菜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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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榆树之家(4)

两个人吃了朴素的农家菜,吃饭的时候,同往日里一样,都没怎么说话。吃完饭我们又站回了壁炉前。时而四目相对,你看起来十分疲惫。你突然间用一种失控的声音开始讲话,然而又压低了音量不让老伯听见。如同我隐约所预感到的,你说的是关于提亲的事。以前也有过几次有人来向你提亲,今年夏天,平日里跟我们不太对付的住在高轮的姑姑也来转达了提亲的意思。那时正是森先生在北京逝世,我没法平心静气地好好听她说这些。可她一而再再而三地来跟我提,我终于是烦了,说菜穗子的婚事由她自己做主,把她打发了回去。没想到她一得知八月你代替我回了东京,马上就跑到你那儿去提亲了。你拿我之前所说的婚事由你自己做主的话当作挡箭牌,却又以为我是在指责你,想把至今为止拒绝的所有提亲都归咎于你的任性。可你应该知道,我说这样的话,并没有那个意思。你那时正恼于你姑姑为了提亲而突然造访,就偏觉得我那句毫无恶意的话是中伤了你。至少从你现在对我说话的口气里,我还能感觉到你的怒气。

话说到一半,你的脸骤然僵住了,抬头看着我说:

“妈,这事你到底怎么想的?”

“这个,我也不知道。这毕竟是你的……”每次看你心情不好的时候,我都会用这种战战兢兢的语气,这次说到一半,我突然停下了。我已经不能用这种回避的态度来对你了,今晚我要把想对你说的话都说了,把该对你讲的都讲全。不论你对我施出怎样的攻击,我都决心要正面迎战。这么想着,我鼓励自己用强硬的语气接下去说,“……我说句实话,虽说那人是家中独子,可一直跟他母亲两个人生活,好像一直都是单身,人很稳重。不过他讲话的时候,好像总矮了他妈一头……”

你听到我如此强硬的语气,只是盯着渐渐燃尽的柴火陷入了沉思。两个人又沉默了一阵。你突然开口打破了沉默,好像是在那瞬间才想到的,不那么确定:

“我就是喜欢特别稳重的人。要跟我这样强势的人结婚的话,就应该要是个稳重的人。”

我看着你的脸,想从中读出你说这话是不是认真的。然而你只是望着劈啪作响烧得正旺的柴火,却又似乎并没有在看,眼神空虚地向着前方。你看起来像是在沉思。我倒不是讨厌你刚才的说法,但你说这话若是真心的,我就不能随随便便回答你了。所以我没有马上给你答复。

你又做了补充:“我很了解我自己。”

“……”我实在不知道怎么回答你才好,只是看着你。

“我最近觉得,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不结婚的话好像总被什么束缚了……始终被一种脆弱的、不固定的,比如……所谓幸福的幻影所囚禁着……不是吗?可要是索性结了婚,好像多少能从这种犹豫中走出来,变得更自由……”

我一下子没能跟上你的新想法。听了你的话,我最惊讶的莫过于你将结婚当作一件迫在眉睫的事情在认真考虑。对于这一点,我是有些认识不足的。我又怀疑你刚才所说对结婚的看法,是否真是你自己对未曾经历过的生活的独立见解——我觉得你是因为在我身边每日过得心神不宁,两个人脾气不和,以至于你对自己的将来感到迷茫,因而你苦陷于这样的不安之中,才借鉴了其他人成熟的想法。“这种说法倒也有道理,可我不认为你是因为这样的想法才想结婚的……”我说出了心里的想法,“……你能不能,怎么说呢,对结婚这件事能不能再从容一些?”

在炉火的映射中,你的脸上闪过了一丝复杂的笑容。

“妈妈你结婚的时候从容吗?”你扔出了这个问题。

“啊……我还是很从容的啊,我那时候可才十九岁啊……从学校毕业后,因为家里穷,没能像我妈期望的那样去国外留学,马上就让我嫁人了,我可高兴坏了……”

“可那难道不是因为你知道爸爸是个好人吗?”

我们的谈话中自然而然地出现了关于你父亲的话题,一说到他,我在你面前变得眉飞色舞。

“你爸爸实在是太好了,配我都有点浪费了呢。我觉得我的婚姻生活从头到尾能如此顺利并不是自己运气好,而全要归功于你爸爸的性格。我尤其要感谢他的是,结婚的时候我不过是个小丫头,可无论在怎样的场合,他不但将我当作一个女人,更把我当作一个人来对待。正因如此,我才渐渐有了作为人的自信……”

“真是个好爸爸……”你好像怀念起从前的种种过往,“我小的时候一直想嫁给爸爸……”

“……”我发自内心地微笑着,不禁又沉默了。一旦说到了这个话题,就不得不跟你讲讲你父亲生前和去世后的事情。

可你赶在了我的前面。你用一种毫不客气的口吻质问我。

“那,妈妈你是怎么看森先生的?”

“森先生?……”我对这突如其来的提问感到困惑,便只静静地看着你。

“……”这回轮到你沉默了。

“你看,这和那件事完全没有关系……”我讲得很暧昧,从你刚才打破沙锅问到底的提问方式中,我突然明白过来,原来森先生才是我们两个不和的原因,还有你一直在想的究竟是什么。原来你多年前离世的父亲从未从你的脑海中离开,那时候你感到我不再是你所认识的母亲,因此而坐立不安,惶恐不已。如今你应该知道,那不过是你的胡思乱想罢了。可惜我那时候没能跟你解释,我依旧是原来的我。为什么我没能把自己的想法如实告诉你,而纠结于种种琐事,换言之,这正是我唯一的过失。我想,现在我必须对你,也对我自己,把话讲个明白。“……不,我不会再这么说了。你我都知道,真的什么事也没发生,所以我要把它当作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来讲。森先生他追求我,说到底是想要一个年长的女人和他聊聊。对我这样不知世事的女人倾诉,反而能令他更深切地体会他所倾诉的这些事。只是当时他并不知道自己所求的仅此而已,我也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可即便他想要的只是一个谈心对象,他却将我视作一个女性,因此从各个方面都无法使我成为他谈心对象。渐渐地,这使我感到拘束……”我一气不停地说了,由于长时间盯着炉火看,我的眼睛疼了起来,讲完这些话后我闭了一会儿眼。当我再次将眼睛睁开的时候,这一次是我看着你的脸,“……菜穗子,我最近终于变得不像个女人了。我一直在等自己长到这个年纪……我一直想到了现在这个年纪,再跟森先生见一次面,无所顾忌地跟他说话,然后做最后的道别……”

你仍是一言不发地面对着炉火,火光摇曳,你脸上的表情难以分辨,紧盯着前方。

我刚才大声说出的那些话似乎还在这沉默之中不断空虚地回响。我的胸口一下子抽紧了。我好想知道此刻你在想些什么,好似不经意地问你:

“你怎么看森先生的?”

“我?……”你咬着嘴唇,好一会儿什么都没说。

“……在妈妈面前,我是想对他敬而远之的。我是觉得他写的小说读着有趣,并没想过要与他交往。他那样我行我素的天才,我从没想过要将他据为己有……”

你的一字一句都捶打在我心上。别无他法,我只是闭上了眼。此刻我终于明白我们之间的不和从你身上夺走的究竟是什么。它所夺走的,并不是作为母亲的我,绝对不是,而是女性特有的、对人生中最崇高的东西的一种信仰。即便作为母亲的我还能够再次回到你面前,可你对人生的信仰大约无法如此简单地找回来了……

夜已深了,外边的冷气渐渐蔓延进屋子里,房间里已经很冷了。老伯刚才就去睡了,好像已经一觉睡醒,从厨房里传来了老人咳嗽的声音。听到那声音,我们都停下了添柴的动作。火渐渐地弱了,温度渐衰,不觉间拉近了我们身体的距离,两颗心不知何时打开心门,把我们引向了各自的内心深处……

夜里过了十二点,我们就各自回房睡了。我怎么都睡不着,连打个盹儿都不成。隔壁就是你的房间,整夜都传来翻身时床板发出的吱呀声。天亮时分,我看着窗边渐渐泛起白光,好像才舒了一口气,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也不知过了多久,我突然觉得有人站在旁边,便睁开了眼。我看见一个披着头发穿着白衣的身影,渐渐地认出来,那是穿着睡衣的你。你看到我认出了你,马上用一种气愤的口吻说:

“我很理解妈妈你。可是妈妈你一点儿也不理解我。你就不能稍微理解我一点儿吗?……我要说跟你说个事儿,希望你一定要明白。来找你之前,我已经去找过姑姑,答应了她的……”

我看着你,不知这是在梦里还是在现实中,而你用一种悲切的眼神看着我。我一时间好像没能明白你在说什么,想要再听你说一遍,无意识地从床上半坐起来。

可你却头也不回快速地消失在了门后。

楼下厨房里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那是老伯起床了,不知在厨房里捣鼓着什么。这使我犹豫着,没有起身去追你。

我和平日里一样,在早上七点起床下楼。我竖起耳朵仔细听你房间里的动静,却并没有再传来床板的吱呀声——我一度以为那只是我的臆想而已。我想象你正躺在床上,在一夜无眠后,此刻你的脸埋在了乱发之中,因着年轻,很快便沉沉入睡。不一会儿太阳露了脸,悄无声息地擦去你脸上的泪痕……我想象着你凌乱的睡姿,为了不吵醒你,轻手轻脚下了楼。嘱咐老伯要在你起床之前将我们俩的早饭准备好,便一个人去了院子里。秋日的太阳将树影拉得老长老长,睡眠不足的双眼看着树影间日光斑驳,实在有种说不上来的舒服。我坐在榆树下的长凳上,榆树的叶子已尽数黄了,从重重的睡意中清醒过来,灿烂的阳光令我无比心动。我在等着可怜的你起床。一定要阻止你做傻事,不能让你为了抵抗我而不顾后果做这样的事。虽然没有理由说你这样结婚就一定会不幸福,可我总感觉会如此——可我要怎样才能不让你把心关上,我要怎么说,你才能明白我的意思呢?我实在想不出从现在起要准备哪些说辞,再一一讲给你听——还是说应该看着你的脸,把我自己忘却,什么也不想,只是看着你,把浮现在我脑海中的逐个说给你听,是不是这样更能说动你呢?……我这么想着,努力将思绪从你身上抽离。头上的榆树叶黄得正好,发出沙拉沙拉的声响,阳光细细地撒在我肩上,真是惬意。我感到自己的心脏出现了几次剧烈的收缩。然而这一次没有很快停止,持续了很长时间,我不禁开始怀疑这是为什么。我两手叉腰终于支起了上半身,可我的手突然没有力气了……

注释:

[1]坪:日本面积单位,1坪≈3.3平方米。(译注)

[2]brilliant:英语。明亮的,光辉的,有才气的。(译注)

[3]空梅:梅雨时节没有下雨,称为“空梅”。(译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