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一个庭外和解的提议
若要成为一个成功的科学家,你必须明白,与新闻媒体和科学家母亲们的普遍观点所不同的是,相当多的科学家不仅思路狭窄毫无创新,而且也相当愚蠢。
——詹姆斯·沃森,DNA的发现者之一
必需的文件被寄往纽约,双方交换并签署了合同。保险箱里堆满了钱,威斯汀豪斯不仅是按时付款而已——他提前付款。年长的合伙人卡特喜出望外,年轻的合伙人休斯则赤裸裸地表示出嫉妒。他们这位资格最浅的合伙人刚刚签下了全国最有钱的客户之一。不过关于合作关系的条款也被界定得非常明确:保罗是与威斯汀豪斯签约的人,意味着这是保罗的案子。年长的两位合伙人可以拿走84%的代理费,但是不能拿走保罗的功劳。
接下来的三个月里,保罗这位唯一的客户几乎没有任何音信,他也没有收到过任何指示。威斯汀豪斯似乎对法务上的细节并不关心。每当保罗向他索要案件中所涉及的各种设备的技术图纸时,文档总是很快寄到,并且没有任何附言。保罗寄去自己撰写的辩护要点,也从未收到过回复。他们偶尔在匹兹堡安排几次会议,但会上大部分时间,威斯汀豪斯都沉默不语。他好像一直在期待保罗提起某些事情,一些保罗至今为止尚未提及的事情。对于客户的沉默,保罗的回应方法就是不停地说下去。保罗最擅长用冗长的发言来表达友善。
只有在某些技术要点被提及的时候,威斯汀豪斯才会活跃起来,开始讲话,声音洪亮,滔滔不绝。威斯汀豪斯似乎只有两种互动模式:沉默或者讲课。保罗常常感觉自己说的话威斯汀豪斯一个字都没听进去。保罗会向他提问题,威斯汀豪斯会默默地看着桌子上的文件沉思一会儿,然后给出一个风马牛不相及的回答。
有的时候保罗觉得自己更像是在陪着客户过家家,而不是在尽力拯救他的公司。
唯一能够让那位老人关注的非科学类话题就是爱迪生。每当听到这个名字,威斯汀豪斯都会嗤之以鼻。听闻爱迪生的律师团用很大篇幅指出灯泡是爱迪生发明的,而威斯汀豪斯非法窃取了他的劳动成果时,威斯汀豪斯会气得语无伦次。
谁是对的?保罗既不是科学家也不是工程师。他无法判断。他的工作就是积极地为他的客户辩护,他也一定会这么做。他自己的前途取决于能否成功。如果威斯汀豪斯能够多少帮上点忙就好了。
百老汇大街工人被焚以及深夜密会爱迪生的翌日,保罗立刻动身前往匹兹堡。他并没有礼貌地请求客户接见,只是发了封简短的电报说他当晚抵达。
保罗在实验室里找到了没穿外套、挽起袖子的威斯汀豪斯。他正对着面前工作台上的一个钢质圆盘沉思。
保罗向他复述了爱迪生办公室里发生的一切,威斯汀豪斯摩挲着面前的设备,用手指抚摸它粗糙的轮廓。好像他的触碰足以让这台还没有完成的机器运转起来似的。
“爱迪生想吓唬我,”保罗解释说,“这倒并不一定是件坏事。这说明他自己也在惧怕着什么。”
威斯汀豪斯伸手挥了一下。“你说他桌上有一个开关能控制自由女神像的火炬?那不可能。”
保罗不知道该如何作答。
“第五大道到自由女神像距离多远?”威斯汀豪斯高声质疑,“一定有四英里,甚至五英里?爱迪生的电力设备不可能覆盖那么大的一片地区。他的电流只能从发电机向外延伸几百英尺。它什么样子?”
“看起来就是一座巨大的雕像,一位女神举着一只火炬……”
“不是,不是,那个开关。那个开关什么样子?”
保罗盯着自己的客户。他把黑色长领带顶部的温莎结系紧了些,定了定神。“我恐怕不记得了,先生。”
“这是传输距离的问题,”威斯汀豪斯讲解道,“我的人日以继夜地工作就是想解决这个问题。电流需要携带能让灯泡发光所需的电压,目前它只能输送几百英尺的距离,之后就会衰减。爱迪生发出的一定是电报讯号——对,就是这样。给珍珠街电站的人发出摩尔斯电码,那个人就会为他关闭或者打开火炬的灯光。这是唯一的解释。爱迪生的团队不可能已经解决了传输距离的问题,我不相信。”
保罗忍着没有表露任何情绪。威斯汀豪斯骨子里是个工程师,很容易疯狂地纠结于一些微小的技术细节,而对更大更迫切的问题视而不见。事关十亿美元的巨额赔偿,他却只在意爱迪生的开关是什么样子。保罗需要向他的客户说清楚,谁家的开关做得更精致并不重要;如果爱迪生成功地把他告得一败涂地,威斯汀豪斯最终的下场只能是在包厘街的堆场里设计直流电发电机。
“除非,”威斯汀豪斯继续说,“他的这次演示是给我,而不是给你看的。他知道你会向我报告这件事,他想让我以为他解决了距离的问题。他想要吓唬我。好吧?他没得逞,是不是?”
“您不太喜欢律师,对吧,先生?”保罗说。
威斯汀豪斯的脸上充满好奇的神情。保罗终于引起了他的注意。
“我并不想责怪您?但是您现在非常需要一名律师?而我也需要您帮我完成我的工作。”
“非常好。”
“我的工作之一就是提出所有对您有利的办法,特别是您此前并没想到的一些办法。”
威斯汀豪斯坐回椅子里。保罗也说不出,到底是自己的巧舌,抑或只是无礼的态度,打动了他的客户。
“我希望我们开始考虑庭外和解的可能性。”保罗建议。
“和解?”
“这样做符合您的利益,也对您的产品最为有利。无论公平与否,我们所处的世界就是这样。”
“你说的庭外和解具体是指什么?”
“那不是我能断言的,”保罗婉转地说,“通过很多种不同的方法都能达成庭外和解。我们可以花些时间来判断哪一种对您最有利。”
“比如?”
“比如合并,成为威斯汀豪斯—爱迪生电力公司。或者,可以称之为美国电力公司;简单一点,把你们两个人的名字都拿掉。或者——这样如何?签一份专利使用许可协议,就像我们跟索耶和曼所做的那样。你可以出售爱迪生公司生产的发电机,并付给他使用费,同时他也可以出售你生产的高级很多的电灯泡,并向你支付使用费。或者你们可以出售对方生产的灯泡以及对方生产的发电机,遵循相似的使用费方案,让消费者去选择他们要买谁家的产品。”
“我的产品更好。”威斯汀豪斯简短而严肃的声明似乎让这场谈话陷入僵局。
“好吧。”除此之外保罗还能说什么呢?
“爱迪生的灯泡经常出故障,他的发电机的维修频率甚至超过他的那些劣等电报机。你知道吗,他的灯泡的使用寿命是我们的一半,而且亮度只有我们的四分之三,从任何方面来说都是次等品,可是人们还是一车一车地买。虽然他的产品设计很糟糕,但他的销量是我的四倍。谁知道是为什么?人们都看不出来吗?爱迪生并没有设计生产优质产品的耐心,更不用说技能和工艺了。爱迪生通用电气公司生产了那么多产品,广泛程度前所未见,然而其中每一种,恕我直言,都是垃圾。它们是垃圾。爱迪生生产垃圾,还卖掉了那么多垃圾,而且没有人注意到它们全是垃圾。托马斯·爱迪生发明的是垃圾。我发明的才是灯泡。我把它变得完美,把它生产出来。它是全世界最好的产品,而且只会越来越好。”
保罗的客户让他想到的不是别人,正是爱迪生。这两个人实在是太相似。他们都对自己拥有的才华信心百倍,同时也蔑视对方的能力。
威斯汀豪斯的自负程度丝毫不亚于他的对手。保罗明白,自己的首要任务并不是跟爱迪生谈判,而是要跟自己的客户谈判。
“我知道,先生,”保罗说,“但是,如果这样做会导致您的公司破产,那么您就算做到了最好,又能从中得到什么?您在经营一家公司,它是全国规模最大的公司之一。眼下这家公司的未来正面临着非常多的变数,您还有选择的余地。确保您认识到这一点是我的职责所在。”
威斯汀豪斯的炭色外套就挂在门边。他没看保罗,径直走过去,从内衬口袋里掏出来一张叠好的纸。他的动作小心翼翼,好像那张纸比他的机器还金贵,他把纸拿回来,交给保罗。
“六个月之前,”威斯汀豪斯说,“我给爱迪生写了封信,那是在你加入我们之前。我向他提出的就是这样的一个‘和解’建议。对于我们之间这次如《圣经》里大卫对抗巨人歌利亚般实力悬殊的较量,我没有任何不切实际的幻想。我知道我们的胜算微乎其微。每个人都同情弱者,但是那并不代表处于弱势的人能成为很好的投资对象。所以我写了封信,我希望寻求和解。这是他的回复。”
保罗低头看信。信是托马斯·爱迪生亲笔回复的,上面只有一个词:“决不。”
“所以,孩子,”威斯汀豪斯等保罗花了几分钟回过神来之后说,“你应该是法律界的精英,证明给我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