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机械人——炼金术战争(2)
“喀拉客们,起身吧。”她命令道。她转过头来,吐出这句马后炮,仿佛吐出的是嚼过的烟草。听到这句话的所有机械仆从立刻跳起身来,王家法令带来的灼热痛楚让他们跳到了好几码高的空中。格外沉重的叹息声在广场中响起,那是风吹过几十个只有骨架的机械仆从——包括贾克斯在内——的时候发出的声音。国会大厦里回荡着金属脚掌以完美的同步性敲打地砖时的刺耳铿锵。骑士大厅上方的大钟开始嗡鸣,吓得鸽子们纷纷飞上天空。
贾克斯落在地上,女王的临时禁制带来的剧烈痛楚也戛然而止。他为楚恩拉德家跑腿的使命卷土重来。它以炽热的苦痛侵袭着他,仿佛刚才遭到夺权让它恼羞成怒。他全身颤抖,发出“咔嗒”和“嘣”的叹息声。他的同伴也注意到了。
走吧,兄弟,趁他们还没抹消你!
我还不能走。我想看看那个叛逆。
这座绞刑台的建造只花了不到一小时,而这要归功于喀拉客建筑工们疾风骤雨般的工作速度。在绞刑台下方的雨影区[7],狂风席卷的锯末仿佛漩涡,在秘密天主教徒即将悬吊之处的下方不断描绘着阿拉伯式花纹。但此时此刻,平台上就只有女王、她的配偶和她的卫兵而已。她朝人群露出冰冷的微笑。即便在这样阴沉的天空下,鲁伯特亲王海军制服上的金线仍旧闪闪发亮,正如同他胸口的那些勋章。
两位发条匠公会的代表跟随在后。他们步履沉重地走上行刑台,身上穿着貂皮装饰的深红色长袍,那是专属于发条大师的装束。长长的项链从他们的蒙头斗篷里探出,吊坠呈现出以红宝石镶嵌而成的玫瑰色十字形状。贾克斯的目光扫过行刑台旁边的那群显要人物。他听说无论何时,公开露面的发条大师都只有两人,第三位永远会藏匿身形。这是针对意外事件和法兰西叛徒的保障措施。从将近四分之一个千年前,克里斯蒂安·惠更斯的弥留之日算起,无论多大的灾难都没能让这些不断口耳相传的奥妙机密彻底消失。
朝着那段阶梯走去,发出满是弹孔的手风琴那样的喘息声的,是教长亨德里克斯,可敬的圣詹姆士的牧师与帝国的精神领袖。教长的个子和女王的卫兵们一样高,但却消瘦憔悴,肤色蜡黄。再加上他瘦削的面孔和黑色的眼袋,你会觉得他就像一尊和大熔炉靠得太近的蜡像。牧师向女王表示敬意,而她也还了礼。他鞠了一躬,而她亲吻了他的戒指,鲁伯特亲王也一样。
他们轻声交谈了几句,人群的低语也再次响起。窃窃私语化作海浪破碎时的嘶嘶响声,不时被讥笑和嘘声打断。贾克斯此时的注意力仍然停留在女王身上,一时间还以为那些人类在表示对她的不满。但等到他的双眼重新聚焦,游标遮光板转动起来,在蜂巢般的嗡鸣中更改嵌入式光学器件的焦距后,他这才看到另一辆马车正在通过国会大厦的大门。它漆黑、窄小而丑陋——就像女王马车的对立面。两匹马的身上装着挽具:黑色天鹅绒包裹着它们牵引的整个车身。秘密天主教徒到了。
没等头一个法国密探离开马车,就有一只洋葱砸在了车身上。但大多数人都控制住了自己的怒火(以及农产品)。两位王家卫兵跳下平台,去揪出那些天主教徒。他们的脚步发出微弱的震颤,回声跨越大半个广场,一直传到贾克斯鸟儿似的脚爪下。那辆马车的车夫是个女人,身穿土灰色的车夫羊毛衫,她急匆匆地离开了驾驶席。卫兵们在车里翻腾着,车厢随之摇摆不止。模糊的呻吟和一声短促的尖叫从其中传出。卫兵们走下马车,每人的两只手各自钳住一名法国密探的胳膊。犯人的头上套着焦油黑色的麻袋,双手反绑在背后。
人们不再压抑讥笑声。投掷物品的势头也猛烈起来。洋葱、西红柿甚至粪便飞溅在犯人和押送他们的喀拉客身上。没有人担心打中卫兵,正如他们毫不担心会打中犯人乘坐的马车。毕竟,这些卫兵只是会思考的机械而已。
高大的卫兵伫立在犯人身前,双手插进犯人腋下,将他们一个个抛向空中。天主教徒们手脚乱舞,在空中划出弧线,一个接一个地越过绞刑台上方,台上的另外几个机械人则轻巧地从空中截住他们,就像仲夏夜游行中的小丑抛接生鸡蛋那样。
这场免费表演有其目的:这些可悲的罗马天主教信徒想要危害帝国,但与荷兰人巧思的象征相比,他们显得多么脆弱啊!但在贾克斯看来,在绞刑台上瑟瑟发抖的这些男女,这些所谓的“毁灭、混乱与暴动的代理人”,与其说可怕,倒不如说令人同情。他们就像几只无精打采、浑身湿透、又不知姓名的布娃娃。贾克斯注意到,其中一个尿了裤子。可怜人。
要讨厌法国人真的很难。当然,如果接到这种指令,他也会照办的。这是他的天性决定的。
卫兵们扯下天主教徒头上的麻袋。两男两女面对午后的阴暗光线缩起了身子。讥讽的话语以新的狂热卷土重来。但犯人中的女性让贾克斯愣住了。他的同伴们也一样。他能察觉到拥挤人群中的喀拉客们微妙的沉寂。传说故事里提到过“ondergrondsegrachten”,就是所谓的“地下运河”网络,它由新世界的天主教修女负责管理。
密探们的头发都被剪短了。起先他还以为他们像幽灵一样苍白,又或者在地牢受苦期间染上了重病。但雨水顺着他们的面庞流下,灰白的肤色随之溶解。贾克斯这才明白,那是灰。烧毁的天主教《圣经》的残渣。这是对天主教徒的圣灰星期三[8]的嘲讽,也是额外的打击和附带的羞辱。但脸上的灰烬被雨水洗去后,这些犯人仍旧显得病弱憔悴。囚禁期间,这些人或许被迫以受过亵渎的圣餐饼与圣餐酒维生。如果真是这样,贾克斯是不会感到惊讶的。
卫兵继续让这些囚犯示众,人群也不断投来讥笑与嘲讽。女王和她的配偶在一个有遮盖的隔间就座,一名刽子手从阶梯走上绞刑台。贾克斯发现,刽子手原来就是刚才那个马车夫,只是此时按照习俗戴上了兜帽。绞索套上犯人的脖颈时,他们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雨水和投掷物早已将他们的衬衣变成了一片乌黑,所以看不出麻绳接触皮肤的刺痛感是否让另外三个犯人也尿了裤子。刽子手在绞刑台的拉杆旁站定。观众中的人类安静下来。
“公民们!”女王说道,“站在你们面前的这些人,对我们生活方式造成了严重的威胁。天主教密探一心只想摧毁你们的理想、文化,以及家庭。还有你们的繁荣!你们的幸福!这些都是他们蔑视的东西。”她抬起双手,以平息人群发出的怒吼,“这些罪犯想要破坏世界的自然秩序。他们想让人类与他的造物平等,以此诋毁人类的尊严!”这句话让人群的怒火烧得更旺了。毫无疑问,这正是女王的目的所在。等嘶吼声和要求见血的呼声开始减弱,而她的嗓音也能够再次传遍国会大厦的时候,玛格丽特女王总结道:“荷兰司法以其杰出、公正的传统审判了他们,判定他们有罪:他们犯下了煽动对抗铜铸王座的罪行。根据我们帝国的法律,以及数个世纪的判例,对他们的惩罚将是死刑。”
人们鼓起掌来。贾克斯扩张和收缩着腿部的减震器。他的同伴也做出了同样的动作。对喀拉客而言,这相当于人类的叹息。
亨德里克斯教长走进雨幕,向犯人发话。“放弃你们的异端信仰,”他劝说道,“也减轻你们灵魂的负担吧。作为误入歧途的孩子回归造物主的身旁吧。在回到天父怀抱的时候,你们应当作为回头的浪子,而非恶行的推动者。在凡俗世界的最后时刻祈求上帝的恩典吧。”
没有人接受牧师的提议。犯人之一身体前倾,绷紧了绞索。他朝牧师吐了口唾沫,然后对着女王愤怒地说:“灵魂被污染的人是你们!等天主审判你们的时候,就会知晓你们的罪。你们的罪恶——”
女王厌烦地摆摆手,打断了他的话。刽子手用力拉下拉杆,活板门在嘎吱声中打开,四个天主教徒便在风中扭动身体,脑袋逐渐垂向不自然的角度。欢呼声和鼓掌声回荡在惠更斯广场上。等卫兵切断吊着死去犯人的绳索、收起平台上的活板门以后,喧闹声转为兴奋的交谈声。尸体装进一辆货车,迅速驶离广场。贾克斯推测,他们会把尸体送往医学院。
楚恩拉德家的禁制再次爆发,就像埋进大脑里的滚烫鱼钩那样不断拉扯。他不由自主地朝大门迈出一步,想达成他的使命。但他还没看到叛逆喀拉客。他撑着小塔的墙面,努力让自己稳住。花岗岩在他的指尖下破碎,发出枪声般的巨响。
如果你必须离开,我们会替你见证那一幕,他的同伴之一用喀拉客的秘密语言——咔嗒、滴答和格格声——说道。另一个喀拉客发出铿锵和咚咚声,我们的禁制要求我们在这里等待女主人。贾克斯加强了手上的力道。
两个卫兵再次跳下绞刑台,朝发条匠公会大厅庞大的双开大门一路小跑。他们用力拉拽巨大的铁木门扇,低沉的震动声让马赛克地砖也开始颤抖。海浪般的低语声席卷了人类群体。金属看客们叮叮当当的男高音也出现了难以察觉的变化。只有在非常罕见的情况下,公会的仪式用大门才会打开。
三个机械人钻出公会内的阴影,并排前行。两侧的喀拉客身躯庞大,将中间那个颤抖不止的仆从型号举在空中。叛逆喀拉客肯定就是他了。两名护送者的外表跟国会大厦的其他喀拉客毫无相似之处,与他们的人类创造者就更不像了——这些发条半人马拥有四条腿和四只手臂。
人们倒抽一口凉气。几个年龄较小的男孩挤向前去,想看得更清楚些。
拧颈卫士。发条学者和炼金术士的忠诚仆从,他们是危险秘术的缄默保护者。最罕见、最可怕、也最为神秘的喀拉客型号。拧颈卫士们由御林管理办公室打造,也隶属于那个机构。但他们要保护的并非森林里的植物,而是藏着公会秘密的那座花园。正是因为御林管理办公室,公会的秘密才没有像野草那样蔓延开来。御林管理者是公会独有的秘密警察部队,其正式职责是维护发条匠们的领导地位。但事实证明,这项职责涵盖的范围远比那个宽泛。
在大多数人类看来,拧颈卫士的身体构造显得那么怪异,令人不安。就像是用上帝的形象塑造出完美的人形模板,然后再刻意扭曲的结果。那些人甚至觉得仆从型那对反向弯曲的膝盖也是对上帝意志的歪曲。但喀拉客的其他型号同样会尽量避开拧颈卫士。就贾克斯所知,没有任何机械人用喀拉客的语言跟拧颈卫士交流过。他们在各个方面都有别于其他喀拉客,就连滴答声都与众不同。他很想知道,他们会不会感到孤单。
但在今天,拧颈卫队引人注目的程度只能排在第二。人群真正关注的,是那个在他们手里不断挣扎的仆从型。
他看起来如此普通。他看起来就像我,贾克斯心想。一部活着的机器,毫无意义地反抗着远比自己强大的力量。贾克斯面对的是禁制不断累积的痛苦,为费舍牧师送信的紧迫感让他瑟瑟发抖。那个犯人则在拧颈卫士无法撼动的铁掌中挣扎不止。他们——他和贾克斯——甚至连颤抖的方式都完全一样。毕竟,他们这种仆从型机器是按照同样的蓝图,用同样的齿轮、弹簧和钢索制造出来的。
拧颈卫士们将俘虏抛向仍旧站在绞刑台上的那两名王家卫士。身躯高大的他们分别站在俘虏的两旁,随后拉开他的双臂。仆从重新挣扎起来,但无论他多么用力,都无法让卫士的手松动分毫。
达成使命之后,拧颈卫士们朝绞刑台下方的空间跑去。这些半人马前进的时候,人群——人类和喀拉客们——纷纷后退。拧颈卫士的棘轮转动的声音无比怪异,就像齿轮脱落声与绷紧的钢缆发出的金属哀鸣混合而成。每个拧颈卫士都将其中两条手臂伸长到原本的三倍,其末端的手指折叠又展开,化作复杂的几何形状。变型完毕后,他们将重组的手臂猛地刺入马赛克地砖里。一声沉重的“咔嗒”传来,地面开始摇晃,喷水池里的水泼溅而出,看客们也左右晃动,努力维持平衡。半人马们围成了一个几码直径的圈子,他们的手臂牢牢固定在平台下的某样东西里。缺少润滑油的轴承发出巨响,回荡在惠更斯广场。(让那两位发条大师面面相觑,皱起了眉头。)一块圆筒状物体从马赛克地砖间缓缓升起,仿佛那些拧颈卫士拧开了一只巨大的腌黄瓜罐的盖子。等到它比广场地面高出将近一英尺的时候,那些半人马用控制杆打开了它上面的两扇联锁式的半圆形舱门。
一道险恶的红光照亮了绞刑台的木板。酷热的气浪流过广场,令最靠近平台的那些人立足不稳。在它的驱赶下,国会大厦最偏远角落的寒气也消失无踪。雨水瞬间化为蒸汽。硫黄的臭味自敞开的烟道涌出,女王用洒过香水的手帕掩住了鼻子。
那是地狱的气味。大熔炉的气味。
另一阵滴答声开始在惠更斯广场上回响。随之而来的是微弱的嘶嘶声,让人想起巨大的钟表转动的声音。光芒的强度随着这种声响的起伏而拨动,仿佛周期性的日食一般。摇曳的光柱将秘法印记投射在薄雾里。炼金术技艺的标志在空中打转,仿佛一场舞步复杂的舞蹈。
未能履行的禁制刺穿了贾克斯的头脑、关节,以及全身的轴承和小齿轮。他弯下腰去,不由自主地朝总督之门迈出一步,足趾张开的鸟状脚掌重重踩进一处水坑。又一步。再一步。在他抓住小塔墙面的那只手掌下,花岗岩已经崩碎成沙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