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乩身(3)
等到常勇走过去半天了,一个男人忽然说:“一个瞎子半夜出门干什么?”另一个说:“他到底是男的女的?有人说他是男的,还有人说她是女的。”那一个便用胳膊捅捅杨德清:“哎,你知道吗?你要是不知道,那别人就更不知道了。”另一个又接口说:“哥,你给咱们弄清楚瞎子到底是男的女的,要是女的,这不就好了吗?她一个瞎子,谁把她睡了她也不知道。哥,我们可就指望你了。”杨德清身体发飘,站起身来豪爽地说:“你们等着,我这就给你们看看她到底是男的还是女的。”
在月光下,杨德清一路跟着常勇来到了她家门口。常勇一进去便把街门从里面闩住了。他听到笃笃的竹杖声进了屋便跃上墙头,爬墙进了院子。屋里开着灯,但没拉窗帘。杨德清蹑手蹑脚地走到窗前往里看,他想,瞎子怎么还开灯,这不是浪费电吗?他隔着玻璃看到常勇先在炕沿上坐了几分钟,然后又起身把布袋里的东西倒在了桌子上。杨德清看清楚了,袋子里装的原来是些垃圾,他明白她刚才是去哪儿了,他心里什么地方忽然难过了一下。
又见常勇走到脸盆架前就着脸盆里攒下的脏水洗了把脸,然后便摸上炕铺开了被子,她一手摸着灯绳,突然像是又想起了什么,下了炕,摸起一只罐头瓶子,她背对着窗户,一只手脱了裤子,另一只手拿着罐头瓶,她开始站着往罐头瓶里撒尿。昏黄的灯光下,她的屁股正对着窗外的杨德清,那屁股反射着灯光,有一种釉质的光泽。杨德清一阵眩晕,差点没站稳。这么肥、这么圆润的屁股分明是女人的,可是,如果是女人,为什么会站着撒尿?怎么会有女人站着撒尿?莫非她真是传说中的雌雄同体?他忍不住轻轻碰了一下门,里面的门闩轻微地响了一下,也是从里面闩住了,他进不去。
就在这个时候,他突然隔着玻璃看到常勇那两条褪了裤子光着的腿正在轻微地打战,但因为她正站在灯火通明处,他看清她的一举一动是毫不费力的,就像正看着被关在罐头瓶里的萤火虫。她打战是因为……她害怕。可是她为什么会害怕?他的手不小心又碰了一下门,里面的门闩又轻微响了一声。他忽然明白了,瞎子的耳朵是远比一般人灵敏的,也就是说,她知道这个时候门外有人,并且正看着她。那就是说,她开灯、她站着撒尿都不过是故意给人看的,让人以为她是男人,而事实上,这瞎子其实就是个女人。难怪会长着这样一个屁股。杨德清再次看到了灯光下那个又肥又圆的屁股,常勇正在提裤子。他马上要看不到了,他不甘心,身体的某一个部位开始冒火,开始不安,他急忙摸自己下面,就是隔着玻璃意淫一下也是好的。
在他用手摸到自己下面的一瞬间,他一惊,那里是疲软的,软塌塌的一堆,就像什么都没有一样。以前,他什么时候一想女人,那里都会立刻变得硬邦邦的,简直像刚淬好的钢刀,现在怎么了?他有些害怕,连忙脱了裤子,开始用手摆弄那个地方,他又是搓又是揉又是拽,不行,它硬不起来。它像摘了壳的蜗牛,软若无骨地缩在那里,没有一点会硬起来的迹象。他又拼命往里张望,奢望能看到常勇更多的部位,好刺激他能硬起来。可是常勇一上炕就关了灯,屋里漆黑一片,他什么都看不到,反而是他暴露在月光下了。他绝望地坐在台阶上,又费尽力气摆弄了半天,最后干脆躺在石阶上,开始拼命想女人,想女人的屁股、女人的乳房,想象他正和一个女人做爱。可是不行,那里始终是软的。他突然想起那次他生生地被从那爿猪肉里拽出来,大约就是从那时候开始他就不行了吧。他被阉了。
他久久地躺在月光下,一动不动,像死了一般。
第二天又在街上碰到那两个弟兄的时候,那两人埋怨他:“你怎么进去就不出来了?害得我俩等了大半夜,你是不是和那瞎子睡了?真是个女的?”杨德清迟疑了一下,说:“是个男的,我见他站着撒尿呢。”那男人又问:“可看清楚了?”杨德清眼睛斜睨着天空,急促地说:“这还能有假?你倒找一个女人站着尿给我看看。”
三
那晚躺在院子里的杨德清一宿没睡,躺在炕上的常勇也是一宿没睡。
院子里响起脚步声的时候,她就知道了,门外正有人偷看她。爷爷说的话应验了,她站在屋里紧张得不知道该做什么,情急之中,她抓起罐头瓶装模作样地往里尿了一次,好让门外的人以为她是男人。然后她便赶紧关灯躺下了。一躺到黑暗中她便感到安全了,像婴儿缩回了子宫里,熟悉的黑暗温暖着她,她知道,一旦落入黑暗,她便是透明的了,别人就都看不到她了。她像一只远古的海底生物一样,用触角用呼吸感觉着空气里的每一道波纹。门外的人并没有走,可是也不再动,门外的人不动,常勇便也不敢动,连身都不敢翻,两个人隔着一扇木门通宵对峙。
熬到后半夜的时候,常勇想,门外的人是不是睡着了?是个男人还是女人?一定是男人。她这么肯定,居然把自己吓了一跳,为什么知道门外的一定是男人?她突然明白了,因为她一直都把自己当女人,即使所有的人都以为她是男人,她还是固执地坚定地把自己当作女人,就是把她烧成灰,她仍然是女人。虽然她害怕别人会认出她是个女人来欺负她,可是她一直不愿承认,她更恐惧的其实是没有人知道她是女人。门外的人一定是个男人,而且他一定认出了她是女人,不然深更半夜的,为什么要在一个瞎子的门外逗留不去呢?
最初的恐惧还没有完全过去,一缕很深很细的喜悦却从她身体最深处钻了出来,带着一种连她自己都觉得可耻的妖气吞噬着那点恐惧。她居然为门外站着一个偷窥的男人而感到喜悦?怎么能这样,这不是爷爷最怕发生的事情吗?可是,如果门外果真站着一个男人看她,她为什么不能喜悦?他简直是她的知音。她做梦都想从自己身上这无边无际的男人的盔甲中爬出去,现在,她突然摸到了一道缝隙。黑暗中她开始动手脱自己身上的衣服,躺下时因为恐惧,都没来得及脱衣服。她脱了外衣,又解了裹胸,把两只乳房晾在了黑暗中。接着,她又把粗布短裤脱了,把自己整个身体都明晃晃地晾了出来。这时候她多么渴望自己能突然长出一头长发——一头水妖一样的长发,一直拖到脚跟上,能把见到她的每一个男人缠到窒息才好。
她一边用手抚摸自己一边听着窗外的动静。没有声息,他睡着了吗?他能看到她脱光的身体吗?在那一瞬间,她恨不得把灯打开,好让窗外的男人看到脱光的她,让这男人看到她真的是一个女人。但她不敢,她在黑暗中使劲按捺着自己,折叠着自己,她折叠着自己的乳房,想努力把自己折叠成一个男人。可是,她发现,那两只乳房越是折叠便越是硕大,像迎风成长的浆果一样,熟得飞快,几乎是一碰就要流出汁液来了。她小心翼翼地,不敢再去碰它们,然后,她感觉自己又把两只腿分开了,她像一只蚌壳一样把自己分开了,她那里开始潮湿起来,连她自己都嗅到了那种从身体深处渗出来的诡异的潮湿。这个时候她真有一种冲动,她想跳下炕把门打开,让门外的男人进来。但是她不敢。
直到凌晨的时候,她听到门外的男人翻墙出去了。
第二天晚上,她出去捡垃圾回来后就没有再闩门,这个动作让她自己也愣了一下。她不敢多想,也不再碰那扇门,匆匆洗了把脸便关灯睡下了。但是这一夜没人来敲她的门,她有些失落,到了晚上照样又留门,还是没人来。就这样等到第五个晚上的时候,有人推门进来了。
常勇躺在黑暗中似睡非睡的时候忽然听到了门响,尽管什么也看不见,她还是本能地抬起头朝着门那个方向看过去。她感觉到进来一个人,听他的呼吸声和脚步声她就知道这是个男人。近了,近了,那个男人已经走到炕边上了,他离她不过一尺之远,她甚至都能闻到他身上的汗腥味。这种汗腥味野蛮地刺激着她,她忽然浑身一抖。那个男人显然已经在黑暗中看到她了,他悄无声息地站在那里,她躺在那里也不敢动,那个男人粗重的呼吸扑到她脸上摩擦着她。几分钟的对峙过去了,她觉得她简直要被这呼吸点着了。就在这个时候,那个男人的一只手伸过来了,那只手犹豫着发着抖摸到了她的一只乳房。在那个瞬间,两个人都短暂地凝固了一下,仿佛被一道电流串到一起了。很快,那个男人苏醒过来了,她的另一只乳房也被他揉在手里。她突然发现她的两只手正放在那个男人腰上,她像是怕他跑了一样死命抱着他,后来她又用两条腿夹着他。
两个人从头到尾都没说一句话,那个男人忙着在那儿找地方急急想插进去,常勇则一边忙着害怕一边忙着快乐。她当然害怕,因为她就要被强奸了,可是她又是那么快乐,快乐得近于淫荡。她甚至想对这个男人说“快插进来,快强奸我”。她突然发现,她竟这么淫荡,原来,她渴望这次强奸已经渴望了这么久,原来,这么长时间里,她虽然假装成男人,一直渴望的却是什么时候能被一个男人暴烈地野蛮地强奸。这么多年里,那些被压制、被禁锢的东西全借尸还魂了,不仅是还魂,还变本加厉地过来问她索取,要把她推倒,把她踩在脚下。
能有一场性事多好。她知道她这辈子都做不了新娘的,不会有一个男人娶她的,她只能一辈子留着男人的短发穿着男人的衣服,像虫豸一样捡垃圾吃。所有的人都不把她当人看,没有人会在乎她是生还是死,所有的人都觉得她不过是一只雌雄同体的怪物,觉得她根本就不是人。可是像现在这样,能做一回自己的女人多好。只有被男人强奸了才能证明她终究是女人,在这个荒凉的世界上,她不是任何男人的女人,她单单是自己的女人,就像是,在一场性事中她把自己嫁给了自己。
那个男人好不容易找到了地方,进去得很费事,只两下也就结束了。他轻轻哼了一下,趴在常勇身上的一瞬间,常勇几乎落泪,如果说此时他是她的男人,不如说他是她的战友,她突然很想抱住他痛痛快快地哭一次。她能闻到他头发里的馊味,她知道他一定也是虫豸一样的人,他们根本就是一体的,他们在一起本身就不是做爱,不过是自己忍痛吃掉了自己身体上的另一部分。她什么都不想说,忍着疼痛就只想抱抱他,因为,抱着他就是抱着她自己。可是那个男人缓过来了,他飞快地从她身上爬了起来,没有说一句话便提起裤子仓促地慌张地跑了。
大约过了三个月,杨德清决定在一个晚上去看看常勇。这段时间他通宵达旦地帮人收割地里的玉米,手里有了几块钱,他买了二斤糕点,趁夜色浓重向常勇家走去。他总是想起那个晚上见到常勇背回去的那些垃圾,是啊,一个瞎子,无依无靠,靠什么生活?简直是连他都不如。他起码还有眼睛,还能看见,还能干活儿。他还不时想起她那个背着他撒尿的动作、她那发抖的双腿,那个时候她该有多深的恐惧啊,可是,那恐惧的最下面又分明暗香浮动,波光潋滟,那是一种比恐惧更邪、更妖冶的东西。他知道她是女人,可是她明晃晃地对着男人光着屁股的时候,她身上为什么会有一种可怕的……惬意?她好像在刻意勾引男人,并且,她这么做的时候分明是惬意的。她就好像一个即将坠下山崖的人,拼命在做垂死挣扎,但这种命悬一线的极度恐惧似乎又给了她一种类似高潮的快感。
到了常勇家门口,他正准备翻墙进去,却突然发现街门是虚掩的,一碰就嘎吱一声开了。月光把他的影子拖得又虚又长,落在石板上有一种冰凉的质感,仿佛他正走进什么鬼魅的宫殿。整个院子里都流转着一汪清凉的月光,那些屋檐下的荒草看起来像落了一层薄薄的霜,渗出一种哀艳的凄清。然后,他看到了窗户里的灯光,月影寒窗,也不像是真的,倒像是贴在夜色里的一层剪影。虽然是第二次来,他却无端地觉得熟悉,熟悉到了害怕。他踩着满地的月光嘎吱嘎吱走到了门口,正准备敲门,却发现这扇门也没有闩住。他有些吃惊,觉得自己像中了一个圈套,忍不住往后退了一步。
就在这个时候他听见屋里的常勇说了一句:“你来了。”杨德清站住了,想,莫不是因为上次来过,这常勇就一直在等他来?可是,她怎么会知道上次来的是他,她又为什么要等他?他有些口干舌燥,有些害怕,但转念一想,她一个瞎子还能把他怎么样,更何况他今天来也不是来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的。他便拎着那二斤点心进了屋里,他讪讪地站在地上,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便环视了一下屋里,屋里倒算洁净,不像是瞎子住的地方。他想,真是奇了,莫非这瞎子真是另有天眼?踌躇了一番之后,他说了一句:“我是来给你送点心的,你留着吃,我这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