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该隐的后裔(3)
连日的大风,吹得云卷云舒,搅乱了青空。阳光和雨夹雪你来我往,时晴时雨,最终,不知从何处来的雪,就要落下了。在此之前,仁右卫门的田地虽只开垦了一部分,好歹算是耕出了一块秋播小麦的地方。多亏了妻子的辛劳,度过这一冬的燃料也差不多准备齐当。唯一的困扰便是食物。用马儿驮来的粮食已支撑不足几日。一天,仁右卫门只得狠心将马儿拉到镇上卖了。而后无奈以高价购买麦子、谷子和大豆。因为没了马儿,也无法去做马车生意,直到隆冬大雪,他们都过着不劳而食、无所事事的日子。
到冬雪深厚时,仁右卫门独自出门,到羊蹄山山脚下对外出售的国有林场干活,不辞辛劳地伐木。雪渐消融时,他又到岩内的渔场干活。直到山里的积雪全都消失殆尽,他带着一身风吹日晒的黝黑皮肤和一大笔钱回来了。一回到农场,他立马去买了匹精壮的马儿,还有犁、耙子和不可或缺的种子。他成日里威严地挺立在自家茅屋前,满怀期待地眺望那积弊多时的田地,因着五个月间的积雪消融,阳光普照的田野上散发出朦胧的水汽。羊蹄山上,日日萦绕着暖人的紫霞。森林中的积雪先后消融的间隙里,福寿草最先冒出了嫩绿的新芽。斑鸠和山雀在枯树间穿梭,发出沁人的啁啾低鸣。易腐烂的东西,无论是树叶还是茅屋,都腐烂得相当严重。
仁右卫门看着视线尽头的几户农舍茅屋,一腔鄙视。他脑海中清晰地描绘出一幅未来预想图。三年后成为农场第一大佃户。五年后成为拥有属于自己土地的独立农民。十年后继承一个颇具规模的农场。到那时,他37岁。他想象着自己头戴毡帽,身穿双层斗篷,脚蹬橡胶长筒靴的英姿,连自己都觉得臊得慌。
终于到了春耕时节。在山火中被烧得焦黑的山白竹叶子,有如天助的护身符,不知从何处飘来,落在这春耕时节的田地上。田野里顿时有了生机。镇子上也是一派热闹景象,种子商、肥料商纷沓而至。每到夜里,镇上仅有的一家花柳店便传出三弦之音,余音袅袅。
仁右卫门给精壮的马儿套上锋利的犁,到地里干活。开垦过的土壤湿润润的,越是翻耕,浓郁的泥土气息越是扑面而来。那气息涌进仁右卫门的血液,给他注入源源不绝的力量。
一切都有条不紊地进行着。播下的种子突突地快速生长。
仁右卫门对附近的农民十分嚣张,遇人便是一副干架的态度,但没有一人敢与身高一米八的他顶嘴。佐藤更是一看见他,就悄悄躲藏起来。因为他高得无论如何抬头都仿佛看不见脸,于是大家给他取了个“再抬头”的绰号。人们十分惧怕他,一发现他,便大喊“再抬头”来了。
渐渐地,不时有人传言他和佐藤妻子的非常关系。
在这个忙得晕头转向的时节,结束一天劳作后,连对农事习以为常的农民都筋疲力尽,草草吃了晚饭便沉沉睡去。只有仁右卫门,即使日落西山,仍旧停不下手里的活儿。他像只野兽,在星光下的田地里不知疲倦地劳作。而后,在地炉的火光照耀下,随便吃个晚饭,便信步走出屋门,到农场神社旁的农民集会处,与某个女人幽会。
神社位于一片微微隆起的密林里。那是个风平浪静,寂静无声的夜晚。仁右卫门在那儿等着女人。他抱膝坐在宽敞的建筑物入口处,竖起耳朵听来人的动静。女人时而来得意外早,时而却迟得让人气急。
树枝上残存的枯叶,似被新芽催促着,时而唰地一声坠落。天鹅绒般丝滑的空气,毫无波澜,怜悯般地将仁右卫门包裹住。神经大条的他也无法忽视这一切,一股感怀的祥和心情涌上心头。黑暗中,他陷入了奇妙的幻觉,脸上浮起淡淡的笑意。
有脚步声。他一下子绷紧神经。但是出现在眼前的,却不是女人的身姿。
“是谁?”他的视线穿透黑暗盯着那身影,声音低沉,却透出愤怒的震颤。
“我还想是谁呢,原来是广冈大哥啊!都这个点了,您在这儿做什么?”
仁右卫门认出了声音的主人,是笠井那个四国猴子[1],他立刻窜起怒火。笠井是农场里最博识的有钱人,仅此一点便足以引爆他的妒火。他突然猛地扑向笠井,抓住他的衣服前襟,咳的一声吐出一口唾沫,险些吐在笠井的脸上。
近来流浪者每晚在此处集会,且常生起篝火,农场里的人非常担心,于是作为神社管理员的笠井前来巡视,准备吓唬吓唬他们。他拿着橡木棒子,一副底气十足的样子,但是遇上“再抬头”,却怕得说不出话。
“你这家伙是来搅和俺们幽会的吧,可别想插手俺们的事。要不然拧断你的脖子!”
仁右卫门的话从气急喘喘的声音中挤出,发出嘎啦嘎啦的震响。
“您别误会啊。”
笠井赶忙说出自己恰好来这儿的原委,并乘机向仁右卫门提出请求。仁右卫门对一脸谦卑的笠井产生了些许兴趣,松开他的衣襟,坐在了门槛上。即使在黑暗中,他也能想象出眼光呆愣的笠井,用手掌来回摩挲被烧伤的半边脸的景象。于是,笠井也坐了下来,一改方才那般惊慌模样,不紧不慢地拿出烟壶,划亮火柴。他要说的是关于佃户们一起向农场主求情的事。每三十坪缴二圆二十钱的佃租,在此地简直高得离谱,而且无论遇上多欠收的年头,都不能少交一文钱。为此,农民们没有一个人不背债过活。如若收不到佃租,账房便要没收地里的作物。大家就不得不从镇上的商人那儿,以超高的抽成买粮食。所以,这次农场主下乡来时,烦请仁右卫门务必同大家伙儿一起去请求降租。笠井说,他虽是大家的代表,但他一个人心里没底,如果能得到仁右卫门的助力,他们就更有底气了。
“别说蠢话。二两二贯有什么贵的。你们生来就是劳作命。俺不欠东家半文钱,俺才不跟你们瞎搅和。让你当东家试试,你肯定比他更贪心呢……既没本事又不讨人喜的一张脸皮,少丢人现眼!”
仁右卫门又燃起想要往笠井那张油光光的脸上吐唾沫的冲动,但他忍住了,朝房间里吐了口唾沫。
“这个嘛,也不能一概而论呀!”
“俺就这么觉得,怎么着。滚,快滚。”
“虽然那么说,广冈先生……”
“你这家伙是想吃拳头了吗?”
对于焦急等待女人的仁右卫门来说,这个碍事的家伙赖着不走,叫人感到十分厌恶,他对待笠井的言行举止便越发粗暴。
执着的笠井也只得无奈起身,一边不露怒色地说着恭维话缓和气氛,一边往坡下走去。笠井正准备往小路岔口左拐时,仁右卫门的咆哮声穿透黑暗冲了过来,“你给我往右走!”他这么命令着,因为女人要从左边的小道来此处。笠井自然不敢违抗。
仁右卫门又成了独自一人,盘踞在黑暗中。他气得浑身发抖。不凑巧的是,这次女人来得很迟。他怒气冲天,已经忍无可忍,想要立马闯入女人的屋子。于是,便如同白天在大道上行走一般,飞快地穿行在杂草丛生的林间小道上。忽然,他凭着野兽般的敏感,察觉到在一处草丛稀疏的地方有动静。他猛地停下来,往那深处看去。在这寂静的夜里,传来女人调笑般放荡的窃笑。原来,女人发现有碍事者,便躲在了那儿。仁右卫门嗅到一股熟悉的女人味儿。
“小畜生!”
他一边叫喊着,一边跳入那处稀疏的草丛。他走了两三步,从那只有睡觉时才会脱下的草鞋底传来刺拉拉的触感,第四脚便踩到了丰满柔软的肉体上。他想抬起脚,但同时又受到狂暴冲动的支配,把全身重量都施加在那丰满的肉体上。
“痛死了!”
他就是想听这句话。他的身体仿佛瞬间加满了油,血脉偾张让人目眩。突然朝着女人猛扑过去,不分哪处,一阵拳打脚踢。女人一边喊疼,一边纠缠着他,然后咬住了他。他终究钳制住了女人,把她拖至小道上。女人用尖锐的长指甲挠他的脸,试图逃脱。二人如同两只互相咬架的狗,扭打作一团,双双倒下后,仍纠缠得难舍难分。终于,女人挣脱了。仁右卫门一跃而起往前追时,本以为会飞速跑走的女人,却反过来抱紧了他。于是二人又情难自已地互相殴打、抓挠。他揪着女人的发髻往道路上拖行。当来到集会所时,二人全都伤痕累累。忘乎所以的女人如一块被火翻烤的肉,颤抖抖、筋疲力尽地倒在地上。仁右卫门挺立在黑暗中,全身因火焰燃烧般的兴奋而震颤。
注释
[1]嘲笑四国人的称呼。因四国地区多产体型小、易驯养的猴子,因此而来。(译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