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似水年华(第二卷):在花季少女倩影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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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在斯万夫人周围(9)

一时间,德·诺普瓦先生仿佛在回忆当时的情况:【122】“是的,是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不错,我记得是在吃饭前向我作的介绍,说是我们东道主的女儿。我对您说,我看到她的时间不长,她很早就去睡了。或者是去她女友家了,我记不大清楚。我看您对斯万家的情况十分了解。”【123】——“我跟斯万小姐一起在香榭丽舍大街玩耍,她很可爱。”【124】——“啊!是这样!是这样!我嘛,的确,我觉得她很可爱。但我要向您承认,我觉得她永远赶不上她的母亲,我希望这话不会刺伤您过于强烈的感情。”【125】——“我更喜欢斯万小姐的相貌,但我也非常欣赏她的母亲,我去林园散步,只是为了能看到她路过那里。”【126】——“啊!我一定把这话转告她们,她们听了会非常高兴。”

说这些话时,德·诺普瓦先生在片刻间跟所有那些人一样,处于这样一种心理状况:那些人听到我说斯万是聪明人,他父母是体面的经纪人,他家的屋子漂亮,就以为我同样会乐意谈起另一个同样聪明的人、另一些同样体面的经纪人、另一幢同样漂亮的屋子;这一时刻如同一个精神健康的人在跟疯子谈话,却尚未发现对方是疯子。德·诺普瓦先生知道,喜欢观看美女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知道如果有人对我们热情洋溢地谈论一位美女,潇洒的做法是装出信以为真的样子,认为他已爱上这位美女,因此而取笑他,并答应帮他成全好事。但是,在说到他将跟吉尔贝特及其母亲提到我时(这将使我能像奥林匹斯山一位天神般化为气流,或像密涅瓦【127】那样变为老人,隐身进入斯万夫人的客厅,并使我能引起她的注意,把她的思想给吸引住,使她对我的欣赏表示感谢,把我看作一位要人的朋友,感到我将来值得受到她的邀请,并能成为她家的好友),这位即将利用自己在斯万夫人眼中的崇高威望来助我一臂之力的要人,突然使我感到无比亲切,我难以克制自己,真想去亲吻他那柔软的双手,他的手洁白、起皱,仿佛在水中浸泡时间过长。我几乎做出这个动作,并以为只有我一人觉察。确实,别人对我们每个人的言行的衡量,我们很难作出准确的判断;我们害怕把自己看得过高,却又把别人生活的回忆无限夸大,于是心里就想,我们言行中的附加部分,几乎不能进入跟我们谈话的人们的思想之中,因此更加无法留在他们的记忆之中。而罪犯们有一种看法也同样属于此类:他们常常修正自己说过的话,以为别人无法对其进行核实。谈到人类的千年生活,如有专栏作家持这种观点,认为一切都将被遗忘,那么,他的观点很有可能不如相反的观点正确,后者预言任何事物都将被保存。在报纸的“巴黎头条【128】”中,道学家在谈到一件大事、一部杰作、尤其是一位“红极一时”的女歌唱家时对我们说:“所有这些事,十年后有谁还会记得?”而在同一份报纸的第三版,法兰西金石学和文学学院的报告,不是往往会谈到一件本身并不重要的事,如提到一首价值不大的诗,写于法老时代,但至今仍能看到其全文?短促的人生,也许并非完全如此。几年以后,德·诺普瓦先生在一位朋友家里做客,我觉得他是我所能遇到的最有力的支持,因为他是我父亲的朋友,为人宽厚,对我们家的人都心怀善意,此外又因他的职业和出身养成审慎的习惯,然而,大使前脚刚走,就有人对我说他提到以前的一次晚宴,说他当时“发现我想要吻他的双手”,我听了不仅面红耳赤,而且惊讶地得知,跟我的想法相去甚远的,不仅是德·诺普瓦先生谈论我的方式,而且还有他回忆的内容;这句“闲话”使我清楚地看到,分心和专心、记忆和遗忘,在人的思想中所占的比例出乎意料;我这时感到惊喜,如同我第一次在马伯乐【129】的书中看到,现在知道公元前十世纪亚述巴尼拔国王【130】邀请参加其拍打树林赶出猎物的狩猎猎手的确切名单。【131】这时德·诺普瓦先生对我宣称,他一定向吉尔贝特及其母亲转达我对她们的欣赏,我于是对他说:“哦!先生,您如果这样做,您如果对斯万夫人提到我,我即使终身对您感激不尽,终身为您效犬马之劳,也不足以报答您的大恩大德!但我得告诉您,我并不认识斯万夫人,至今还无人将我向她引见。”

我补充最后这句话,是因为有所顾忌,怕别人以为我在吹嘘我并未有的交往。但在说出时,我觉得这句话已变得多余,因为我那感谢的热情会使人心冷,所以感谢的话刚说出口,我就发现大使的脸上立刻显出犹豫和不满的表情,眼里露出垂直的目光,狭窄而又斜视(犹如固体的立体图其中一个面的透视线),这目光注视着他心中的无形对话者,他对这位对话者说的一些话,不应该被另一位对话者听到,而这另一位对话者,是他此前一直与其说话的先生,在当时也就是鄙人。我刚才说的这些话,虽说跟我心中洋溢的感激之情相比还显得苍白无力,但在我看来应该能感动德·诺普瓦先生,并最终使他决定出手相助,这对他来说只是举手之劳,却会使我兴高采烈;我这时立刻感到,这些话也许(在想要伤害我们的人挖空心思地说出的所有恶毒言词中)是唯一会使他拒绝帮忙的话。如同一个陌生人跟我们愉快地交换了看法,并和我们一致认为几个过路人俗不可耐之后,突然使我们看到他和我们的病理状况完全不同,只见他摸摸口袋,漫不经心地补充道:“真糟糕,我没带枪,否则他们全都得死。”同样,听到这些话时,德·诺普瓦先生虽然知道,把一个人介绍给斯万夫人,并将此人带到她家做客,是极其平常、易如反掌之事,但看到此事对我来说如此珍贵,并且我想必很难办到,心里就想,我说出的愿望,尽管从表面上看十分正常,却很可能隐藏着某种别的想法、某种不可告人的目的或以前的某种过错,正因为如此,至今无人愿意帮我的忙,向斯万夫人转达这一口信,原因是大家确信这样做会使她感到不快。我这才明白,这个忙他决不会帮,知道他在几年时间里可能会每天去看望斯万夫人,却一次也不会对她提起我。不过,几天后,他向她询问了一件我想要知道的事,并托我父亲转告。但他觉得没有必要说出是为谁而询问此事。因此,她决不会知道我认识德·诺普瓦先生,也不会知道我多么想登门拜访她;不过,这种不幸也许并非像我想象的那样巨大。因为她如果得知这两件事,后面的事也许不会使前面的事效力大增,况且这效力也并非绝对可靠。在奥黛特看来,既然对她的生活和住宅的看法不会引起任何神秘莫测的烦恼,一个认识她并常去她家的人,在她心里就不会成为像我眼中那样的神奇人物,而我要是能在石头上写下“我认识德·诺普瓦先生”这几个字,就会把石头从斯万家的窗口扔进去;我相信,这一信息即使用如此粗暴的方式来传递,女主人对我产生的看法也只会是敬重多于不满。但是,即使我已看清,德·诺普瓦先生没有完成的这一任务,如果完成了也毫无用处,而且还可能损害我在斯万夫妇心目中的形象,我也没有勇气让大使解除这项任务,哪怕他欣然同意,没有勇气放弃如下乐趣,哪怕其后果不堪设想,那就是让我的名字和我个人,能在我并不熟悉的吉尔贝特的家中和生活中、在她身边度过片刻时光。

德·诺普瓦先生走后,我父亲翻阅了晚报,而我又想起贝尔玛。我看她演戏所感到的乐趣还不齐全,需要补充,因为它远逊于我原来的期望;因此,这乐趣立刻吸收可能得到的养料,例如德·诺普瓦先生所说的贝尔玛的优点,被我的思想一饮而尽,如同过干的草地将洒在其上的水汲尽一般。这时,我父亲把报纸递给我,指了指一篇有边框的短文,只见上面写道:“《淮德拉》的演出受到热烈欢迎,艺术界和批评界名流均前往观看,淮德拉的扮演者贝尔玛夫人取得了在她辉煌的演艺生涯中也十分罕见的巨大成功。这次演出是戏剧界一件重大事件,本报将作详细报导。我们仅透露一个消息:最具权威的评论家们一致指出,这样的演出使淮德拉即拉辛写得最美、最深刻的一个人物面目一新,是我们这个时代所看到的最纯、最高的艺术表演。”我的思想一旦形成“最纯、最高的艺术表演”的新看法,这种看法立即靠近我在剧院里感到的不完善的乐趣,在其中稍微添加它所缺之物,这两者的结合产生某种令人极其振奋的东西,我不由大声说道:“多么伟大的艺术家!”你们也许会认为,我说这话并非真心诚意。但是,你们还是想想,有许许多多作家,对刚写好的作品并不满意,不过,一旦他们读到对夏多布里昂的天才的赞美之词,或是想起一位他们作为奋斗目标的大艺术家,一面在心里哼着贝多芬的某个乐句,并把乐句中的悲伤跟他们想置入自己散文中的悲伤进行比较,他们的心里就充满天才的想法,并将这种想法补充到自己的作品之中,对作品重新加以考虑,对它们的看法已跟先前完全不同,甚至对他们作品的价值确信无疑,并想道:“毕竟不错!”只是他们并没有意识到,使他们最终感到满意的种种原因之中,也有他们置入的对夏多布里昂奇妙篇章的回忆,他们把这些篇章跟他们自己的作品等同起来,却并未写出过这样的文字;你们想想,有许许多多的男人相信自己的情人爱情专一,可实际上他们却是专戴绿帽的王八;也有人希望人死后能够复生,实在难以理解,这其中有终身痛苦的丈夫,因为他们想起自己仍然钟爱的亡妻,也有艺术家,因为他们想到将来可能享受的荣誉,这些人时而又希望默默无闻地生活,觉得这样才能心安理得,这时他们想到的则是所犯的错误,因为不过这种生活,他们就得在死后为这些错误受苦受难;你们再想想旅游者,他们虽说对一次旅行中见到的种种美景感到欣喜若狂,但对旅行中度过的一天天时间却只有厌烦之感;还有,你们倒说说,各种观念共存于我们的思想,那么,在能使我们变得最为幸福的那些观念之中,是否有那么一种观念,最初不是像真正的寄生虫那样,向邻近的一种不同观念索取自己缺少的力之精华?

看来,我母亲并不十分满意的是,我父亲不再考虑我的“外交生涯”。我觉得,她首先希望用一种生活规律来调整我随心所欲的思想,因此,她感到遗憾的不是我放弃外交生涯,而是我热衷于文学。“你就别管了,”我父亲大声说道,“对自己做的事情,首先要有兴趣。哦,他已不是孩子。他现在清楚地知道自己喜欢什么,要他改变已不大可能,他能够弄清,什么事可以使他将来生活幸福。”我父亲的话赋予我的自由,是否会使我将来的生活幸福,还不得而知,但那天晚上,他的话却使我十分难受。每当我父亲突然变得温柔体贴,我都非常想去亲吻他颊髯上方红润的面颊,我没有这样做,只是因为怕他会不高兴。一位作者,认为他的遐想因并未脱离他自己的思想而价值不大,但出版商却非要选择优质纸张并使用优美字体,他就觉得他的遐想配不上,不由担心起来;同样,我今天扪心自问,我写作的愿望是否如此重要,以致我父亲这样关心、体谅。不过,尤其在谈到我的兴趣不会再改变以及会使我将来的生活幸福时,他使我隐约产生两个可怕的猜想。第一,我的生活已经开始(而我却每天都认为自己尚处于完好无损的生活的起点,认为生活要等到第二天清晨才开始),另外,将要发生的事跟先前发生的事不会有很大区别。第二个猜想,其实只是第一个猜想的另一种形式,那就是我并未处于时间之外,而是像小说的人物那样受到它规律的约束,正因为如此,我在贡布雷坐在我的柳条棚里阅读这些人物的生活时感到十分难受。在理论上,我们知道地球在自转,但实际上我们并未感到这种自转,我们行走的土地没有动的感觉,我们过着平静的生活。生活中的时间也是如此。为使时间的流逝能被感知,小说家们只得把指针疯狂地转动,让读者在两分钟内跨越十年、二十年乃至三十年的时间。在一页的开头,我们离开的是一个充满希望的情人,但到下一页的结尾,我们再次见到他时已是八十岁的老翁,正在一所养老院的院子里艰难地进行每日的散步,别人对他说话,他几乎不作回答,过去的事他已忘记。我父亲说“他已不是孩子,他的兴趣已不会改变”之类的话,使我突然见到时间中的自我,并感到十分难受,就像我虽然还不是记忆衰退的老人,却已是作品中的那种主人公,作者在书的末尾谈起他们,用的是特别残忍的冷漠语调:“他离开乡下的时候越来越少。他最终定居乡间,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