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似水年华(第二卷):在花季少女倩影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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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在斯万夫人周围(8)

有些人认为这类婚姻滑稽可笑,他们设身处地,对自己提出这样的问题:“要是我娶德·蒙莫朗西小姐为妻,德·盖尔芒特先生会怎么想?布雷奥泰会怎么说?”这些人有着这种社会理想,在二十年前,斯万也会成为他们中的一员,当时,斯万想方设法加入赛马俱乐部,并指望跟显贵攀亲,以巩固自己的地位,并最终成为巴黎名流。不过,这种婚姻向当事人展现的图像,跟所有的图像一样,需要从外界补充养料,才不会逐渐褪色乃至完全消失。你热情洋溢的梦想,是对曾经侮辱过你的人的羞辱。但是,如果你到了另一个地方,不再听到别人谈起他,那么,你最终会感到你的敌人已变得无足轻重。当初你因为某些人才想进赛马俱乐部或法兰西研究院,如果你已有二十年没有看到他们,那么,进赛马俱乐部或法兰西研究院就不会对你有任何吸引力。长期恋爱,如同退休、患病或改变宗教信仰,会用新的图像替代旧的图像。斯万娶奥黛特为妻,并非是放弃他在社交界的雄心壮志,因为从宗教意义上说,奥黛特早已使他脱离世俗。不过,如果他仍未放弃这种雄心,他就更应该受人称赞。因婚姻而名誉受损,意味着牺牲相当优越的地位,以换取纯属感情的乐趣,因此,这种婚姻最受众人器重(确实,这种婚姻不能被视为金钱婚姻,因为妻子或丈夫跟配偶是买卖关系的夫妻,最终全都被人接受,不管是由于风俗如此,还是因为已有众多先例,都必须一视同仁)。另外,斯万如果不是腐化堕落者,而是艺术家,并像孟德尔【102】主义者所做或神话中所说的那样进行不同品种的杂交,跟与他地位不同的大公夫人或轻佻女子交合,在婚姻中高攀王族或低就贱女,也许都能感到几分愉悦。每当他考虑跟奥黛特结婚的可能性时,在这世上他挂念的只有一人,而且并非是因为故作风雅,此人就是盖尔芒特公爵夫人。相反,奥黛特不大把这位夫人放在心上,她想到的只是那些地位比这位夫人高一等的人士,而不是往这虚无缥缈的九霄云外去想。但是,当斯万在遐想联翩之时看到奥黛特已成为他的妻子,他总是想到这样的时刻,即他将把她特别是他的女儿带到洛姆王妃府,王妃在公公去世后不久成为盖尔芒特公爵夫人。他不想把她们带到别的沙龙,他设想公爵夫人在对奥黛特谈到他时所说的话,以及奥黛特对德·盖尔芒特夫人说的话,并想象公爵夫人对吉尔贝特十分亲热和宠爱,使他为女儿感到骄傲,心里不禁柔情似水。他想象介绍她们认识的场面,就连细节也想得一清二楚,如同购买彩票的人们,想到自己可能中奖,就自行确定奖金的数目,并详细设想对这笔钱的使用。如果我们作出一项决定时在脑中出现的画面是这一决定的动机,那么我们可以说,斯万娶奥黛特为妻,是为了把她和吉尔贝特介绍给盖尔芒特公爵夫人,只是此事无人知道,甚至永远无人知道。我们将会看到,他在社交界的这个唯一愿望,即希望妻子和女儿被上流社会接受,恰恰是他无法实现的愿望,而且这要求被一口回绝,因此斯万在临终之时,认为公爵夫人永远不会跟她们相识。我们也将看到,与此相反,盖尔芒特公爵夫人在斯万去世后开始跟奥黛特和吉尔贝特来往。也许他如果更加理智,就不会对此类小事如此重视,对此事的未来也不会过于悲观,并认为他所希望的聚会终将举行,只是他无法欣喜地亲眼目睹而已。在因果规律的作用下,可能的结果最终几乎都能产生,被认为可能性最小的结果也会产生,这种作用有时缓慢,并因我们的愿望而更加缓慢——真可谓欲速而不达——使其缓慢的还有我们的生存,而这作用产生结果,只有在我们不再希望之时,有时是在我们不再生存之日。斯万不是已从自己的亲身经历中得知这点?在他生前,这如同在预示他去世后发生的事,跟奥黛特结婚,不就是死后的一种幸福?这个奥黛特,他曾经热恋过,虽说并非一见钟情,后又娶她为妻,但已不再爱她,这时,曾热切希望与奥黛特终身相伴却又对此灰心丧气之人,在斯万身上已经作古。

这时,我说起巴黎伯爵,并问这伯爵是否是斯万的朋友,因为我担心话题会离开斯万。“是的,确实如此。”德·诺普瓦先生转身朝我,并在回答时用蓝眼睛盯着我这个无足轻重的人看,这目光如一池活水,其中荡漾着他的工作能力和吸收精神。“天哪!”他又转向我父亲,并补充道,“我不认为把这件妙趣横生的事告诉您是对亲王不敬(我跟他并无私交,鉴于我的地位,也很难有私交,即使我有一官半职)。那最多是四年前的事,在一个中欧国家的一个小火车站,亲王碰巧见到斯万夫人。当然,他的熟人中无人敢问殿下对她印象如何。这样问未免失礼。但是,当谈话中偶然提到她的名字时,亲王仿佛相当乐意地使用某些难以察觉却又不会使人听错的暗示,表明他对她的总体印象并非不佳。”【103】——“难道不能把她引见给巴黎伯爵?”我父亲问道。【104】“唉!不得而知。亲王的事,谁也说不清。”德·诺普瓦先生回答道。“最大的权贵,最善于叫你有恩必报,但有时为报答某些人的赤胆忠心,也会对公众舆论制定的法令无所顾忌,即使这些法令完全正确。确实,巴黎伯爵一向以宽厚之心赞赏斯万的忠诚,而斯万又极其风雅。”【105】——“那您的印象呢,您印象如何,大使先生?”我母亲出于礼貌,好奇地问道。【106】德·诺普瓦先生一改平时说话的稳重,像老行家那样铿锵有力地回答道:【107】“十全十美。”【108】他知道,承认因一个女人而产生强烈感受,并用愉快的口气说出,是风趣的谈话特别受人赞赏的一种形式,于是就低声笑起来,并笑了片刻时间,笑得老外交家眼睛湿润,那布满红色脉络的鼻翼随之颤动。【109】“她非常迷人。”【110】——“先生,出席那次晚餐的是否有名叫贝戈特的作家?”我羞怯地问道,以便使话题不离开斯万。【111】“是的,贝戈特来了。”德·诺普瓦先生回答道,并谦恭地朝我这边点点头,仿佛他想跟我父亲友好,就对与我父亲有关的事全都另眼相看,对我这个男孩提出的问题也不例外,而像我这样年幼的男孩,很少看到他那样年纪的人会对我们如此礼貌。“您认识他吗?”他补充道,并用明亮的目光注视着我,他目光的深邃曾受到俾斯麦的赞赏。【112】“我儿子不认识他,但对他十分欣赏。”我母亲说道。【113】“天哪,”德·诺普瓦先生说道(他使我对自己智力产生的怀疑,超过了我平时对自己痛苦的怀疑,因为我得知,我觉得比自己高千万倍的事物,我认为是世上最崇高的事物,在他看来根本不值得欣赏),“我并不同意这种看法。我把贝戈特称为吹笛手;应该承认,他吹得很好听,虽说有许多矫饰和做作的味道。不过,仅此而已,没什么了不起的。他的作品缺筋少骨,里面永远找不到可称为骨架的东西。没有情节,或者说过于简单,但主要是没有意义。他的书在基础上有毛病,或者不如说根本就没有基础。在我们这样的时代,生活变得越来越复杂,大家几乎没有时间看书,在这个时代,欧洲的地图发生了深刻的变化,也许即将发生更大的变化,在这个时代,到处出现大量可怕的新问题,因此,您一定会同意我的意见,认为大家有权要求作家不当学究,因为学究喜欢对形式的种种优点进行空洞无益的讨论,使我们忘记我们随时有可能遭到外部和内部两股蛮族的入侵。我知道这是在亵渎神圣不可侵犯的学派,即那些先生所说的‘为艺术而艺术’,但在我们的时代,有着比写出音调和谐的文字更为迫切的工作。贝戈特做的工作有时相当迷人,这点我并不否认,但从总体上说,这些东西都矫揉造作,十分单薄,缺乏阳刚之气。联想到您对贝戈特十分夸张的赞赏,我现在对您刚才给我看的几行诗有了更清楚的理解,但我要评论您的诗又不大恰当,因为您自己也坦率地承认,说这只是小孩涂鸦(这话我确实说过,但完全不是我心里的想法)。对任何过失都应宽恕,对青年的过失更应如此。总之,除了您之外,其他人的思想也有类似问题,以当代诗人自居的不止是您一人。但我们在您给我看的诗中发现的是贝戈特的不良影响。我要是对您说,这里面丝毫看不出他的优点,您想必不会因此而感到惊讶,因为他被认为是某种风格的大师,虽说使用的技巧十分肤浅,可这种风格,您这样的年轻人连皮毛也无法掌握。但是,这种违背常理的做法已经在犯跟他相同的错误,即先把一些声音响亮的词排成一行,然后才去考虑它们的含义。这是本末倒置,甚至在贝戈特的所有书中都有。那些复杂难懂的形式,那些老朽的名流难以捉摸的词句,我感到全都毫无意义【114】。一位作家放出些好看的烟火,马上有人高呼杰作问世。杰作可不会出现得如此频繁!我可以说,在贝戈特的成功之作中,没有一部思想境界较高的长篇小说,即可以放在他书斋显眼之处的书。这样的书,我看在他作品里一本也没有。尽管如此,他的作品还是比他这个作者要优秀无数倍。啊!有位才子曾说,要了解作家应读其书,现在就有人证明此话说得有理。此人跟其书不大相像,更加自命不凡,更加一本正经,不像是好伙伴,真是无法看透。他有时平庸,跟别人说的话如同书中所写,甚至不像他写的书,而像无聊的作品,他的书至少并不无聊,贝戈特就是这样的人。他这个人思想十分混乱,又过于细腻,我们的父辈称之为夸夸其谈的阿波罗神谕降示者,而他说话的方式则使他说的话更叫人听了不舒服。我不知道是洛梅尼【115】还是圣伯夫【116】说的,说的是维尼【117】也曾因同样的问题让人不舒服【118】。但贝戈特从未写过像《森—马尔斯》和《红封印》这样有好几页精彩片断可收入文选的作品。”

我刚才听了德·诺普瓦先生对我给他看的诗作片断所作的评论,惊讶得目瞪口呆,又想到我在写一篇随笔或者只是进行认真思考时所感到的困难,就重又觉得自己智力低下,并非天生搞文学的料子。以前在贡布雷时,某些十分简单的印象,或是阅读贝戈特的作品,也许曾使我处于遐想联翩的状态,在我看来价值巨大。我的散文诗所反映的正是这种状态;毫无疑问,德·诺普瓦先生本来可以看出并立即指出,我是因完全骗人的幻觉才感到其中之美,因为大使并不会上当受骗。但与此相反,他刚才却告诉我,我的地位是何等低下(这时我从外部被人客观评价,评者是最有好感、最为聪明的行家)。我感到沮丧和失落;我的思想如同液体,其体积取决于盛它的容器,它过去曾充满天才的巨大容量,如今却全部压缩在德·诺普瓦先生突然将其封闭和限制的狭小器皿之中。【119】“贝戈特和我相识,”他补充道,并转向我父亲,“确实是相当棘手的事情(但也是有趣的事情)。那是在几年以前,贝戈特去维也纳旅游,我当时在那里当大使,他引见给我是通过梅特涅王妃【120】,他来使馆登记,并希望受到邀请。我是法国驻外使节,他的作品为法国增光,虽说有一定限度,确切地说则是微不足道,即使如此,我也会把我对他私生活的不良看法搁置一边。但是,他旅游并非独自一人,更有甚者,他认为邀请他就必须邀请他的女伴。我觉得自己并非过于一本正经,我当时独身一人,也许可将使馆的门大开,就像我已结婚并有子女一样。然而,我得承认,有一种无耻的行为,我无法迁就,而贝戈特在自己书里,却谈论高尚的道德,直率地说,他在用道学家的口吻教训人,这样一来,这种行为就显得更加令人恶心,在他的书里,我们只能看到对痛苦的顾虑和病态的悔恨所进行的没完没了的分析,这种分析,我们之间说说,也实在有点拖泥带水,对一些微不足道的过错,也要作长篇大论的说教(我们知道其分量),而他的私生活却如此不加检点,如此玩世不恭。总之,我没有答复他,王妃又来求情,也没有成功。因此,我觉得我大概不会得到此人的好感,我不知道他对斯万在邀请他的同时又邀请我的做法作出了何种评价。除非这是他提出的要求。这很难说,因为他实际上有病。这甚至是他唯一的借口。”【121】——“那次晚餐,斯万夫人的女儿是否也在?”我趁大家去客厅的片刻机会,向德·诺普瓦先生提出了这个问题,因为这时我能轻而易举地掩盖自己的激动,而倘若一动不动地坐在餐桌旁边,又处于灯光之下,就很难做到这点。