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镇神圣手——顾师言

晚唐时期，棋坛最负盛名的围棋国手首推顾师言。

顾师言是继“绝代棋王”王积薪之后，有史籍可考的又一位翰林院棋待诏，生活于公元九世纪中叶，是唐宣宗的御用围棋国手。

日本王子 挑战大唐

顾师言的生卒年月和籍贯在今天都已无从查考了，但根据目前的史料记载，可以明确的是，他是中国围棋史上首战挫败日本围棋第一高手的一代国手，威震天下，扬威异域。也正因为如此，顾师言以自己神乎其技的“三十三势镇神头”绝妙棋势，被后人誉为首次中日围棋争霸赛中技压日本的“镇神圣手”。

那一次中日围棋顶尖高手对弈的比赛发生在公元848年（也即是唐宣宗大中二年），这场首届中日围棋比赛被中国史官明确地记载在了《旧唐书·宣宗本纪》之中，时间、地点、人物、事件等均有明确的记载，史料确切，言之凿凿，不容置疑。

公元848年三月己酉日，日本国的一位王子前来中国的唐朝朝贡，带来了一些宝器和日本的音乐与舞蹈。

宣宗皇帝十分高兴，龙颜大悦之下当即安排了宫中的一些杂技艺人表演百戏，前来助兴；还吩咐御用厨师摆设了丰盛的宴席来款待日本王子。

这位日本王子很擅长下围棋，是当时日本国内的围棋第一高手，他自己也因此非常自负，自我感觉天下无敌了。如今既然来到了大唐帝国，正是炫技于大国、扬威于异域的好机会，他就请求唐宣宗，要与唐朝的围棋国手一决高下。

正是他的这次到来与挑战，引发了中日围棋史上的那场首次国手争霸比赛。

唐宣宗当即允可，并且非常重视这次中日两国之间的围棋高手大战，亲自下旨点将，指派当时的大唐帝国围棋国手、翰林院棋待诏顾师言来迎战号称日本国围棋第一高手的日本王子。

楸玉棋盘 冷暖玉子

到了比赛那天，日本王子珍而重之地拿出了一套非常精致的围棋棋具。

观战的唐朝廷一众官员围聚成一个大圈子，大家注目瞧来，只见那些棋子温润圆滑，晶莹剔透，在室内柔和的光线照射下，竟熠熠生辉，有如宝玉。那副棋盘更是古色古香，光洁如镜，对面一映，毛发可鉴，也不知是什么神奇的木材所造，但人人都知道这个棋具的的确确是一件洵为罕见的宝物，无不啧啧称奇。

见到众人均有惊叹和羡慕的神色，那日本王子颇为得意，说道：“我这棋具大有来头，有个名称，唤作‘楸玉棋盘’‘冷暖玉棋子’。你们在大唐可曾见过这等宝物吗？”众人都道：“不曾见过，不曾见过，的确是件稀世罕见的宝物。”旁边有人不满日本王子炫宝傲气，说道：“我大唐物华天宝，地大物博，也有一些神品，足可媲美。不知阁下这套棋具可是你们日本国所产吗？愿闻其详！”

日本王子脸现得色，故作神秘，傲然说道：“在我们日本国的东面，三万里远的大海之中有一个‘集真岛’，岛上有一座‘凝霞台’，千百年来蕴藉日月之精华，天地之灵气。那凝霞台上有一个天池，名唤‘手谈池’。这个天池与众不同，它与围棋大有缘分，池如其名，既称‘手谈’，便有奇异。这手谈池中天然生有这些个玉质棋子，不用人们加工制作，自然分成黑白二色。更妙的是这些棋子冬天温热，夏天凉爽，因此便叫作‘冷暖玉’。在这座岛上还长着一种叫‘楸玉’的树木，它的形状跟普通的楸树相类似，却是另有神奇，用这种楸木雕刻成的棋盘，光洁如镜，明光照人。”

一些人听他说得如此神奇，纷纷赞叹，羡慕不已；也有一些人不以为然，说道：“围棋乃我中华上国发明，已历数千年，精美棋具胜过你的何止千万件！你夸夸其谈，故作神奇，毫无意义。再好的棋具也无助于博弈水平，还是在棋艺上论个高低吧！”

镇神绝杀 技压日本

不多时，唐朝廷棋待诏顾师言如约而至，与日本王子对阵。

其时，大唐王朝虽趋没落，然而地大物博，国力强盛，仍为诸国之尊，日本等海外小国依然争相朝奉。大唐高手自然也是非同寻常的超一流高手，日本王子虽说高傲自负，却也不敢过分小觑。

二人在棋盘两旁落座之后，日本王子侧目瞧那即将与自己决战围棋的唐朝高手顾师言，但见他端坐闭目，气定神闲，如岳凝峙，岿然不动，对刚才自己的一番神乎其神的介绍恍若充耳不闻，当真便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不由得心中猛吃了一惊，暗道：“心如止水，气定神闲；神游物外，万事淡然。似这般人物方是顶尖的围棋高手！我今日可真是遇上敌手了。”

随即，日本王子便与顾师言在棋盘上展开了决战。

二人都是围棋大家，棋力异常精湛，当下各展绝技，全力搏杀，棋盘之上风云骤起，妙着纷呈，刹那间便杀了个难分难解。只瞧得旁观众人一个个神驰目眩，轰然喝彩。

两人都是思维敏捷，落子如风，在棋枰之上纵横捭阖，拼力争锋，互不相让，堪堪杀到第三十二手时，兀自不分胜负。

日本王子棋艺精湛，多年来独步日本国内，未遇敌手，因而自负棋艺天下第一，稳操胜券，满拟一举击败顾师言这位大唐高手，所以一上来便快着迭出，招招狠辣，攻势凌厉至极。却不想这个顾师言棋术已臻化境，看似平平淡淡的几步棋之中竟蕴含着步步杀机，而且下棋宛似天马行空，挥洒自如，使得自己原本迅猛异常的攻势顷刻之间便风流云散，土崩瓦解。而对方的反击之力似乎也愈来愈大，几乎使自己透不过气来了。日本王子心知自己今天是遇到了一个从未遇过的强大对手，禁不住冷汗涔涔而下，心中暗暗叫苦。他更知道今日一战，关乎日本国的围棋声誉之荣辱，怎敢掉以轻心？但眼前的这个对手过于厉害，自己实在是无可奈何，只能是背水一战，全力以赴，生死对决，至于输赢胜负却也只好听天由命了。

那边的顾师言心里也颇紧张，眼见对手大是劲敌，一番拼斗下来，阵势相持，急切难下，也是暗暗着急。

这次顾师言迎战日本王子的对弈之战，乃是奉了宣宗皇帝的圣旨，是代表大唐的围棋顶尖高手与日本国高手对决，关乎国体荣辱，从一开始他就深深地知道，那是一场只能胜、不许败的战斗！这一战更是自己这许多年来围棋国手声誉之所系。

因此，顾师言的内心其实比日本王子的压力还要大许多，因为他是绝对不可以输的，根本就没有退路可言。

所以尽管顾师言的棋艺超凡入圣，已臻化境，但他的思想包袱却更加沉重，从一开始他就唯恐自己一个失误满盘皆输，那时不但有辱君命，更有辱国体。

战到第三十二手时，兀自胜负未分，顾师言真有点坐不住了，他的脑海里急速闪电般地思索着，竭尽心智，苦思迅速解决战斗的克敌之策。

时间在一分一秒地流逝，旁观的人们也在暗暗焦急地等待着。

表面淡定的顾师言其实分外着急，握着棋子的手心里都沁出汗来了。

思索良久，顾师言这才突然落下一子：这是决定胜负的关键一子！这是凝聚了顾师言数十年国手心智的乾坤一击！也就是被人们称为“镇神头”的这一手棋。

这一手棋子落了下去，宛如晴天的一声霹雳，响彻天地；又如满天乌云之间的一缕阳光，璀璨夺目，光芒万丈！刹那间，棋盘上原本激烈厮杀、相持不下的拼杀局面蓦地骤然止歇了，错综百端的绞杀突然解开了。不但解开了纷繁芜杂的缠斗局势，而且境界大开，局势一下子明朗了起来，顾师言的棋子已然早早地奠定了胜势。

日本王子看到这一手石破天惊、横空出世的着法，便如看到了这世上最可惊可愕之事一般，瞪大了双眼，颓然缩着肩膀，怔怔地望着那盘棋局，良久良久，作声不得。

旁观的人们都看出了端倪，轰然喝彩道：“好！妙！好啊！妙极矣！”

日本王子这才一惊，瞩目棋局，眼见顾师言一子定乾坤，己方败象陡生，大势已去，回天乏力了。他略一迟疑，心念电转，瞬间筹思了十余种应对着法，却无一能解此困局，心知自己绝非顾师言的对手，遂黯然长叹一声，投子认输。

一局大胜，荣耀倍增。顾师言脸上露出了一丝淡淡的笑容：他这乾坤一击的“镇神头”打败了日本王子，也就是打败了日本国的围棋第一高手，自己为朝廷、为国家赢得了荣誉，从此史官们就会在史书上写下这样的文字：某年某月某日，大唐棋手战胜了日本国围棋高手。

王子折服 敬畏大唐

决赛完毕，回到馆驿之后，日本王子回想起刚才发生的那场惊心动魄的棋战，心情久久不能平静，于是他就问那位负责接待他的唐朝鸿胪卿道：“顾待诏在你们大唐国围棋高手中，可以位列到第几名啊？！”

那鸿胪卿心思机敏，有意挫挫他的锐气，便随口撒谎道：“第三名。”

实际上，顾师言是唐朝当时围棋界的第一高手。

日本王子神情颓败，感叹道：“第三名？！第三名的棋艺就这般神乎其技，已经是登峰造极了，如此看来，大唐第一国手势必更加神妙莫测了。”顿了一顿，又道：“我很想见识一下贵国的围棋第一高手，可以吗？”

鸿胪卿道：“按照我们大唐的规定，王子你胜了第三名，才可以见到第二名；胜了第二名，才可以见到第一名。现在王子你刚刚败给了我国的第三名，却急着要见第一名，这怎么可能呢？”

日本王子双手抚弄着自己那套珍贵的棋具，喟然感叹道：“小国的第一名，还不及大国的第三名，今天我确实信了！”

东瀛铩羽 史载确凿

直到唐朝末年，还有些好事者收藏着顾师言“三十三手镇神头图”的棋谱。[1]

对于这次中日围棋高手比赛的真实性，近代一些学者曾经提出了疑问。

有人转引日本史学家的观点，认为唐宣宗大中年间（公元847—859年）并无日本王子来华的记载。[2]还有一位日本学者认为当年与顾师言对阵的日本棋士并不是“王子”，而是日本第十二次遣唐使临时加插的人员，名叫伴小胜雄，是存心来唐朝显示日本棋士威风的。[3]

但这些质疑其实都是站不住脚的。

其一是中国史书中的二十四史对此次比赛就有十分明确的记载——《旧唐书·宣宗本纪》之中就明确写着：“大中二年三月己酉，日本国王子入朝，贡方物。王子善棋，帝令待诏顾师言与之对手。”这则史书记载的事件，年、月、日齐全详尽，证据确凿，不容置疑。其二是详叙此次比赛的《杜阳杂编》一书的作者苏鹗，乃是唐僖宗光启年间的进士。他考中进士时距唐宣宗大中二年（公元848年）只不过三十余年的时间，差不多就是那个时代的人。当时，唐人喜欢追记历史事件、时代逸闻，他的记述不可能完全凭空捏造。其三是苏鹗在《杜阳杂编》一书中所记载的另外一些历史事件大多得到了后世历史学家的确证，充分显示了作者较为严谨的史学精神和严谨的治学态度，故而，他的记载较为可信。

因此，我们可以肯定，公元848年的这次中日首届围棋高手争霸赛确实发生过，而且顾师言也是首挫日本围棋高手的一代晚唐国手。

后来，另一位日本学者推测认为，当年参加比赛的“日本王子可能就是高岳亲王（平城天皇的儿子）。高岳亲王于仁明承和二年（公元835年）随第十三次遣唐使入唐，于平安朝元庆四年（公元880年）归国途中殁亡，前后在唐共四十五年，而大中年间他仍然在唐”。这一说法较为合理一些。[4]

但不管怎么说，大唐国手顾师言曾经战胜日本国围棋高手的历史史实是不容抹杀的，任何人也赖不掉。

《金花碗图》 硕果仅存

唐宣宗时期，还进行过一场由皇帝设奖的围棋博彩竞赛，奖品是一个金花碗。

在这场比赛当中，顾师言凭借自己的精湛棋艺，力挫群雄，一路过关斩将，一直杀入了决赛。

与顾师言最后决赛的那名围棋高手名叫阎景实，也是当时出类拔萃的一代绝顶高手。

二人棋力均是不弱，这一番激战，直杀得天昏地暗，波翻浪涌。

两个顶尖高手这一番鏖战直杀到了二百四十四手，阎景实才败局已定，回天乏力，眼见顾师言挥洒自如，棋力雄健，终是技高一筹，遂推子认负，一声长叹，说道：“好一个镇神圣手，名不虚传，我不能及也！”说罢，推枰认输。

打败了劲敌阎景实，顾师言从此独步棋坛，所向披靡，“镇神圣手”的大名传遍天下，成了名副其实的围棋泰斗、第一国手，享誉一时。[5]

顾师言没有留下什么围棋著作，我们今天所能看到的他的遗谱只有一局硕果仅存的《金花碗图》，那是当年顾师言大战劲敌阎景实的棋谱。从这局棋谱之中，我们仍可想见当年顾师言纵横捭阖、猛烈搏杀、威震天下的棋艺。

注解：

[1]唐代苏鹗《杜阳杂编》：“大中中，日本国王子来朝，献宝器音乐。上设百戏珍馔以礼焉。王子善围棋，上敕顾师言待诏为对手。王子出楸玉局，冷暖玉棋子，云：‘本国之东三万里，有集真岛，岛上有凝霞台，台上有手谈池。池中生玉棋子，不由制度，自然黑白分焉，冬温夏冷，故谓之冷暖玉。又产如楸玉，状类楸木，琢之为棋局，光洁可鉴。’及师言与之敌手，至三十三下，胜负未决。师言惧辱君命，而汗手凝思，方敢落子，则谓之镇神头，乃是解两征势也。王子瞪目缩臂，已伏不胜。回语鸿胪曰：‘待诏第几手耶？’鸿胪诡对曰：‘第三手也。’师言实第一国手矣。王子曰：‘愿见第一。’对曰：‘王子胜第三，方得见第二；胜第二，方得见第一。今欲躁见第一，其可得乎？’王子掩局而吁曰：‘小国之一，不如大国之三，信矣。’今好事者尚有顾师言三十三镇神头图。”

[2]李耀东《中国围棋史》云：“唐宣宗朝约当日本文德天皇朝，据日本史家所记，文德天皇朝并无遣王子来华之事。”

[3]参见日本田存孝雄《细说围棋》第一章。田存孝雄的这一说法十分荒谬，因为考之史料，伴小胜雄的入唐时间是在公元804年，也即是日本桓武天皇延历二十三年（即中国历史上的唐德宗贞元二十年）。而顾师言与日本王子的围棋决战发生于公元848年（唐宣宗大中二年），据此，伴小胜雄不可能在唐朝逗留四十四年之后才与顾师言对局，而且，他也不是日本王子。

[4]参见日本渡部义通《古代围棋逍遥》。

[5]此番棋战故事依据顾师言与阎景实对局的遗谱《金花碗图》推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