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苏武:一座用气节铸就的高原
苏武留胡节不辱,
雪地又冰天,
忍苦十九年,
渴饮雪,饥吞膻,
牧羊北海边。
心存汉社稷,
旄落犹未还,
历尽难中难,
心如铁石坚。……
在民歌的回响里,一位汉朝使节正向我们走来,步调久远而又苍凉。
身存边地,茹毛饮血,一去十九载;牧羊他乡,心怀社稷,信念坚如铁。这个故事,和那个叫苏武的人有关。我们仿佛看到一个西行于冰天雪地中的圣徒,将庸常的世间烟火丢于身后,独自走在一座由信念构筑的高原之上。
一个渺小的身影正从荒凉的边地升起,在遥不可及的眺望里前行。
【一、奉命出使】
时间倒流,我们站在两千年前的汉武帝时代,那是一个让人振奋的时代,同时,也是一个让人落魄的时代。
一个叫作苏武的皇帝侍从受汉武帝的提拔,做了栘中厩监(替皇帝监管马厩的官职,为皇帝管理鞍马、弓箭、鹰弓等射猎用具)。后来,他升为中郎将(统领皇帝侍卫的高级武官)。关于他流传千古的故事,大概便是从这时开始的。
汉武帝时代的中国,中华疆域的版图上写满了刘彻开疆拓土的豪情与壮志。丝绸之路这一沟通中西的悠悠古道,也便承载了一代又一代天子征服并安定西域的宏伟蓝图。
互通使节便成为自张骞“凿空”之后常用的一种外交手段,但汉朝和西域匈奴等部落战事不断,那些手持使节不远万里奔赴他国的使者们一出发便也面临着莫测的命运。
使者们穿行于各国之间,在游说和维持友好关系的同时肩负着打探西域各国军事情况的重要任务。在政治斗争的旋涡里,从被匈奴扣留十一载的张骞始,使者们路遇风波而后举步维艰、身陷异域的情况十分常见。
公元前110年(元封元年),汉武帝亲统十八万大军到北地,派使者郭吉至匈奴,劝说单于归顺汉朝,单于大怒,扣留了郭吉。
公元前107年(元封四年),匈奴派遣匈奴中身份尊贵者作为使者出使汉朝,但其在汉生病,医治无效而死,汉派路充国等送丧到匈奴,单于认为汉朝杀死使者,扣留了路充国。
公元前109年(原封九年),匈奴单于去世,汉朝派去吊唁的使者被扣留。
至于吊唁使者被扣留之事,司马迁在《史记·匈奴列传》中记载:
儿单于立,汉使两使者,一吊单于,一吊右贤王,欲以乘其国。使者入匈奴,匈奴悉将致单于。单于怒而尽留汉使。汉使留匈奴者前后十馀辈,而匈奴使来,汉亦辄留相当。
不难看出使者身负的国任之重大及其命途之多舛。
公元前100年(天汉元年),且鞮侯单于继位,担心汉朝出兵攻打匈奴,送回被扣押的汉使,并称“汉天子我丈人行也”(《汉书·苏武传》),承认汉朝天子是且鞮侯单于的长辈。汉武帝赞赏其深明大义,愿送回扣留于汉朝的匈奴使者,并馈赠厚礼。同时,汉武帝封苏武为中郎将,出使匈奴。那一年,苏武四十岁。
苏武临行前,曾作诗一首,题为《留别妻》: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欢娱在今夕,婉及良时。
征夫怀远路,起视夜何其?
参辰皆已没,去去从此辞。
行役在战场,相见未有期。
握手一长叹,泪为生别滋。
努力爱春华,莫忘欢乐时。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我们无从得知苏武与怎样的一位女子结为夫妻,但两千年后,今人读到苏武的诗句时依旧深感悲戚,为一个身怀崇高使命而自喻为“征夫”的中郎将心怀凄怆。“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的诗句里流淌着广阔的悲壮和悲伤。和急于为国立功,敢于只身出使他乡的使节们相比,这个有着书生气的苏武,他的儿女情长更牵人心弦。
苏武随副使张胜,属员常惠一百余人向西而去,跋山涉水而至匈奴王庭,并以厚礼相赠。出人意料的是,单于十分骄横。好在苏武完成使命,单于欲派使者送苏武回国,苏武等待归乡之时日。
苏武不曾想到的是,一个匈奴内部的谋反事件让他的等待和归期画上了长久的问号。
【二、暗夜里的变故】
也是在公元前100年(天汉元年),在匈奴内部,一场谋反在暗夜里升起。
这场叛乱和匈奴浑邪王的外甥缑王以及曾投奔匈奴的汉人虞常有关。
公元前121年(元狩二年),缑王曾同浑邪王一起,投降汉朝而受封赏,但于公元前103年(太初二年)随汉军进攻匈奴时被俘,心怀不平。虞常为汉朝人,曾跟随成长于汉朝的匈奴人卫律一起投奔匈奴,后来,归家心切。
缑王与虞常商定,协同卫律的侍从七十余人劫持且鞮侯单于的母亲至汉朝,以向汉武帝邀功请赏。恰逢此时,苏武一行来到匈奴王庭,虞常见到了熟识已久的张胜。
虞常私自拜访张胜,称愿暗中射死投奔匈奴的叛徒卫律以求母亲及弟弟在汉朝得到封赏,张胜诺,并赠其厚礼。半月后,匈奴单于外出打猎,虞常等人暗中商量伺机行动,不料却在当夜被人告发,缑王战死,虞常被活捉,一场谋划已久的叛乱以失败收场。
张胜惶恐不安,与苏武言其赏赐虞常并许诺之事,苏武拔剑而起,“事如此,此必及我。见犯乃死,重负国”(《汉书·苏武传》)。苏武觉得事已至此,肯定会牵连到他,受侮辱而死,更对不住国家,欲自刎,张胜、常惠制止了苏武。
单于大怒,召集大臣,欲杀死汉朝使者,又觉得不妥,便欲招降汉朝使者。单于派卫律召来苏武受审,苏武告诉常惠:“屈节辱命,虽生,何面目以归汉。”(《汉书·苏武传》)苏武拿出佩刀刺向自己。卫律惊讶不已,抱住苏武,派人骑马请来医生,苏武一时气绝,经医生医治,半日之后才苏醒过来,常惠等人痛哭不已,抬着苏武回到了营帐,单于赞赏苏武的气节,早晚派人向苏武问好,并囚禁了张胜。
至苏武初愈,单于审虞常,欲招降苏武。
卫律用剑杀死虞常,并对张胜说:“汉朝副使图谋杀害单于近臣,判死罪,若投降匈奴,赦免其死罪。”举剑欲杀张胜,张胜投降。卫律言于苏武:“副使有罪,你也要连坐。”苏武与卫律辩驳道:“既没参与同谋,又无亲属关系,何来连坐?”卫律举剑,苏武纹丝不动。卫律用他投降匈奴所得到的赏赐劝说苏武,苏武骂其“不顾恩义,畔主背亲”“不平心持正,反欲斗两主”。
当卫律将苏武誓不受降的消息告诉单于时,一个汉朝忠臣身上所体现出的气节令其折服,他愈加想招降苏武。迫于无奈,他将苏武囚禁于一空地窖之中,断绝吃喝,以期苏武在饥饿和寒冷的威逼下受降。苏武以雪和着毡毛充饥,许多天未死,匈奴大惊,以为有神灵保佑。
匈奴单于决定将苏武流放至北海牧羊,声称等到他放牧的公羊生育了再放他回汉朝。
一个不辱使命的汉朝使节,走向了更为荒凉的牧羊生涯。
【三、牧羊北海】
苏武只身去往北海,一个遥远而又荒凉之地。在汉代,那里受匈奴控制,人烟稀少。
和苏武相依为命的,是一群因苏武的流放而觅食北海的公羊,在无粮食供应的北海,苏武挖野鼠所储藏的草籽用以充饥。每日,苏武手中都紧握着出使时汉武帝授予的使节,苏武日渐脱落的旄节,记载着他出使的日子。但在“壮士一去不复返”的悲壮里,留在苏武身后的是遥遥无期的归国之路。
这样的日子,一过便是五六年,苏武依旧在满目的荒芜里艰难地生活着,没有人知道他内心所坚守着的信念是否会永远被埋藏在遥远的他乡。我们无法想象在举目无亲的他乡,苏武对归乡的期盼有多么强烈。
直到有一天,在苏武的眺望里,突然,有大队人马浩浩荡荡而来,苏武内心充满了种种复杂的情绪,他无时无刻不盼望着回到自己的故乡。后来才知道那是单于的弟弟於靬王来北海打猎的队伍。“於靬王爱之,给其衣食”,於靬王十分喜欢他,给他衣服和食物。三年后,於靬王病重,赏赐苏武一些牲畜,陶罐容器和帐篷。於靬王去世,其部下也撤离北海,祸不单行,不久,苏武的牛羊被丁令部落盗走了,苏武一贫如洗。
在两千年后的今天,苏武精神依旧在西部人的生活中生长,为了纪念这样一位曾经在自己的使命中不屈地活着的英雄,人们在他曾走过的路上留下了许多故事。在甘肃省武威市民勤县,有传说中苏武牧羊时经过的“羊路”,向东而行,有相传是苏武当年为了眺望自己的国家而修筑的野鸽子墩,有苏武山,山上修有苏武庙,并有明代李名《苏武山铭》:
高山仰止,勒石俨然,上多美景,下多飞泉。名花勃勃,芳草绵绵。古祠高树,黄河盘旋。吞毡卧雪,皓首苍颜。羊归陇上,雁断云边。持旄节而不遗,叹帛书之难传。回日原非甲帐,去时乃是丁年。老骨侵胡月,孤忠吊南天。白亭留芳名,麟阁表云烟。一生事业,谁敢争先。
此铭刚好一百字,亦称《百字铭》。
此外,在《百字铭》之前,晚唐诗人温庭筠曾有《苏武庙》一诗,诗曰:
苏武魂销汉使前,古祠高树两茫然。
云边雁断胡天月,陇上羊归塞草烟。
回日楼台非甲帐,去时冠剑是丁年。
茂陵不见封侯印,空向秋波哭逝川。
关于苏武牧羊的“北海”,在清代王先谦所著《汉书补注·李广苏建传》中,苏武牧羊的北海是今俄罗斯贝加尔湖,这一说法成为了长久以来人们对于苏武牧羊之处的一贯看法。
细究历史,便会发现,温庭筠《苏武庙》一诗中所记,“北海”地处陇上,应在西北某处。
苏武作为地名曾在民勤古籍上流传至今,关于苏武在民勤的传说更是历史久远。
《汉书·李广苏建传》中记载:“武既至海上,廪食不至,掘野鼠去草实而食之”,贝加尔湖地区不是这种特殊鼠类的分布区,描述却十分相像于民勤白亭海地带。北海也许是白亭海简化为“白海”的转音。民勤白亭海与当时匈奴的通知中心距离适中,不至如同贝加尔湖般隔绝。
两千年后,从事农业生态学和农史研究的中国工程院院士任继周在他的文章《苏武牧羊北海故地考》中阐述这些观点的时候,一个被人们长久误解的故事正揭开它神秘的面纱。在任继周看来,苏武牧羊的故地应该是在今天甘肃省武威市民勤县白亭海。
时过境迁,这里早已成为一片茫茫沙海,留下的只有苏武牧羊时的慨叹和今人在代代相传的苏武精神里前行的身影。
【四、李陵的到来】
于苏武而言,任何关于汉朝和家人的消息都令他动容。
后来苏武得知,大哥做奉车都尉,随皇帝外出,扶着车辇下殿阶时,撞在柱子上折断了车辕,被弹劾犯了大不敬之罪,挥剑自杀。弟弟随皇帝祭祀,一个骑马的宦官和皇门驸马争抢船只,宦官将皇门驸马推到河中淹死,皇帝下令让苏武的弟弟追捕,没有捕获,因恐惧而自杀。母亲去世,妻子改嫁,其他亲人生死未卜。
告知苏武这些消息的,不是单于,而是李陵,一个投降了匈奴的落魄的将军。
我们且来听听另一个如苏武般身在匈奴而后备受众人关注的汉人李陵的故事。
李陵,飞将军李广之孙,陇西成纪人(今甘肃天水秦安县),善于骑射,屡建奇功,有李广之风范。
公元前99年(天汉二年),李陵率五千骑兵向北行进三十余天,孤军深入,遇单于主力,遭三万骑兵包围,李陵挥师搏击,杀匈奴兵数千,匈奴兵败退上山。单于大惊,召集八万骑兵围攻李陵,连日苦战,困于一山谷之中,李陵一行进退两难,杀敌三千,向东南突围,被芦苇丛挡住去路,匈奴迎风放火,李陵军放火烧出空地得以自救。退至一山下,在树林中杀死敌人数千,匈奴兵不能取胜,怕有埋伏,准备撤走。却遇一军侯,名管敢,因校尉凌辱而投降匈奴,告诉匈奴李陵箭矢殆尽,匈奴大喜,派精兵射杀李陵军士,死伤惨重,五千勇士余三千作战。而后李陵砍断旌旗,埋藏珍宝,言无脸见汉朝天子,下马投降。
文武百官皆大骂李陵,汉武帝问及司马迁,答曰:
陵事亲孝,与士信,常奋不顾身以殉国家之急。其素所畜积也,有国士之风。今举事一不成,全躯保妻子之臣随而媒蘖其短,诚可痛也!且陵提步卒不满五千,深戎马之地,抑数万之师,虏救死扶伤不暇,悉举引弓之民共攻围之。转斗千里,矢尽道穷,士张空弮,冒白刃,北首争死敌,得人之死力,虽古名将不过也。身虽陷败,然其所摧败亦足暴于天下。彼之不死,宜欲得当以报汉也。(《汉书·李广苏建传》)
在司马迁看来,李陵非贪生怕死之辈,带五千骑兵深入敌境,杀敌无数,却无救援,虽败也足以名显天下,其未战死而投降,应该是想立功赎罪,以报答汉朝。汉武帝大怒,以为司马迁是在为李陵开脱罪责,而将司马迁处以宫刑,司马迁悲愤欲绝而作《史记》。
公元前97年(天汉四年),汉武帝大举发兵攻打匈奴,公孙敖败退,却诬告李陵为匈奴训练骑兵,导致进攻失败。汉武帝大怒,李陵一家遭灭门之祸,全家老小被处死。李陵归国之心日渐暗淡。
单于派李陵赴北海置办酒宴以劝降苏武,苏武愿以身报国,李陵泪湿衣襟,告别而去。公元前87年(后元二年),李陵复至北海,告知苏武汉武帝驾崩之事,苏武面向南方大哭,吐血,每天早晚哭吊武帝。
在中国的历史上,苏武的气节,让人动容。
【五、荣归故里】
公元前86年(始元初年),汉昭帝即位。
公元前85年(始元二年),匈奴壶衍鞮即位。
公元前81年(始元六年),汉匈议和,两国恢复和亲和往来。
汉朝屡次提出放苏武回国,匈奴以苏武已死推脱,而后,汉使者出使匈奴,见到常惠,常惠告知汉使苏武的处境及对策。
次日,汉使见单于,问及苏武,并告知单于,汉朝天子在上林苑中射猎,得一大雁,脚上绑着帛书,上面有苏武亲笔,他被放逐北海牧羊,存活于荒芜之中。单于十分惊讶,遂道歉而愿意放苏武回朝。
李陵办酒宴送行,在席间起舞唱出一首《别歌》:
径万里兮度沙漠,为君将兮奋匈奴。
路穷绝兮矢刃摧,士众灭兮名已。
老母已死,虽欲报恩将安归?
李陵唱罢,泪流满面,遂与苏武诀别。两位年近六旬的故国老臣,一位曾卧雪吞毡,忍苦十九载,今日苦尽甘来终得归。一位曾以五千兵卒,横扫匈奴,矢尽道穷而屈降匈奴,今日隐退他乡郁郁而终。
唐代诗人李白后来作诗一首,题为《苏武》,诗曰:
苏武在匈奴,十年持汉节。
白雁上林飞,空传一书札。
牧羊边地苦,落日归心绝。
渴饮月窟冰,饥餐天上雪。
东还沙塞远,北怆河梁别。
泣把李陵衣,相看泪成血。
在诗歌的最后,李白所表现的正是两个身处异乡的游子在泪眼相望中的深厚情谊,所书写的是不可磨灭的故国情怀。于李陵而言,送别的是一别无期的苏武,更是抱憾终生的家国之痛。
公元前74年(元平元年),执意不回汉朝的李陵病死他乡。
公元前81年(始元六年),牧羊十九载,苏武归来,须发皆白。苏武被封为典属国(掌管少数民族和属国事物的高级官员)。不久,儿子苏文因牵连于燕王谋反事件受到株连而被处死,苏武被免职。至汉宣帝立,对苏武尊崇有加。
唐代诗人王维曾作《陇头吟》一首,其中有这样的诗句:
长安少年游侠客,夜上戍楼看太白。
陇头明月迥临关,陇上行人夜吹笛。
关西老将不胜愁,驻马听之双泪流。
身经大小百余战,麾下偏裨万户侯。
苏武才为典属国,节旄空尽海西头。
在诗歌的最后,王维用苏武牧羊十九载仅封得一典属国的事实来比照关西老将的遭遇,引出的更是无数如长安少年般壮志满怀的仁人志士终老时的命运。
翻阅史书,我们可以看到这样的记载:
武年老,子前坐事死,上闵之,问左右:“武在匈奴久,岂有子乎?”武因平恩侯自白:“前发匈奴时,胡妇适产一子通国,有声问来,愿因使者致金帛赎之。”上许焉。后通国随使者至,上以为郎。(《汉书·李广苏建传》)
苏武在匈奴生得一子,姓苏名通国,随使者到汉朝,封为郎官。至于这一细节,班固在《汉书》中一笔带过,并无多言,我们所看到的,是一个更加真实而饱满的苏武。
公元前60年(神爵二年),八十岁的苏武去世。
许多年后,当我们再次提及苏武,眼前升起的,依旧是一座由气节铸就的高原,永久地屹立在中国的历史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