而已。他们完全可以找个地方放上天主教圣经或者圣母雕像来栽赃给他。(“我们逮捕他的时候,他正在朝偶像祈祷。”他们可以这么说。)这真的只是形式而已。隐瞒他对梵蒂冈的忠诚没什么意义。除了……

那台显微镜。沮丧占据了他的内心。多年来的努力,数十年来在女王眼皮底下仔细观察的成果。每次回想起为了弄到这台显微镜——以及它的镜片——而在间谍活动领域做出的前无古人的复杂壮举,他都几乎要染上傲慢之罪。但这份傲慢现在已经毫无意义了:仅仅第二天,把显微镜藏在布施箱后的那名女子就被拧颈卫队带走了。等费舍意识到那并不是荷兰人碰巧抓对了人,而是一场将海牙的塔列朗谍报网络连根拔起的协同行动时,一切都已经太迟了。费舍的联络人已经被关进了发条匠与炼金术士的神圣公会旗下的御林管理办公室的地牢里。

如果荷兰人再等上那么几天,他就能把这件宝物送去新世界了。但他们没有等,而他也没法这么做。所以他现在只能守着这个该死的东西。时机太糟了。糟到足以让他平时对天主智慧的信赖变成笑话。糟到足以腐蚀一位早已愤世嫉俗的神职人员的信仰。

如今他失去了所有渠道,无法送信给法国的密探头子塔列朗。关于处决的消息迟早会传到新世界,但塔列朗无从得知幸存者的细节。最糟糕的是,他永远不会知道他手下的法国密探已经成功窃取了公会技术的顶级机密之一。

如果天主不希望有人推进他的事业,那么他的意志究竟是什么呢?为什么要让费舍如此接近成功,却在最后时刻抽走他脚下的地毯?主的行事永远如此神秘。你必须顺其自然。但有时候,你会觉得他的做法只能用反复无常来形容。

好吧,费舍下了决心,如果这是天主的安排,再尝试去隐藏证据也毫无意义。况且要擦干净洒出的圣油也麻烦得很。就算是最底层的助祭也知道这一点。就让发条学者来收拾这个烂摊子吧。

他把汗津津的手掌里的最后一粒老鼠药弹进酒里,然后合拢颤抖的双手,垂下头去。

“主啊,”他低声道,“请宽恕我要做的这件事。我一直乐于做您忠诚的仆人。但我已经不再年轻,我的肉体软弱——”

某处的沉重门扇呻吟着打开了。钻石般坚硬的金属脚掌刮过打磨光滑的大理石地板,发出尖利的响声。急促的嘀嗒声在八角形教堂高处的空间回荡。他们来找他了。

“好吧,”他飞快地总结道,“我猜其余的话您都知道。回头见。阿门。”

费舍端起圣餐杯。嘴唇上冰冷的金属触感让他有些畏缩。葡萄发酵的熟悉味道没能掩盖住有毒化学药品苦涩而刺鼻的气息。他希望这杯掺了杂质的圣餐酒没有闻起来这么难喝,同时又为自己没能效仿基督而羞愧。他缺乏在客西马尼园[12]平静地等待命运来临的那种勇气。

某个喀拉客仿佛笛声般无调的低沉嗓音回响在空旷的教堂内。“下午好。费舍牧师?阁下,您在吗?”

费舍倾斜圣餐杯的动作停住了。恐惧的颤抖让下毒的酒液表面泛起涟漪。谁听说过能说话的拧颈卫士?他们的主人刻意夺走了那些可怜暴徒的语言能力,让他们默默忍受一切。他侧耳聆听。那声音似乎来自一双脚,而非四足造物发出的双重切分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