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杉讲透《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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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梁惠王章句 上(4)

“《诗经》上说‘刑于寡妻’(刑,同型,就是示范。寡妻,不是寡妇,是寡德的妻子,谦称),先给自己的妻子做出表率,再推广到兄弟,再进而推广到封邑和国家。就这样把自己好心好意推广扩大到方方面面就行了。这样由近及远推广出去,便足以安定天下;不这样,连自己的妻子都保护不了。古代的圣人之所以远远超越常人,没有什么秘诀,就是善于推广他们的好行为。如今您的好心好意,让那头牛能够得到恩惠,老百姓反而得不到,这算是怎么回事呢?

“您算算账吧!称一称,才晓得轻重;量一量,才晓得长远。天下万物,无不如此,大王啊!您考虑一下吧!”

儒家思想的基本原理,简单得不得了,就是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从自己修养做起。忠恕之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己所欲,先施于人。从哪儿开始施展呢?推己及人,由近及远,从自己到父母妻子,到兄弟子侄,到家族,到君上臣下,到全国全天下,到万事万物。做靠什么呢?靠诚意,至诚无息,日日不断,没有停息,则博厚,越积越厚,厚德载物;则悠远,代代相传,万世太平;则高明,其智慧和力量超越一切,远远在他人想象之外。

这道理,门槛很低,而道行极高,齐宣王理解不了,理解不了也没法再说了。因为这个道理只可自己体会到,别人没法说明白。

原文

“抑王兴甲兵,危士臣,构怨于诸侯,然后快于心与?”

王曰:“否!吾何快于是?将以求吾所大欲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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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王!大王啊!”孟子说,“难道说,您一定要动员全国军队,让将士们冒着生命危险,去和别的国家结下血海深仇,您心里才觉得痛快吗?”齐宣王说:“当然不是!我怎么会觉得这样痛快呢?我是要追求我的大梦想啊!”

孟子开始时,给齐宣王找到了他的仁爱的初心,宣王很高兴。不过,谈话进行到这里,宣王终于说出了他的另一个“初心”,这是他内心深处的大欲。

原文

曰:“王之所大欲可得闻与?”

王笑而不言。

曰:“为肥甘不足于口与?轻暖不足于体与?抑为采色不足视于目与?声音不足听于耳与?便嬖不足使令于前与?王之诸臣皆足以供之,而王岂为是哉?”

曰:“否,吾不为是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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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子问:“那大王的大欲望是什么?可以说来给我听听吗?”

齐宣王笑而不答。

孟子问:“是肥美的美食不够吃吗?是轻暖的衣服不够穿吗?华彩之色不够看吗?美妙的音乐不够听吗?伺候您的人不够使唤吗?这些,您手下的人都能够保证供给,难道您是为了追求这些吗?”

齐宣王说:“不,当然不是。”

原文

曰:“然则王之所大欲可知已。欲辟土地,朝秦楚,莅中国而抚四夷也。以若所为,求若所欲,犹缘木而求鱼也。”

王曰:“若是其甚与?”

曰:“殆有甚焉。缘木求鱼,虽不得鱼,无后灾;以若所为,求若所欲,尽心力而为之,后必有灾。”

曰:“可得闻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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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子说:“哦,这样啊,您的大欲望我就知道了,就是想扩张国土,让秦国楚国这样的大国,都屈服于齐国的国威而来朝贡,自己作为天下的盟主,同时援助安抚四周落后的外族国家。”

“不过,”孟子接着说,“以您今天的所作所为,要实现您的欲望,不过是缘木求鱼罢了。就跟爬到树上去抓鱼一样,树上没有鱼,您的梦想也实现不了!”

宣王说:“真有那么严重吗?”

孟子说:“恐怕比这还严重。爬到树上去抓鱼,虽然抓不到鱼,却没有什么后祸;假使用这样的做法,去追求这样的欲望,又尽心尽力地去干,结果必然有灾祸。”

齐宣王吓了一跳:“这是什么道理?可以让我听听吗?”

原文

曰:“邹人与楚人战,则王以为孰胜?”

曰:“楚人胜。”

曰:“然则小固不可以敌大,寡固不可以敌众,弱固不可以敌强。海内之地,方千里者九,齐集有其一;以一服八,何以异于邹敌楚哉?盖亦反其本矣。今王发政施仁,使天下仕者皆欲立于王之朝,耕者皆欲耕于王之野,商贾皆欲藏于王之市,行旅皆欲出于王之涂,天下之欲疾其君者皆欲赴愬于王。其若是,孰能御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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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子说:“假如邹国和楚国打仗,大王以为谁能胜?”

齐宣王说:“那当然是楚国会胜。”

孟子说:“从这就可以看出,小国不可与大国为敌,人少的国家不可与人多的国家为敌,弱国不可与强国为敌。天下的土地,纵横各一千多里的国家有九个,齐国的土地总算起来也只有其中的一份。以九分之一的实力去跟其余九分之八的实力为敌,这跟邹国和楚国打仗有什么区别呢?这条道路是走不通的,大王为什么不回到王天下的本质,从根本上着手呢?

“假如您现在改革政治,施行仁政,使得天下的士大夫都想到齐国来做官,天下的农夫都想到齐国来耕作,天下的商人都想来齐国做生意,旅行的人都想取道齐国,各国那些憎恨他们君主的人都想跑来向您申诉。这样的话,谁还能抵挡您呢?”

孟子说的是王道,是周文王之道,一定程度上也是齐桓公管仲之道。天下,你要靠富国强兵去打,是打不下来的,因为天下太大了。即便打下来,还要看你守不守得住呢!秦国是打下来了,但是没守住,十五年而亡,家族绝嗣了。

如果你选择王天下,就要从自己做起,从身边人做起,从小事做起就行;如果你要打天下,那么对不起,你打不下来。齐宣王不关注国内政治,不关心自己百姓的死活,老惦记着在战场上取胜,这就是舍本逐末、缘木求鱼。

原文

王曰:“吾惛,不能进于是矣。愿夫子辅吾志,明以教我;我虽不敏,请尝试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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惛(hūn),同“昏”。

齐宣王说:“我头脑昏乱,对您的话不能有进一步体会。希望先生您辅佐我实现我的志向,明白地教导我。我虽然水平不够,但我愿意试着做做看!”

【有恒产者有恒心,恒心是恒定不变的良心】

原文

曰:“无恒产而有恒心者,惟士为能。若民,则无恒产,因无恒心。苟无恒心,放辟邪侈,无不为已。及陷于罪,然后从而刑之,是罔民也。焉有仁人在位,罔民而可为也?是故明君制民之产,必使仰足以事父母,俯足以畜妻子;乐岁终身饱,凶年免于死亡。然后驱而之善,故民之从之也轻。今也制民之产,仰不足以事父母,俯不足以畜妻子;乐岁终身苦,凶年不免于死亡。此惟救死而恐不赡,奚暇治礼义哉?王欲行之,则盍反其本矣。五亩之宅,树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鸡、豚、狗、彘之畜,无失其时,七十者可以食肉矣;百亩之田,勿夺其时,八口之家可以无饥矣;谨庠序之教,申之以孝悌之义,颁白者不负戴于道路矣。老者衣帛食肉,黎民不饥不寒,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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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子说:“没有财产权,没有固定的产业和收入,却能安心,能有恒心,能坚持善良的本心,这只有士人能做到。因为士人有官职,有俸禄,吃皇粮嘛。至于一般老百姓,如果没有一定的产业收入,没有安全感,有今天没明天,他就会胡作非为,违法乱纪,什么事都干得出来。等到他犯了罪,你又去处罚他,这不是害他吗?哪有仁德的君主坐在朝堂之上,却每天干着陷害老百姓的事呢?”

无恒产则无恒心。这里的恒心,不是我们一般理解的持之以恒的毅力,而是指人所常有的善良之心,恒定不变的道德标准。如果大家都有财富产业,每个人都要保护自己的财富产业,那么每个人都会追求仁义礼智信,都会守规矩,也希望别人守规矩;都不愿意别人侵犯自己,也不会去侵犯别人。如果都没有恒产,就没有恒心,没有善心,就成了“互害社会”,什么“放辟邪侈”,妖魔鬼怪的事都出来了。所以让百姓有财产,保护百姓合法所得的财产,是建立一个良善社会的根本基础。

孟子接着说:“所以英明的君主制定百姓的产业,一定要让他们上足以赡养父母,下足以抚养妻儿。好年成,丰衣足食,到了荒年也不至于饿死。然后再教化他们走上善良的道路,老百姓也就很容易听从了。

“现在呢,规定百姓的产业,上不足以赡养父母,下不足以抚养妻儿。好年成,也是艰难困苦;坏年成,不能免于饿死。这样,每个人用全力救活自己的生命还来不及,哪有工夫学习礼仪呢?

“大王如果真要施行仁政,就要回归本质,回到根本。让每家人能够拥有一百亩的田地,五亩宅基地,屋前屋后种上桑树,五十岁的人就可以穿上丝绵袄了;再养上鸡、猪、狗之类的家禽,七十岁以上就可以吃上肉了;有一百亩田地,您不要在农忙时节征兵征役,不耽误他们的农时,八口之家都可以吃饱了。这时候,您再办好各级学校,教给他们孝敬父母、友好兄弟的道理。那么,头发花白的老人也不用背着重物走在路上了,自有那年轻人来帮他。老年人个个穿上丝绵吃上肉,一般人不受冻不挨饿,这样还不能使天下归服的,还没有呢!”

孟子是要齐宣王搞土改,分田地。当初周文王就是这么发展起来的,他制定移民政策,凡是移民到周国者,每家分给一百五十亩土地,比一般的标准还高50%,所以天下人都想移民周国,他就人口繁盛了,最终统一了中国。

关于给每家每户分土地的事,亚当·斯密在《国富论》中有更深一层论述。他研究一国财富的增加,专门论述了大块土地和小块土地的问题。他说,如果土地大块集中在贵族手里,则那贵族没有投资改良土地的愿望,他自己够吃就行了,他宁愿荒着大量土地看风景,或当狩猎场、跑马场。若分成小块的土地,则每一小块土地都有靠它生活的家庭,他们会全力以赴改良土壤,提高产出。而一国土壤的整体改良,对一个农业国来说就是国家财富增长的关键。所以长子继承制在生产力上是落后的,要分给所有兄弟姐妹。亚当·斯密认为,中国的体制是好的,农民拥有土地,即便是佃农也靠那土地生活,地主靠收成收租,无论是耕作还是投资改良土地,双方都有积极性,能合作。而政府也是靠土地收成收税,所以政府有动力投资大型的水利设施。就在战国时代,秦国的郑国渠让关中富足,征服蜀国之后又修都江堰让四川富了两千多年。亚当·斯密在《国富论》中写道:“所以中国比我们所有欧洲国家都富。”这也是对有恒产者有恒心的一个注解吧!

孟子讲的王道,用他的话说,就是分田到户,历代的治世、盛世都是这么来的,简单得很。中国今天改革开放的成功,不就始于一个包产到户吗?还没分田,只是承包,就天下大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