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杉讲透《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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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梁惠王章句 上(3)

亚当·斯密的话可以解释孟子的“保民”,就是抵御外敌入侵、司法公正和提供公共服务。儒家的传统,是微言大义,是高语境沟通,讲仁义道德、使命理想,不能一条一条很具体地说,这是在思想竞争中的劣势。

古罗马有保民官,主要是平衡平民和贵族的权利。保民官从平民中选举产生,有权否决元老院的决议。孟子没有这样的思想。孟子的保民,还是靠圣君的仁爱和恩赐。儒家没有制度设计,都是靠个人修养。所以学习儒家思想,也主要是切己体察,从自己的修养角度去学习。

原文

曰:“若寡人者,可以保民乎哉?”

曰:“可。”

曰:“何由知吾可也?”

曰:“臣闻之胡龁曰,王坐于堂上,有牵牛而过堂下者。王见之,曰:‘牛何之?’对曰:‘将以衅钟。’王曰:‘舍之!吾不忍其觳觫,若无罪而就死地。’对曰:‘然则废衅钟与?’曰:‘何可废也?以羊易之。’不识有诸?”

华杉详解

宣王问:“那您看我,能保民吗?”

孟子毫不迟疑地给齐宣王打气加油:“您能!我们都知道您能!”

宣王说:“您怎么知道我能呢?”

孟子回答:“我听您的近臣胡龁(hé)讲了您一件轶事,有一次您坐在大殿上,堂下有人牵一头牛走过。您问:‘这牛牵到哪里去呀?’牵牛的人回答说:‘要牵去衅(xìn)钟。’(新钟铸成,杀牲以祭,取血涂其缝隙,叫作衅钟)您说:‘哎呀!把这牛放了吧,我不忍心看见他觳觫(hú sù)——恐惧颤抖的样子。’牵牛的人问:‘那衅钟的仪式不搞了吗?’您说:‘要搞!要搞!你换一头羊来杀吧!’不知道有这事没有?”

原文

曰:“有之。”

曰:“是心足以王矣。百姓皆以王为爱也。臣固知王之不忍也。”

王曰:“然,诚有百姓者。齐国虽褊小,吾何爱一牛?即不忍其觳觫,若无罪而就死地,故以羊易之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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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王回答说:“是有这事。”孟子说:“您有这份心,就足以王天下了。老百姓都以为大王是‘爱’(这里的‘爱’,是舍不得,吝啬的意思),舍不得那只牛,而我知道,您其实是不忍心。”宣王说:“是啊,齐国虽然狭小,我也不至于舍不得一头牛啊!我只是看见它恐惧颤抖,无罪被杀,于心不忍,所以叫他们换一只羊罢了。”

原文

曰:“王无异于百姓之以王为爱也。以小易大,彼恶知之!王若隐其无罪而就死地,则牛羊何择焉?”

王笑曰:“是诚何心哉?我非爱其财而易之以羊也,宜乎百姓之谓我爱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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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子说:“百姓说大王吝啬,大王也不要奇怪。牛大羊小,以小换大,百姓怎么知道您的本意呢?如果像您说的,不忍心那牛无罪而死。那羊又有什么罪呢?”

宣王笑道:“这个,真连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心理了!我确实不是为了省钱而把牛换成羊,但是好像百姓说我吝啬也是理所当然的了。”

原文

曰:“无伤也,是乃仁术也。见牛未见羊也。君子之于禽兽也,见其生,不忍见其死,闻其声,不忍食其肉。是以君子远庖厨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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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子说:“这样的误解,也无伤大雅,没什么关系。大王您这种不忍之心,恻隐之心,就是仁爱。只不过您看见了那牛,却没能看见羊。君子对于禽兽,看见它们活着,便不忍心看见它们死去。听见它们被宰杀的悲鸣哀号,就不忍心吃它们的肉。君子总是离开厨房远远的,就是这个道理。”

孟子和齐宣王这一段对话很重要,可以说也是王阳明心学“致良知”的起点,就是不断去发现,去擦亮,去放大自己的良知。孟子后面会讲,人有四个善端:恻隐之心、羞恶之心、恭敬之心、是非之心。这四个善端,就是仁义礼智的起点。恻隐之心是仁的起点,羞恶之心是义的起点,恭敬之心是礼的起点,是非之心是智的起点。只要把握自己的善端,修养它,放大它,由近及远,推而广之,你就能成就仁义礼智。

四大善端中,恻隐之心是第一端。比如你看见一个小孩要掉进井里去,你总会喊一声,冲上去拉一把,不能让他掉下去。这样做,并不是为了让他的父母感激你,而是出于人的天性。你不会站一旁静静地看着,等着那小孩掉下去,听扑通一声响觉得好玩,那就是丧尽天良了。齐宣王如果像看见牛一样,看见那只羊,那他羊也不忍心杀了。他如果像看见那牛一样,走到乡间去,看见他的百姓,看见路边倒毙的饿殍,放大他的仁心,他不就会行仁政了吗?孟子一进来,他就急吼吼地问齐桓晋文之道,想称霸,想做天下之霸主。他心里没有装着自己的百姓,百姓的生活好不好?百姓到底是想要国家称霸天下去征服别国,还是想要前面亚当·斯密说的三条“别国不打进来就行;我们有司法公正,我不会被别人侵犯;政府能提供良好的公共设施和公共服务”?

【王天下,不是要你去打天下】

原文

王说曰:“诗云:‘他人有心,子忖度之。’夫子之谓也。夫我乃行之,反而求之,不得吾心;夫子言之,于我心有戚戚焉。此心之所以合于王者,何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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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子说齐宣王以羊易牛,不是舍不得钱,是见到牛没见到羊,对牛有恻隐之心,把齐宣王说高兴了。“王说曰”的“说”念“悦”,也是喜悦的意思。齐宣王很高兴地说:“《诗经》上有一句诗:‘别人有什么心思,我能揣测出来。’说的就是夫子您这样的人啊!以羊易牛的事是做了,但我反求自己的初心,却找不到了。别人说我是为了省钱,我也没法辩驳。您这一说,我心里豁然开朗,这就是我的初心啊!不过,您说有这份心,就足以王天下,这又怎么讲呢?”

原文

曰:“有复于王者曰:‘吾力足以举百钧,而不足以举一羽;明足以察秋毫之末,而不见舆薪。’则王许之乎?”

曰:“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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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子说:“如果有人跟大王您报告说,他的力气能够举起一百钧(一钧是三十斤,一百钧也就是三千斤重)的重物,但是你要他举起一根羽毛,他却说举不动。他又说他视力好,能把秋天鸟儿身上的细毛都看得根根分明,能给你数出来,但是你给他放一车子柴火在跟前,他却说看不见。大王您信他吗?”

这还用说吗?齐宣王说:“当然不信。”明知道孟子打比方给他挖坑,他还是跳进去,看看坑里有啥。

原文

“今恩足以及禽兽,而功不至于百姓者,独何与?然则一羽之不举,为不用力焉;舆薪之不见,为不用明焉;百姓之不见保,为不用恩焉。故王之不王,不为也,非不能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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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话按孟子设计的节奏进行着,孟子接着说:“那好了!今天您的恩情足以施之于禽兽,施之于那头牛,却不能施之于百姓,这算怎么回事呢?这样看来,就是一根羽毛都拿不起,那是不肯用力的缘故;一大车柴火硬是看不见,那是不肯用眼睛的缘故。老百姓得不到安居乐业的生活,只是您不肯施恩于他们啊。所以大王不能王天下,不是您不能够,而是您不愿意那样去做。”

原文

曰:“不为者与不能者之形,何以异?”

曰:“挟太山以超北海,语人曰‘我不能’,是诚不能也。为长者折枝,语人曰‘我不能’,是不为也,非不能也。故王之不王,非挟太山以超北海之类也;王之不王,是折枝之类也。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天下可运于掌。诗云:‘刑于寡妻,至于兄弟,以御于家邦。’言举斯心加诸彼而已。故推恩足以保四海,不推恩无以保妻子。古之人所以大过人者,无他焉,善推其所为而已矣。今恩足以及禽兽,而功不至于百姓者,独何与?权,然后知轻重;度,然后知长短。物皆然,心为甚。王请度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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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王接着问:“不愿意做与不能够做有什么区别呢?”

孟子说:“要把泰山夹在胳膊底下跳过北海,跟人说‘这我做不到’,这是真做不到。为长者折取一根树枝,跟人说“做不到”,那就不是做不到,而是不愿意做。您要王天下,不是要您夹着泰山跳北海,就是要您替老人折取一根枝条罢了。”

孟子说这事,非常非常的本质,但是很少很少有人能体会得到!要干大事业,不是去把那“大事业”找来干,而是从自己身边的日常小事做起,由小及大,推己及人,由近及远,你一天一天地做下去,以日日不断之功,最终到达胜利的彼岸——不,不是到达彼岸,是彼岸的一切,他自己朝你而来,你就是世界的中心,这就是王天下!王天下,是天下都来朝拜你,不是要你去打天下!这是王道和霸道的区别,也是王天下和打天下的区别。打下来的天下,得天天防着再被别人打,而王天下,才是为万世开太平。

我们还可以引用德鲁克的一句话:“战略不是研究我们未来做什么,而是研究我们今天做什么,才有未来。”齐宣王和我们很多人一样,老是想着以后我可怎么办,却看不见今天我该做什么,老觉得今天这点事都不是事,明天会有大事。

那么齐宣王今天该做什么呢?孟子说:“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天下就可运之于手掌!”

这个既简单,又不简单。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像尊敬自己家长辈一样,推广到尊敬别人家长辈;像对待自己家孩子一样,推广到爱护别人家孩子。一切政治原则都是从这儿出发,那天下百姓,都像自己的父母兄弟儿女子侄一样,不就在自己的手掌中吗?只要你心里装着别人,你自然就会做!这还不简单吗?那不简单又在哪儿呢?在于很多人,对自己家人就不怎么样!他推而广之出去,也好不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