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急忙闪开之时，双方都手握刀柄，一语不发，相互瞪着对方。两人都没有拔刀。龙之助想，这个胆大妄为的壮士的举动，着实是煞有介事。这对于他来说，就像是在大菩萨的山顶上遇到那位巡礼者一样[1]，荒诞可笑。

颜色苍白的皮肤，泛着珍珠般的光泽，修长的眼眸，如一字形一般清澈冷酷。要斩杀人之时，龙之助的表情向来如此。

“让阁下见识一下萨州锻造的刀刃吧。”

壮士睁大双眼盯着龙之助，与此同时，敲打着手中那把四尺多长的刀的刀柄。

“那就让我好好瞧瞧。”

此时，双方都还没有拔刀。

“等一下，高手过招便要回味无穷。”

那位壮士看到龙之助的这般气势，反而喜出望外。此人如此胸有成竹，想必是一位值得自己拔刀相向的对手。

“慢慢进行决斗，这真是有趣至极。”

龙之助说完，用微笑接受了决斗，这微笑之余，带着一丝嘲弄，射向那位壮士。壮士也浑身是胆，从容自若地从怀里掏出了一张纸。

“为了省去事后的麻烦，想立一个字据，不知道有没有笔？”

龙之助沉默着，拿出笔墨递给壮士。壮士咬了咬笔尖，在纸上书了几个大字：

【仲裁无用，生死决斗】

着实有趣。

无论如何，这里距离大路太近。听到刀刃打斗之声前来的人，没准会半路杀出个多管闲事的程咬金，立下这个牌子，预先划下警戒线，一方收拾完另一方，或是双方都倒下之前，提前做好预防，打算彻底来一场无名之战。这真是娴熟老练的行为。

龙之助态度冷淡，看着他写完，壮士拿着这张纸，打量了一番周围，旁边有一棵大松树，他拔出小刀，将这张纸的一端插在松树上，然后一丝不苟地用松脂将纸张的边角固定住。

“好啦，准备得差不多了！”

“请赐教！”

壮士将刀的绪绳束在肩上，龙之助取下草帽，也将刀的绪绳束好。

惊人的长刀出鞘，举刀过顶，大喝一声“嘿！”。真是娴熟的对决架势。尽管其技艺的高低尚不得而知，这样的架势，也足以让大多数人为之心惊胆颤，锐气全无。无论如何，因为，若不是像日常饮食一样经验丰富的话，应该不会有如此这般的架势。

另一方面，龙之助也同样拔出刀，既无气势也无恫喝，使出一字形的一流刀法，这是很久未见的“无音之招[2]”。无名之战，寻常的决斗中往往都费力，况且在敌人的情况捉摸不定的情况下，使出拿手的招式防守，同时窥探敌方的这一瞬间，双方都紧张至极。

毫无反应……沉默中，二人都将刀朝向对方的眼睛。对于壮士的恫吓，龙之助丝毫没有明确的回应，对于咆哮也没有丝毫反应。那位自称是萨州浪人的壮士，面对龙之助的长刀，稍感到有一些意外。

虽然在剑道练习中，可以随便用身体去冲撞，打乱敌方的布局，或是听天由命地砍下第一刀。可在这真刀真枪的实战中，刀剑只要砍到人身上就能吸血断骨，不能如前述那样随意。

壮士举刀过顶，频频试着用气势恫吓，以窥探龙之助的布局阵形，然而，龙之助静如林，冷如水。一旦出招，就完全无法预测他会砍向哪里，甚至连刀法的深浅也难以预料。

这个时节，来往的行人不多，但无论如何，这附近的路口，便通往久负盛名的京都和大阪。

“哎呀，好像有人打架啊。”

“那是武士之间的决斗啊。”

“哦，拔刀了吧。”

“拔刀了，拔刀了。”

“好长一把刀。”

“啊，危险！”

胆小怕事之徒，不忍观看真刀决斗，这些普通人，往往会赶紧用衣袖拂面而去。因为好奇心驱使，越是危险越想观看的一伙人远远地围观着，屏住呼吸，做好随时撒腿逃跑的准备姿势，因为在紧急时刻，只有那些足够有胆识，在危急时刻不至于吓得腿发软直不起腰，能够逃跑的人，才敢驻足观看。

在光天化日之下，利刃出鞘的决斗，这是极为可怕的场面。如同刀刃闪烁着月光，盔甲上映衬着星光，这是洋溢着十足杀气的场景。在这里，人与人的血气，剑与剑的杀气，毫不掩饰地显露无疑。青天白日，诸神明鉴之下进行决斗。此刻，如果有熟识龙之助之人，并能分别出他脸上那时刻发生着的变化，那么不管是谁，恐怕其浑身八万四千个毛孔都会为之颤抖吧。

在决斗的观众之中，一位好奇之人走了过来。最初，他机警地站在其他人的身后，一步，两步，逐步逼近。当其余看客一寸两寸地往后退的时候，只有这个男人不知不觉地向前靠近。正如同水往后流过，而水中的岩石看起来就仿佛向前进一样。

走到了贴着“仲裁无用”的纸条的松树下，他驻足观看这场生死对决。此人脚穿短布袜草鞋绑腿带，背着一顶草帽，想必既非武士也非镇上的人，手上拿着四尺五寸大小橡木制的仿金刚杖一类的东西。

世间有各种各样的怪人，而喜欢往危险之处靠近的，便是怪人中的蠢人。

壮士的额头上渐渐渗出了汗珠，与此同时，他也渐渐沉不住气，变得焦躁不安起来。在这个时候，龙之助的步子稍稍向前迈进了些。

壮士的脚后跟稍稍向后退。先前举过头顶的长刀逐渐向下移，调整到了平举的位置。

“不必介意对决的姿势如何，决斗时应迅速砍进手的内侧，在那个瞬间刺向对手的腹部，如此必胜”，这是千叶等地的道场里经常传授的决斗秘诀，掌握先机，出奇制胜，否则，就要做好如同堆高堡垒、打持久战的决心，最后靠耐力取胜。壮士选择了前一种方法，企图靠一鼓作气而取胜，对方却毫无空子可钻，真是没有办法，双方对峙，相互瞪着对方。

关东的剑客，决斗到这个时候，无法破解龙之助这无音之招式。那位壮士没有料想到会被这种招式所缠住。就像五月的梅雨，雨断断续续的天气，如果持续了十天二十天，大多数人都会焦躁不安。阴郁，令人厌恶，直到雷声大作。这令人无可奈何的，便是龙之助的剑术。壮士的肝火如雷鸣般破裂喷涌。

“呀！”

第一刀奋力砍下。

无声流剑术等待的就是对手的第一招。

胜负究竟如何呢？刀光剑影，火花四射，一个回合下来，两人的身体分开了大约四五间的距离。双方都没有受伤。壮士立即再次以将刀举过头顶的招式慢慢靠近。龙之助也同样，双方都以之前的姿势向前移动。

这一个回合下来，看到如此恐怖景象的那些看客，“哇！”地疾呼一声，向四周散去，远的离了一町的距离，近的也跑出了五十间。双方却都没有受伤，又逐渐恢复之前的阵型。

只有这位拿着棒子，商人打扮的不可思议的人物，犹如是整场决斗的裁判一般泰然自若，岿然不动，不知不觉中，他的身体反而更靠近了双方的争斗。

壮士也并非是徒有胆色之人，武术也十分高强。如相扑比赛一样，二人紧紧缠斗在一起，若是没有外力介入，他们将竭尽全力，斗个你死我活。这场决斗看似拼的是力气，但令人意外的是，龙之助的刀尖却不易察觉地向前逼近。前进，再前进，壮士的急汗滴滴答答直冒，再度从腰间位置举刀逐渐向后退却。壮士退后五分，龙之助便前进五分，壮士退后一寸，龙之助就前进一寸。

飞来的刀刃，毫无声息地从壮士的鬓角处掠过，当这刀刃之声再度响起，壮士便如惊弓之鸟向后快速退却，龙之助立刻紧追其后。正往后飞奔之时，那可怜的大汉，被石头绊倒，横倒在地上，直到这时候，壮士脚上还穿着一双木屐。龙之助将手中的刀举过头顶，向下砍向这倒下的家伙——在这种情况下，无论是谁，想必都逃不过这样的命运吧，倒下的人被未倒下的人斩杀（尽管事实并非全然如此）——在这个决胜的时刻，出手搅局的，便是那位拿着棒子的怪人。

“等一下！”

他用一只粗壮的手挥着橡木棒，打破了那个“仲裁无用”的规矩。

注释：

[1]在此前的小说里，龙之助在山顶无故斩杀了一名巡礼者。（译注）

[2]无音：对手行动之前纹丝不动，根据敌方招式攻击的刀法。因其与对方的刀刃一次都不相碰，名曰无音。（译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