焚书之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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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诺尔德·茨威格
Arnold Zweig

阿诺尔德·茨威格Arnold Zweig, 1887—1968)首开风气之先。1926年年末,每天早晨他躺在沙发上,精神高度集中,眼睛紧闭着,口述这部将会令他世界闻名的作品。之前几年所出版的有关战争的书,主角都是先知先觉的英雄,苦口婆心地揭发一个接着一个的小胜利,迎来的其实是灾难性的毁灭。这时,茨威格另一类的小说《格里沙下士的争执》出现。这本书既没有先知英雄,也没有反德清算,正因为这样,它才获得这场巨大的成功。普鲁士左派犹太人茨威格利用“格里沙”写下深具普鲁士精神的反体制控诉书。之后他是这样解释他的计划的:“我问自己,如何描绘一个制度,一个社会秩序以及一个无法不联想到这个秩序的战争?在书中如何让人领略作者对理想的热情变为失望,如何将消逝过程漫画性地呈现?我的看法是,要驳斥一个制度,就要显现,在这个制度情况最好的条件下,它如何迫使一般正常人的行为变得不正常……我们并没有大文豪席勒那样的企图心,要揭发恶徒的嘴脸,我们要揭发的是制度。”

格里沙的故事是一个司法错误,更好的说法是:一个一旦决定路线就只是残酷地往前走的制度,一个现代的、官僚化的杀人机关,人性和人被消磨殆尽。格里沙下士因为极度思乡,终于下定决心从德国俘虏营中逃走。他的爱人,游击队的女队长巴布卡(Babka)建议他假扮反叛军比舍夫(Bjuschew)。他重新被德军抓住时,这个身份成为他的噩梦。他被以为是俄军间谍,判处死刑。虽然他之后能够证明他真正的身份,却无法改变已经宣判的刑罚。判决必须被执行。这不只关系到格里沙一人:“我们这么做是为了德国,”中尉温弗里德(Winfried)说,“国家生养我们,我们为了国家历尽艰辛,它的正义必须被伸张,司法程序必须谨慎。唯有相信国家的进步,我们敬爱的国家才不会堕落,我们亲爱的母亲德国才不致误入歧途。因为离开了正义,就是毁灭。”——一部爱国主义的反战小说——即使是理想主义的反对者,也很难把它摆一边。尊崇普鲁士精神的世界大战斗士和作家恩斯特·冯·所罗门(Ernst von Salomon),曾因为参与谋杀犹太裔外交部部长瓦尔特·拉特瑙(Rathemm)而坐牢很多年,他写下对这部作品的叹语:“这是一个有普鲁士狂的人,他疯狂的程度比我还严重,他比我还爱普鲁士,一字一句都在拥护普鲁士,这种热情出自狂野的疼痛,而这种我本无所知的疼痛,现在却要为了了解普鲁士而被迫认识。”

只有如此,这部作品才能在政治分歧如此严重的魏玛共和时期,得到这么巨大的成功。打破禁忌——清算军队谋杀机制、清算普鲁士友善一面的错误普鲁士精神。人们欢呼,大量购买这本书。即使是在国外,格里沙也获得成功。他美国的出版社“本·许布希”(Ben Huebsch)发电报来说:“佳评如狂潮,格里沙保证巨大的成功。”就这样,茨威格一夜之间成为畅销作家,长久以来无数因为兴趣丧失而搁浅的文稿,在高昂的创作欲下被完成。他随即在柏林埃析坎伯(Berlin-Eichkamp)自己家隔壁设置一个漂亮的、有玻璃围墙、现代感十足的工作室。他旅行,享受人生,享受爱情。他梦想多妻爱情已经很久了,但总是因为伴侣受道德感或对爱情看法的牵制而无法实现。现在是他实现梦想的时候了。小他22岁的雇员莉莉·奥芬施塔特(Lily Ofenstadt),一开始的工作是帮他整理图书室,之后是当他躺在长椅上闭着眼睛口述时的速记员,现在变成他第二个夫人,跟他一起旅行、出门社交。事情发展到茨威格的夫人贝阿特丽·弗洛(Beatrice Floh)再也无法忍受时,她动身去巴黎学画。茨威格很幸福:“今年结束得很漂亮。这是自战争结束以来最反动的一年。”1932年与1933年交替时,他在日历上写下这样的句子。“从1909年到今天晚上,道路多么艰难!如果一切能像这样继续下去:生活多彩多姿、账单完全挂零——多好!”

直到希特勒夺权,甚至直到国会大厦付之一炬国会纵火案(Reichstagsbrand),德国建立纳粹独裁政权的关键事件,发生在1933年2月27日,希特勒立即抓住这个机会宣布全国进入紧急状态,要求年事已高的总统兴登堡签署《国会纵火法令》,取消大部分魏玛宪法赋予的私人权利。,他还抱着欢跃的乐观写下:“大家都严重警告我,我该出逃……但是我很冷静。莉莉太美妙了!”1933年3月他还带着美妙的莉莉到捷克去旅行,继续写他的《西里西亚的中篇小说》(Schlesische Novelle),故事叙述一个上了年纪的犹太人带着一个年轻许多的非犹太女人,在西里西亚旅行,而且不顾正在高涨的法西斯主义,决定要结婚。

可惜现实总是不如想象,莉莉坐车去柏林,而茨威格则去维也纳演说。4月1日,第一次捣毁犹太商店行动发动,他的太太贝阿堤丝离开巴黎,试图从柏林坐火车去维也纳。在德累斯顿,她被短暂拘留,护照被没收,她只好返回柏林。现在,本身是犹太人也是左派犹太复国主义者的茨威格,才忽然间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同一天,他怀着胸中少见的清明,在随身记事本里写下:“这些犹太人,根本还搞不清楚自己的处境,明明活命要靠左派,还拼命往右派靠。”文末他坚决起来奋斗:“只有反对极权,而且唯有借由民主,才能保住犹太的存在。世界各地皆如此!在我们自己的阵营里也是。不要自欺欺人,对政治不要抱有幻想!”这个人在召唤自己起来尽义务,这个曾经相信情势不会再坏下去的人,曾经相信攻击不是针对他而救赎就要来到的人,写完这些心意绝决的文字之后,告诉两位妻子,他即将造访柏林。莉莉几乎没有加密,激动地回复电报:“我们这里绝对可以不需要你。你对自己、家庭和我,还有更重要的义务。”

茨威格遵从妻子们的劝告以及政治现实的要求,出走捷克,从滨海萨纳里(Sanary-sur-Mer)到巴勒斯坦,在那里,他和妻子贝阿堤丝(不久后,莉莉也加入)一起度过漫长的、抑郁不快的流亡时期。他的一个朋友在一封信中,曾向他提到1933年5月10日在歌剧广场发生的事:“我最近目睹了一场烧巫大会,只不过烧的是书不是女巫。从晚上9点到12点拥挤得动弹不得,你大概受不了这种肉体上的痛苦,不过,这是值得的……在广场上,冲锋队(SA)和警卫队(Schupo)装腔作势,以为自己是多重要的人物。小贩到处叫卖:‘糖果、巧克力、香烟!’‘热香肠、热香肠’,笑话总是跟着卖香肠的,不论他走到哪里,人群中便有人一起爆笑……我们自己想都想不出来这有什么可笑,他们一直痴痴地笑、嘲笑、爆笑,一直到大火燃烧起来,大家都过得很愉快。‘这是在烧什么?’‘犹太人的书啊!’‘真的?不是德文书?真是伤风败俗。’”广场上的人继续这类对话,开玩笑,吃香肠,直到阿诺尔德·茨威格的名字出现,他的书在欢呼声中被丢进火堆。事后,茨威格又惊又笑地记下这个场面。他原先的乐观,现在变成怀疑:“因为人不会弄错,内容有价值的书很难被烧掉,而且曾经有过焚书之火被扑灭的事。”

这烧的是什么?这都是些什么书?这些书无法让这场火熄灭。茨威格既不愿去想,也不敢相信。1937年夏天他和妻子试探是否有重回欧洲的可能性。1939年“二战”爆发前不久,他在一封信中写道:“我对这些事充满信心。”

这是充满疑虑的小人物的乐观心态。茨威格想生活在他理想的土地上,他在巴勒斯坦不会快乐。他拒绝学习当地的语言,拒绝用任何一种方式适应环境。他抱怨没有人读他的作品,他的显赫、财富,这些他在德国努力争取来的东西,都失去了。他发表文章的地方_——德语杂志编辑部——在轰炸中被摧毁。答应印德语书籍的印刷厂收到匿名恐吓信,杂志只得停刊。茨威格这个时期的作品,例如《万兹贝克的斧头》(Das Beil von Wandsbek, 1943),最先出版的是希伯来文的翻译本,结果反响平平。茨威格在巴勒斯坦并不感到自在。

“二战”后,他在新成立的民主德国社会党中,得到他梦寐以求的显赫地位。他的书成为学校教材,他成为国会议员,得到国家最高级奖章,于1968年11月28日辞世。他在桃乐丝市立墓园(Dorotheen)与布莱希特(Brecht)、贝歇尔(Becher)和亨利希·曼(Heinrich Mann)为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